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承·山高月小(中)
最後的樂試是八門競技中最輕松的一項,趁着其他人各自去取自己的拿手器樂,手冢幫院士整理了試卷最後一個離開授課堂。方邁過門檻就見一張笑得意義不明的臉出現在眼前,他定住神欠身施禮道:“五殿下。”忍足擡手攔他,架住了他彎身的動作又壓低聲音應了句:“王弟受之不起。”手冢微微一怔,看了對方一眼不動聲色地回道:“殿下言重了,是小臣受之不起才是。”
忍足再次抿起嘴笑:“小王第一次遇見能令我甘拜下風的人,一對見分曉。又聞公子虛長一旬,尊稱一聲兄長有何不可呢?公子是否太過拘禮了。”一番話聽起來合情合理,手冢擡眼正視對方。
他雖是将軍之子,在手冢國晴過世之前卻與“宮中人”沒什麽交集。即便如此,曾有那麽幾次聽父親提及幾位皇子的事,每每說到眼前這位父親都是一副不知該怎麽形容描述的為難神色——這就足夠令他認定此人絕對不容小觑。要知道深受皇帝寵愛之人往往樹大招風,然而五皇子卻一直是得寵仍不受嫉恨的唯一之人。
不是沒有料到會有此一遭,然今日一見才确實驗證了早先的推測。這位忍足侑士,果真是能與不二平分秋色的人。他淡下眼不再說什麽,見忍足擡手示意便尾随而去。
繞過前院,穿過中庭回廊,泮宮內裏他還是第一次進入。天色有些陰霾,風從東北向而來帶着些潮意的冷冽,大雪前兆——他暗暗吸一口氣。
門被推開來,皇帝端坐在黃梨木暖榻上,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忍足擡手比一個“請”的手勢,他側過臉點頭道謝,遂提步入內。
門自身後阖上。
從雕花的門窗中灑落的光線晦暗不明,他只能看到暗淡的陰影中少年筆挺的身形。即便只有五丈廳堂的距離,這也是第一次,自他出生以來。“十六年、了罷。”恍惚着呢喃出口,看到少年擡起頭迎視的微光輪廓,皇帝向他緩緩招手。
“你,可知道朕?”問出口方覺問題愚蠢,皇帝笑笑擺擺手。少年停在與他五步之距——不近不遠,不親不疏,皇帝心裏忽然就生出了些悲涼。他擡起左手覆在額間正要說些別的什麽,少年又近前了一步,雖然只有一步。他睜開雙眼仔細地瞧着他。
劍眉英極,狹長雙眸清亮睿智,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棱角分明又面無表情的臉迎着他的視線不卑不亢,眼底一抹卻又實實在在地藏着別的什麽。
那神情,闊別已久啊——皇帝苦笑着搖搖頭。
“你雖是那人養大,卻真正像極了朕年輕的時候。”
“蒙陛下擡愛,”少年斂着下颚輕聲道:“父親若是聽到,也會高興的。”皇帝心中一震,再看向少年的眼說不出的感受。緩了片刻皇帝試探着問:“你,很尊敬他?”
少年颔首應:“回陛下,将軍一生光明磊落,無人不敬重之。”
“那麽,你就是恨朕的了?”皇帝側過臉端起了短案上的茶水,見少年淡淡搖頭,卻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
“父親說,即便沒有死于沙場,為國而死,亦無憾矣。”雖然少年緩和了神情,語氣也沒有之前的僵硬,皇帝心裏卻并不好受,将茶具放在一邊,他嘆息道:“他無憾的,恐怕不只是那個緣由罷。”毫不掩飾地望向少年,皇帝眉眼間的悲痛是如此明顯,然而少年只是微微低頭,并不接話。皇帝深吸一口氣,一句話卡在嘴邊,是想問,自知不合适,不問,又覺不甘心。僵持了半晌終于還是換了個說法,他一手搭在膝上,完全舍棄了帝王一貫霸道的作風。
“令他覺得了無遺憾的,是你。”少年的反應正如印證他的猜測一般,皇帝苦笑道:“你可知、你原本是可以……”
“陛下。”少年第一次不再拘禮地打斷了他的話,皇帝微微一怔,緊緊盯着他。少年先是靜默着躬身,随後迎視着他穩聲道:“陛下,乃是明君聖主。”皇帝猛地睜開了眼不由得傾身向前,少年不疑有他地繼續道:“天下蒼生,都是您的子民。”
恍惚中他确實以為回到了十五年前,在元宵燈賞的街上,背對着一江河燈的女子端着手堅定地站在他面前。猶記得一身青衣的女子帶着淺淡的笑容,眼底一抹傷完全被固執倔強掩蓋,那時她也是這般說着,說皇上,乃是這天下的皇上。
在喧鬧的夜市盡頭,那女子身後映着的是闌珊燈火重重明滅,煙火的巨大聲響卻沒能蓋住她清淺溫和的聲音。她說:“皇上,乃是這天下的皇上。臣妾,願為天下的皇上,祈福。”
近似于那明暗相接的視野中,往昔與今朝仿若要重合一般,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眉間蹙緊的痕跡擰成一股遺憾追思,是傷,是痛,是不舍。他望着少年,一手撐着短案一點一點站起身。
“慧娘……”
“陛下。”如神情一樣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皇帝正步下木階,腳步狠狠地停了下來。少年直起身穩穩地向前一步,微揚起的臉龐早已褪去少年該有的任性張揚,那太過顧全大局的眼神和那張太過懂事的臉将他從回憶裏拉出來又直直刺進心裏,不理會他要說的話皇帝搶白道:“這江山我……”
“陛下。”皇帝抿着嘴角壓抑地聽着:“陛下——這天下蒼生,都是您的子民。”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少年清冷沉靜的眼裏卻堅定地仿若早已融入了天地。皇帝繃緊下颔看他,久久無言。他想他永遠也不會再懂得自己錯過了什麽,流光難追,故人已逝,還有什麽,仍然是他的呢?
終于只得別過頭緊緊合上眼,他艱難地擡手輕擺兩下。
“臣告退。”
目送少年離去,皇帝不由得上前幾步,少年卻在房門前停了下來。驚訝地看着他轉身,皇帝有些微緊張,少年卻只是遠遠欠了身,誠懇道:“臣,雖然是将軍府的手冢國光,但也同是陛下的子民。”皇帝張了張口,居然沒能說出話來。
“臣衷心地希望,陛下龍體安康,我大攸朝,福祚綿長——請您,務必珍重。”
直到門再次阖上的光影交替着打在臉上,皇帝終于慢慢坐在了一旁的靠椅上,他擡起左手再次覆上了額頭,頃刻後,繡滿了四爪金龍的寬大雲袖下,一抹哀傷的笑緩緩溢出。
“陛下,需要臣前去勸說嗎?”隔着後堂的錦簾一個沉穩的聲音幽幽響起。
放下手望向門扉,皇帝搖搖頭:“季兒[1],太仁厚……太仁厚了。”
“陛下的意思是,四皇子他、不适合?”
“恰恰相反。這孩子,是會為天下舍棄一切的人,不會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那麽陛下為什麽還?”
“你不懂。朕已經欠他,和他母親太多。怎麽忍心還讓他為這江山舍棄一切。”
“……是,臣明白了。”
長長嘆息聲回蕩在廳中。
“這孩子,”想到少年走前還不忘折回來說一句珍重,皇帝仰靠在木椅上閉起眼睛:“實在是、太仁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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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季兒:取“伯仲叔季”的排序,昵稱,類似于“小四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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