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野良神4

「我真的看見了！是吧惠理沙， 你看到的也是那個人吧！」櫻井抱着胳膊，跪坐在火堆邊，卻始終覺得背脊涼涼的， 好像有什麽怪物正在窺伺她。

她覺得這輩子都忘不了， 少女瞥過來的那個眼神——

冰冷的、淡漠的，仿佛世間萬物都入不了她的眼。

妖怪！一定是妖怪！

「雪女已經盯上我了，等她吃掉尾上那一家人，肯定也回來吃我的！都怪尾上志男， 是他非要惹上了妖怪，跟我沒有關系啊，我只是碰巧路過看到了！！」

櫻井痛苦的弓起身， 頭朝着惠理沙的方向，求她幫自己想想辦法。

「惠理沙，你不也曾見過她嗎？你既然沒事，肯定是找到辦法了吧！求求你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被瘋癫的女人扯住衣角， 惠理沙靠在男人懷裏，面容有些無奈。

松浜軍來「征兵」那天， 她丈夫去雪山碰運氣了，是村裏少數幾個沒被抓走的男人之一。

惠理沙臉上還有些未褪去的病容，整個人顯得有些柔弱， 她和丈夫對視一眼，開口道，「其實我并沒有做什麽， 雪姬這段時間也沒有再出現， 許是， 許是她跟傳說中的一樣，并不會對女性下手吧。」

「真的？」

櫻井擡起頭。

她也知道雪女的傳說，只是誰敢拿命做賭注，賭雪女是否如傳聞所說，只吃男人的靈魂？

「應是如此。」

惠理沙話音剛落，外面忽然傳來嘈雜聲。

三人走到門邊，卻見小徑上由遠及近走來一道黑色人影，他戴着鬥笠，帽檐下漆黑的雙眼輕輕掃過衆人，那熟悉的臉正是櫻井口中的尾上志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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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本來想質問他，卻被這一眼看的有些害怕，一時沒了聲音。

尾上志男摘了鬥笠，拍了拍肩上的雪，意味深長的開口。

「想必你們都知道雪姬的事了，她不喜吃人肉，所以你們也別太害怕。」少年笑了笑，開了個不太好笑的玩笑，「就算吃人，大概也會先吃我吧。」

櫻井看衆人都跟鋸了嘴的葫蘆、受了潮的炮仗似的，憋不出半個音，只好自己上場。

「誰、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尾上志男也不惱，「以後我接觸她便是。這次過來，是想問問你們需不需要交換肉食，雪姬想用新鮮熊肉跟你們換調味、衣物等，價格與市集上一樣。」

肉啊。

已經很久未嘗過肉食的味道了。

這一刻，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舔起嘴唇，好像嘗到了汁水豐沛肉香十足的滋味。

想吃自是想吃的，況且這種天氣下根本瞧不見鮮肉，供不應求，有價無市，能與市集價格一致已是十分便宜了。

一時間，家境還算過得去的，都暗暗打起主意，只是心裏還是很害怕。

「确實是熊肉嗎？她不會是想把我們騙過去吃掉吧？」

尾上志男态度不變，也沒有生氣，「既然你們如此擔心，那就由我跟雪姬交易，到時你們在兩公裏外等我便是。」

下山是斜坡，就算只有尾上志男一人，用薄木板拖着肉食走兩公裏也不會太辛苦。

不用跟妖怪接觸，安全感大大提升。

幾人思忖片刻，還是決定交換。

這不僅僅是為了吃食，還為了觀察雪女是否真的能與他們和平相處。否則，整日擔心有個把他們當成盤中餐的妖怪在旁虎視眈眈，誰也不能安心生活了。

按照約定，築山柊等天色徹底暗下去，村人全都回到屋子裏休息後，才跑來找尾上志男。

他相當滿意這個合作者，今天害他母親受驚，很不好意思。

「……暫時只有這些人願意交易。」

廚房內，尾上志男将交易名單全部告訴雪色少女。

對方點頭，「已經很好了，我和蠃蚌也要留些做口糧。對了，這個給你。」

雪織将手中的竹筒遞給他。

不等少年拒絕，雪織說，「我先走啦，你母親好像很擔憂，已經偷偷往這邊看了好幾次了，幫我跟她說聲抱歉。」

竹筒上還殘留着少女指尖的溫度，一點蜂蜜的花香味從蓋子縫隙裏傳出，尾上志男手指攥緊了。他急急開口，耳尖通紅，哪裏還有跟村人交涉時樣子。

「是我該跟你說抱歉，身份并不能判決人的好壞，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們……」

雪織的腳步停頓片刻，側過臉朝他看來。

少女忽的燦爛一笑，半張臉沐浴在皎潔的月色和雪光下，「志男真可愛呀。不過蠃蚌在外面等我，我确實該走了。」

尾上志男心髒一緊。

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

雪織走的極快，尾上志男默不作聲的目送她，終于在一個雪坡上，看見她口中的男人的身影。

「談好了？」

蠃蚌抱臂靠在一顆被雪埋了半截的枯木上，垂眸看向靠近的少女。

雪織鼻子都凍紅了，她吸了吸鼻子，張嘴呼出一道白白的水汽，「呼——志男說明天會把東西帶來，我們也回去準備吧。」

她見蠃蚌穿的少，又埋怨，「都說了你傷還沒好全，天這麽冷不用送我，非不聽。」

蠃蚌瞥她一眼：「是誰回來後坐立不安？」

「……」

雪織膝蓋中箭，含糊其辭，「好吧好吧，算我說錯了話。」

她當時只顧着擔心尾上志男的母親會不會被吓出個好歹，又擔心志男年紀太小，跟村人交涉不妥，完全沒注意蠃蚌的樣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山上條件艱苦，蠃蚌下巴上都長出了青青的胡茬，配上他高高豎起的半長馬尾，以及起了毛邊的鉢巻，完全就是落拓的流浪武士嘛！

這樣的生活能留得住誰！

想回到主公身邊複命才正常吧！

「快回家！我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少女抱住男人的胳膊往前走，後者順勢放下手臂。

離開前，蠃蚌回頭往山下某個屋宅看了一眼。

距離太遠了，他只能隐約看見有個人站在院子裏，恍若一塊石頭。

次日，天氣很好。

雖然厚厚的積雪依舊沒有融化的跡象，但不管怎麽說，沐浴在日光下總比風雨侵襲更舒服。

尾上志男帶着五六個村婦村民，背着竹簍上了山。

他們遠遠的便停下腳步，等尾上志男換好東西下來。

等待期間無人說話，凝滞的氣氛直到少年拖着東西出現，才緩解了幾分。

「哇，好大一只熊掌！聽說只有京都貴人才能吃到熊掌做的美食呢。」

「別說廢話了，我們趕緊下山。」

「對對對，快走快走。」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走了，尾上志男排斥在外也無所謂，背着雪織給他的報酬遠遠吊在隊伍後面。

與此同時，少女也正在清點交換來的物資。

別看這村落規模不大，也不怎麽富裕，但一家拿出一些暫時用不上的東西，積累起來也有不老少。

她一樣一樣的清點、歸置，嘴裏還小聲念叨。

「鹽、蝦粉、木魚花……這是什麽？聞着有點辣，是芥末

醬？诶，竟然還有新鮮的蔥，是誰種在火堆邊的嗎？還帶着根，蠃蚌我們也在種種看吧！」

雖然只有一小把，但種活了，以後做飯都能掐一點增添綠色了。

說幹就幹，築山柊找到一個破了大口子的陶罐，在裏面放上土，把蔥種上，還澆了點水，滿心歡喜等它種活。

蠃蚌正在煮熊肉湯。

有了調味料後，肉湯的香味提升不知道多少個等級，築山柊忙好過來，饞的移不開眼，辛苦的眼淚從嘴角流出。

「我的傷快好了。」

溫馨寂靜中，男人突然開口。

築山柊心一凜，知道終于來了。

他裝作沒聽見，岔開話題，「肉湯還沒好嗎？蠃蚌，我餓了。」

蠃蚌先給他盛了一碗，沒有如他所願轉移話題，繼續說道，「我準備這幾天離開一趟。」

「不許。」

「……很快就會回來，我只是去解決一點事。」

「那也不許。」

蠃蚌明顯感到意外，「為什麽？」

他知道雪織是個年輕的妖怪，可能才誕生不久，內心還抱有稚子的好奇與純真。她會學習人類，會感到寂寞，也會不願意陪伴多日的「玩伴」離開，這都是正常的。

然而在他重申會回來後，依舊态度強硬的不肯讓他走……

蠃蚌認為可能有內情。

「不能告訴我嗎？」男人側目去看身邊乖巧坐着的少女。

雪織一直是光着腳的，剛從外面回來，她雙足上還沾着一點碎雪，被火一烤便融化成了水珠。

少女垂着頭看自己的腳尖，把蓬松的腦袋頂留給蠃蚌。

半晌，她悶悶的開口。

「我看起來應該不像笨蛋？你的布甲是清籁軍的制式，缽巻內側卻繡着一個很小的松浜的松字，舊成那樣也不肯丢，你的身份很顯而易見了吧——松浜将軍派到敵人陣營的先驅！」

蠃蚌挑動火堆，枝條溢散出星火，「即便如此，又如何？」

築山柊被他氣的倒仰，這家夥就是個死腦筋，愚忠！

怪不得會被人卸磨殺驢！

「看來你是不知道松浜兵的惡行了，你猜猜山下的村子為什麽婦人居多？」

築山柊不等他回答，接着說道，「那是因為，半年前松浜兵曾來這裏征兵，幾場戰役下來他們消減了太多人，于是不管村民的意願，以武力脅迫他們遠離家鄉！如此，你還要效忠嗎？」

蠃蚌早已心生倦意，厭煩這些打打殺殺。

他本就是雙手沾染鮮血之人，也沒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唾棄他們，不過，人的心都是偏的，蠃蚌如今已經更偏向于雪織的立場了。

「戰火之下，安有完卵？如果我回去複命，可以加快戰争的進程，讓戰火早日熄滅呢？」

築山柊一聽就知道蠃蚌已經動搖了。

他趁熱打鐵，「那也得看看，你幫助的人是否為明主啊，萬一是個暴戾兇惡，貪圖享受的人怎麽辦？百姓的日子怎麽過呀！」

男人的臉在火焰的光芒下忽明忽暗，黑眸映着火光。

「少女」忽然拿肩膀撞他胳膊，「诶，要我說，你就別回去了呗？我可是妖怪，沒有你盯着我會狂性大發的。」

「行嗎行嗎？」

「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男人無奈的看她，好像要說話，雪織一個擡手一個捂嘴，「別說，憋回去，你已經默認了。」

微涼的掌心好像帶着雪清淡凜冽的氣味。

蠃蚌愣神的瞬間，少女已經拍板敲定，松開手撅着嘴抱怨。

「胡茬紮手。」

「……一會兒刮掉。」

雪織抱怨完就不在意了，她對待食物一向認真，埋頭幹飯的間隙客套一句，「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

「噢，那好。」

蠃蚌不知從哪摸出一塊鐵片，割下缽巻丢進火裏。

殘布易燃，很快就被火舌吞噬殆盡。

他靜靜看着。

浮萍生根，心有歸處，男人想，他已牢牢紮進這灣湖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