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起·因緣際會(下)

所喜歡的輕松散漫的氛圍雖然因為某個人而有了漸次的改變,但對不二來說,開始無聊起來的學宮遠及不上對那人不可抑制的興趣來的重要。等他發現的時候,視線已經總是在追着那人游走了。此刻正駕着棗棕色胡馬的男人就在他視線不遠的地方,身後其他同學早被落遠,偌大一片樹林只聽得他們兩人的馬蹄聲,踏碎了一地枯葉。馬背上風聲淩厲,又是冬日裏陰霾将雪的天氣,原本低沉壓抑的,卻在看着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專注背影時全都煙消雲散了。

一前一後,不二想——不知道認真起來的話,他能否就超越得了這個人。

手冢還在丁憂期間,雖然皇親貴戚有“奪喪”說守孝三月可止[1],但是那人依然只穿黑白粗衣。即便今日學宮比武,會有重臣前來,他也還是一樣——白色中衣長衫,黑布腰帶,同墨色敞襟罩衣。随着胡馬馳騁墨色衣擺上下翻飛,比起初見時的一身素白,黑色更平添了一分沉穩肅蕭。

不二微微蹙起眉。

前方的胡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這才發現他們已至學宮後山的懸崖。看着那人勒住牽繩端坐在馬上,不二也放緩了速度駕着馬一步一步向前。他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看那人的側臉。

眼前是斷崖絕路,空闊視野裏,周圍青山環繞,連成一片的霧氣翀蒙中,一派渺遠靜谧。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不是同樣的景,不二再次側過頭時,那人正微微眯着雙眼,視線像是落在遠山之遠,無處可及——在不二看來,那是種承載了太多的神情,雖然本人也許并不覺得沉重,卻讓他一個外人,看得心底一片薄涼。

不忍顧。

他淡下眼收回視線,兩人一起面對群山絕壁,沒有人打破這一方寧靜。

江山如畫,恰似淡墨渲染的織錦絹帛上深深淺淺的筆跡,素的素然,靜的靜然。再年少些的時侯,登樓拾階而上,高臺遠望下也是如斯光景,另一位少年卻露出了完全兩樣的神色。記憶裏原本該如空谷幽蘭一般的少年仿佛獨自立于千軍萬馬中,他說,不二,天地雖大,既然生我,便不可脫。若這江山負我,我定是要翻覆天地的。

到如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那還是孩童一般的人半睜着藍紫色眸中、灼灼其華,當真能令天地失色。

——如果不是恨意,該有多好。

思緒太沉重,他下意識地低下頭。腰間半片硬物仿佛是硌在心上,說不出也不能說。

“我幸村精市,只信你一人。”

他驀地睜開眼,手肘貼合在腰側。

“走罷。”不知就那麽并辔沉默了多久,身旁的人已然撥轉了馬頭還開口提醒了他。并不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但是無疑這是他第一次,只對他的開口。和人一樣清冷沉穩的聲音和在山風裏,雖說高處不勝寒,不二卻只覺得有什麽契機,正在向他開啓。他擡起頭,猶疑着啓聲叫住了他。

“吶,手冢。”

那人側回身,面上一派清明。不二動了動唇,終于還是問出來。

“你隐藏的左手,”眼見茶色的眸中青光一閃而過,不二穩了心緒繼續道:“隐藏的——是為了、複仇嗎。”沒有太強烈的疑問,可答,可不答。他并不想勉強。也許會這麽橫沖直撞地問出口,僅僅只是、僅僅就只是、為了叫住他。驚覺心思轉移,他微微睜開了眼正撞上那雙茶色眸子端詳打量若有所思的目光。從過耳的風聲裏傳來的,分明就是自己躍動的脈搏,一下,一下——他卻沒有避開那眼神。

手冢收回了近乎于不合禮數的視線,微颔首算是歉意。爾後他直視他淡淡搖頭以作為對方才問題的回答,只是也沒有要多解釋一句的意思。不二趨馬上前。

“那麽,你恨麽?”

“恨誰?”從容淡然。

不二心知問題已經太過,卻也不想就此切斷裝作若無其事,況且,他确實想知道這人的回答。于是他睜開了極少示人的雙眸,原本尚存的清淺笑容也都徹底不見了。恨誰?他也曾問過幸村,那麽濃烈的恨意,究竟是恨誰?然後他回答,恨一切負他之人,之事——這也便有了那一襲若山河負他的話。

同樣的問題,他又期待着這個人,怎樣的回答。

“你可以恨的,難道不是太多?”比起幸村,他可以恨的,才是讓人無話可說的理所當然才對。然而那人看了他半晌,卻只是望向了夾林小道的盡頭靜靜答一句:“恨且恨,不過徒勞。”然後他再次側臉看向他,卻又似乎,不只是看向他。

“何必。”不二睜大了雙眼。

那一瞬間他幾乎可以确定的是,也許還有什麽他尚未能看透的,而這個不動聲色的人卻早已了然于心。

“走罷。”不待他說些什麽,手冢已經架馬前行了。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一份沉靜淡泊,又是何等寂寥。可是為什麽就是有人,能将寂寥,化煉成孤獨,又終凝成這樣頂天立地的姿态呢?

端立于高頭大馬上的身影颀長筆挺,束起的茶金色發絲發尾微揚,一路前行,那人卻沒有揚鞭——無聲的等待。不二偏偏頭,輕輕勾起唇角。

“吶,你不害怕我把你隐藏的事說出去嗎?”架馬趨上。

“随你。”并辔而行。

“……真無趣。”

“……”

“難怪英二他們都說你只有長得像少年而已吶。手冢你該不會是什麽修煉成精的妖怪罷?不然怎麽能這麽老成,像老頭子一樣——”

“不二。”

“噗,你終于知道要叫我的名字了啊。還蠻好聽的,多叫幾聲來聽聽嘛!”

“……”

“吶吶,不要這麽小氣啦,手冢。”

“……”

“吶——”

“走罷。”

“嗯。”揚鞭喝馬,并駕齊驅。

“吶,手冢。”

他的無法移開的視線,也許正是因為,總覺得和這個人一起的話……他看向身旁的人,微微一笑。

伴随着篤篤的馬蹄聲,背負的青山漸行漸遠,一雙蒼鷹翺于山巅。

注:[1]古時喪制為三年(多指27個月),又稱“丁憂”期,有謝絕迎客的意思。皇帝可以日代年,王孫貴戚三月可止,或稱“奪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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