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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志◎

許行舟心中激動不已, 目光灼灼地注視着陸霜霆，沾染了一層水霧的漂亮眸子，越發顯得亮晶晶的。

他字字清晰地說道：“這道開水白菜和孟叔做的, 幾乎一模一樣。”

聞言，陸霜霆瞬間就明白了他話裏隐含的意思，做這道菜的人以及這家餐館很可能和孟叔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鏡頭前，他不好明說什麽, 微笑着點了點頭, 回應他的情緒, 心中替他感到萬分高興, 也為他願意第一時間與自己分享他內心的情緒，感到滿足和欣喜。

眼見他們深情地望着對方，彼此默契地會心一笑，其他嘉賓心裏不約而同地劃過一絲失落。

他們不知道許行舟提到的孟叔是誰, 但隐隐感覺他似乎話裏有話。

蕭峻宥心中又升起了之前那般奇怪的感覺, 像是某種被迷霧籠罩着的預感, 他好奇地問：“孟叔是誰？”

許行舟暗暗深吸一口氣，壓下起伏的情緒，神色如常地回道：“孟叔是我一個好朋友的父親, 他也是一位很厲害的川菜廚師。吃到這道開水白菜,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蕭峻宥總感覺哪裏不對勁，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微微蹙了蹙眉頭。

因為餐館不大，節目組的人又很多, 不方便再讓其他游客進來, 所以節目組将整個餐館包了下來。

方才搞接待的張爺爺, 就坐在隔壁的空桌, 以便衆人有什麽需求，好及時回應。

許行舟轉頭看向他，語氣溫和地說道：“張爺爺，感謝你們為我們準備了一桌子的美食，吃到這些菜，就讓我想到了家的味道。”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做這些菜的廚師和我們大家見上一面？”

張爺爺慈祥地笑了笑：“你們喜歡就好。”

節目組提前跟他溝通過，錄制過程中，會聊到與他們有關的話題。

因而，聽了許行舟的話，他誤以為都是節目組安排的，直言說：“他們正在後廚收拾，等下就會出來。”

“太好了！”許行舟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一邊繼續用餐，一邊笑着和張爺爺閑聊，“張爺爺，我們剛從發射基地過來，親眼看到了我的偶像孟院士主持設計的火箭成功發射的大場面，特別壯觀，也特別震撼。”

他特意提到孟院士，然後試探地問道：“您這家餐館離發射基地這麽近，應該聽到過不少關于孟院士的光輝事跡，說不定還見過她本人呢。”

張爺爺一臉驕傲地笑了笑，自豪地說道：“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孟女士這輩子最喜歡吃的就是我們親手為她做的菜。”

聞言，許行舟心中一動，很輕地挑了下眉頭，立刻追問說：“聽您的語氣，您和孟院士很熟悉？”

“天底下，應該沒有人比張爺爺更熟悉孟奶奶了！”

張爺爺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一道年輕洪亮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伴着話音，一位不到二十歲的男生，突然從後廚大步沖了出來，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

“哎，你這孩子，不要總是這麽毛躁。”張爺爺輕笑着搖了搖頭，然後溫和地向衆人解釋說，“孟女士是我夫人。”

聞言，在場的嘉賓們皆是微微一怔，明顯有些意外。

許行舟猜到張爺爺和孟院士、孟叔他們應該認識，甚至很可能交情匪淺，卻沒想到他們竟是一家人。

看到大家震驚的反應，張爺爺和藹地笑了笑，打趣說：“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夫人，連我自己都感到很吃驚，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有幸與她相伴一生。”

他回憶着過往，感慨說：“年輕時候，忙忙碌碌的，我們夫妻倆總是聚少離多。十多年前，我退休了，有大把時間可以陪着她，她去哪兒，我就跟着去哪兒。”

聞言，衆人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羨慕的表情。

盛嘉煦癡癡地說道：“學不來孟老聰明的大腦，只羨慕孟老和張爺爺真摯的愛情。”

此言一出，衆人不禁被他單純可愛的表情逗笑了。

那男生驕傲地說道：“孟奶奶身上讓人羨慕的地方可太多了，除了張爺爺，還有我師父，他們都非常堅定地支持孟奶奶的事業，支持她為祖國奉獻自己的力量！”

他熱情地說：“一直以來，孟奶奶的工作都非常繁忙，顧及不上家裏的瑣事，尤其是紮根在大西北的二三十年時間裏，有時候甚至是幾個月都聯系不上。”

“我師父放心不下她，就一直默默跟随着她，她走到哪兒，我師父就去哪兒開餐館，一方面可以近距離照顧她，另一方面也可以幫她照看家裏和孩子，好讓她可以安心搞科研。”

“當然，我師父也很厲害，別看他開的都是小餐館，做的川菜卻堪稱一絕。我師父這輩子，教出過很多厲害的徒弟，不僅毫不藏私，還都不收一毛錢學費。雖然，我才跟了我師父不到兩年時間，但我相信以後我也一定能成為厲害的川菜大廚。”

聽他說了這麽多，許行舟心中越發篤定，迫不及待地确認道：“你師父他是？”

“哦，忘記說了。”男生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回答說，“我師父他是孟奶奶的父親。”

“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男生與有榮焉，笑着說道，“孟奶奶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包容，他們這種健康和諧的家庭關系，很寶貴，曾經被評為全國最美家庭。同時，也正是因為我師父和張爺爺在孟奶奶背後堅定地支持她将自己奉獻給祖國，他們倆還被海市評為最佳翁婿。”

心存大愛，也有自己的小愛，衆人都覺得很感動，也很羨慕，紛紛表達自己的敬佩之情。

在一片歡樂的氛圍中，許行舟極力克制着內心的激動，語氣稍顯急切地問道：“你師父他現在在哪兒？”

“我師父他......”

“小橦，你說你出來幫忙，其實是出來和顧客聊天的吧。”

男生正要回答，只聽一道沉沉的笑聲從後廚傳來。

這道聲音有些蒼老，甚至隐隐有一絲微顫，卻很是耳熟，熟悉到閉上眼睛都知道他是誰，許行舟只覺大腦嗡的一下，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下意識擡眸循聲看去。

被師父拆穿了小心思，那個叫小橦的男生有些害羞地吐了吐舌頭，他就是聽說今天要來很多明星，所以才按捺不住着急從後廚跑了出來。

轉眼間，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緩步從後廚走了出來。

他身邊還跟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是他的另一個徒弟。

許行舟怔怔地望着他，心中霎時湧起百般滋味。

如今的他，滿頭華發、臉上布滿了皺紋，脊背微微佝偻着，步伐也變得緩慢，不複往日生龍活虎的少年模樣。

滄海桑田，歲月無情，卻也讓他在經歷過諸多世事之後，收獲了滿足和幸福。

“爸。”張爺爺率先起身去迎接他。

小橦當即拉開一把椅子，好讓師父坐下來休息。

看到這一幕，衆人不禁有幾分怔愣。

誰都沒想到這一桌子美食，竟然出自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之手。

更沒想到在本該頤養天年、安享清福的年紀，老人仍然沒有放下自己熱愛的事業，始終堅守在自己的戰線上。

一時間，衆人心中都受到了很大的觸動，紛紛向孟老先生表達自己的敬意。

“我這一大把年紀，早就不中用了。”孟老先生慈祥地笑了笑，謙虛地說道，“今天這桌飯菜主要都是我兩個徒弟做的，我只是在旁邊指導了他們兩句......”

說話間，他慢慢朝衆人這邊走了過來，猝不及防的，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許行舟，話音驀然一頓。

四目相對，隔着百年時光，兩人的神情全都變得恍惚起來。

面前這位少年的模樣與記憶深處那個俊朗清矜的身姿剎那間重合在一起，孟老先生瞬間睜大了眼睛，眼眶湧起熱淚，蒼老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着：“小、小舟？！是你嗎？”

許行舟怔怔地盯着他，眼角泛着淚光，下意識呢喃道：“小海。”

見此情景，衆人不約而同地朝他們看過去。

許行舟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很低沉，不太能聽清楚他說了什麽，但孟老先生忽然激動的神色和言語卻很明顯。

一時間，衆人紛紛流露出奇怪的表情。

這一段完全不在節目組預先規劃的範圍內，陳導也有些發懵，精神倏然緊繃起來，生怕出什麽狀況，盤算着萬一有什麽問題，要不要第一時間喊卡。

這一瞬間，時間仿佛短暫地靜止了。

就在這時，陸霜霆起身擋在許行舟身前，不動聲色地隔開了他們的視線。

他大步走到孟老先生面前，伸手攙扶住他，意有所指地說道：“沒想到孟老先生也看過我們這個節目，還是行舟的粉絲。”

他淡淡一笑說：“說起來，自從離開那個所謂的家之後，行舟整個人變得開朗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愛。我們這一路走來，不少粉絲遠遠看到他，都感覺特別開心。”

“孟老先生，您先坐。”他語氣溫和，暗示說，“有緣相見，您和行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聊天，不急于一時。哪怕節目錄制結束了，也不影響你們一見如故，彼此深入交談。”

陸霜霆慢條斯理地說着話，拖延了足夠多的時間，孟老先生和許行舟都漸漸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在場的大部分人本就完全摸不着頭腦，陸霜霆從容地打了個圓場，就打消了他們心頭的疑慮。

只有霍柏玉、蕭峻宥和席星闌三個人，逐漸發覺事情似乎并不簡單。

他們不由得蹙起了眉頭，神情變得若有所思。

孟小海聽懂了陸霜霆暗示的那句“一見如故”，勉強穩住激動不已的心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如今，他早已垂垂老矣，但面前的少年，仍是記憶中的模樣，意氣風發、英姿飒爽，一點兒也沒有變。

在他心裏，無論他到底是不是對他有恩的故人，能再次見到他，都是老天爺對他的恩賜。

如果他當真是那位故人，無論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只要是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許行舟暗暗握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臉上的表情也很快恢複如常。

這會兒，眼見衆人都跟着起身迎接孟老先生，張爺爺出聲道：“大家快請坐，接着吃飯吧，邊吃邊聊。”

聞言，嘉賓們重新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陸霜霆也走了回來，見狀，許行舟偷偷在桌子下面握住他的手，微微揚了下嘴角，暗中給他了一個感謝的眼神。

他總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最無微不至的照顧。

陸霜霆反握住他的手，用溫暖的掌心包裹着他，堅定又充滿着力量。

發生了一點小插曲，很多人并沒有放在心上，現場的氣氛很快又變得活躍起來。

如今，得知孟老先生是孟院士的父親，嘉賓們頓時就領悟了節目組如此安排的用意，好奇地詢問孟院士的成長經歷。

那些久遠的記憶深埋在孟老先生心底，卻并未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甚至是遺忘，反而因為他時常在心中一遍遍回憶曾經的過往，那些畫面清晰地就好像發生在昨日一般。

此刻，他望着現場的嘉賓們，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許行舟身上，飽含滄桑的聲音緩緩響起。

“如果從頭算起，這故事說來就長了。”

這一次，他特意說起以前從未公開提及過的更加久遠的過往，只因為那才是現在這一切真正的開端。

他娓娓道來：“我出生在上個世紀初，那個最困苦的年代，六七歲的時候，家裏人餓的餓死，病的病死，只剩下我和父親。”

“父親帶着我，從川市一路南上逃荒，逃到了魔都。一連走了好幾個月，剛到魔都不久，我就餓暈在了路邊。”

“我父親心中焦急萬分，卻毫無辦法，只能向別人乞讨。但那時，普通民衆幾乎都吃不飽飯，而乞讨的人又實在是太多了，一天下來，有可能都讨不到一口飯吃。”

“就在我父親陷入絕望之時，我們幸運地遇到了許镛許先生和他的兒子。”

說到這裏，他看向許行舟的目光深了深，短暫地停頓片刻，然後才接着說下去。

“許先生給我們買了很多包子，父親慌忙将我搖醒，一看到包子，我兩眼放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父親帶着我給許先生磕頭，許先生不叫我們磕頭，還從身上拿了不少錢給我們。”

“我們都很感激他，不住地說着要當牛做馬報答他，許先生只說‘世道艱難，揾食不易。只要大家都能活下去，比什麽報答不報答的都重要。’”

“那時，我們剛到魔都不久，我父親因為身材瘦小，一只腿曾經受過傷有些跛，一直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遇上了貴人，他鼓起勇氣想向許先生讨個生計。”

“許先生沒有立刻答應他，表情似乎有些糾結。後來我才知道，許先生幫過很多人，那會兒，他剛接收了一批貧苦百姓，他的工廠早已經安頓不下了，所以，他沒敢貿然答應我父親。”

“我父親覺得這可能是他最後的希望了，如果連許先生都不願意雇傭他，他也許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心裏一激動，忍不住痛哭流涕地跪了下來。”

“這一次，是許先生的兒子将我父親扶了起來。那時，他和我年紀相仿，行事卻很穩重老成，有禮有節地對我父親說‘叔叔、叔叔，你先別着急，你告訴我們你都會些什麽，我父親也好幫你想想辦法。’”

“我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除了下苦力，沒有什麽特別的手藝，唯一能說得上來的，也就是他很會做家鄉菜。”

“我父親自知沒什麽本領，心裏感到十分絕望。就連他自己都快要放棄自己的時候，許先生的兒子興奮地說‘太好了，我特別喜歡吃你們的家鄉菜，你們來我家吧。’”

“許先生聽從了兒子的建議，帶我們去了他們家。我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當天晚上就給他們一家人做了一桌我們的家鄉菜，想要好好表現一番。”

“誰知，飯桌上，每個人都被辣得夠嗆，尤其是許先生的兒子，他辣得兩個眼睛淚汪汪的，咕嘟咕嘟不停地往肚子裏灌水，卻還要堅持說，自己特別喜歡吃這些菜。”

“那時，我才知道，許先生的兒子并不清楚我們是從哪裏來的，更不了解我們的家鄉菜是什麽，他只是單純地想幫我們。”

說到此處，孟老先生頓了頓。現如今，回憶起當時的畫面，心中又感動，又覺得有一絲哭笑不得。

其他嘉賓聽得很是入迷，心中正覺得感動不已，同時也被小小少年的天真和善良所打動，忽然聽聞此事，也都有些忍俊不禁。

眼見大家臉上都浮起了愉悅的笑意，許行舟難得有一絲不好意思，低聲呢喃着替自己辯解：“他形容得太誇張了，我才沒有那個樣子。”

這一瞬，陸霜霆瘋狂心動，為他的善良，也為他的可愛，孩子氣般捏了捏許行舟修長的手指。

他偏頭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用口型一字一頓地說道：“無論什麽時候，我家舟舟都是最帥的。”

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許行舟心裏仍是一甜，卻輕嗔了他一眼。

孟老先生喝了口水緩了緩，然後接着說道：“從那以後，我們就留在了許先生家。”

“許先生的兒子和我同歲，他從來不讓我叫他少爺，我們就像夥伴一樣，互相叫對方的名字，開開心心地度過了幾年時光。”

“後來，許先生送他去國外留學，他在歐洲一待就是六年時間。那時候，很多人都說出了國的人就不會再回來了，他也不例外，但我從來不那麽想，我一直堅信，等上完學，他一定就會回來的。”

“果然，我沒有想錯，學成之後，他第一時間就回來了，一直盡自己最大的才能和努力為祖國效力。”

“那時候，一晃我們都是快二十歲的人了。我與同鄉的一位姑娘結了婚，他沒能趕上我們的婚禮，但我們的女兒出生時，他恰好剛回國，第一時間就跑到醫院來看我女兒，給她送了一把長命鎖。他很喜歡我女兒，一有時間，就會來我家和我女兒玩。”

“他學識淵博，而我沒上過什麽學，所以，我拜托他幫我女兒起個名字。”

“他認真想了想，提筆寫下‘遠志’兩個字，然後鄭重地說道，‘遠志、孟遠志，希望她也可以擁有遠大的報國志向，不困于世俗強加給女子的各種身份之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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