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蛋羹

八月十五日夜,第一個團圓節,餘錦年睡得天昏地暗,仿佛是要把前兩天的缺眠一口氣全部補回來。

醒來時,倒沒聽見後窗底下的雞鳴,也沒見有人急火燎燎地催他上菜,最重要的是,旁邊也沒人與他争搶床面了,他終于能四仰八叉地躺着,再舒服地伸個懶腰。等把自己晾舒坦了,才擡起頭四處亂看。

“醒了?”

他以為房中沒人,冷不丁聽見說話聲,差點從榻上滾下來。

季鴻緊張地挺起腰背,見他沒真的翻下去,才松了口氣,繼續伏案寫字:“今日二娘吩咐,不開店,歇業一日。”

不用開業,太好了!餘錦年沒骨沒架地在床邊挂了片刻,長籲短嘆一陣,才擡起頭來笑吟吟道:“你起得這樣早?”見昨日買的那盞蓮花小燈竟然還活着,且就擺在書案上,季鴻的手邊,他忙套上鞋襪跑過去看,确實是他那盞,奇道:“不是放在石橋上沒拿回來麽?”

季鴻道:“見你喜歡,便帶回來了。”

這祈福小燈,順水流了才是吉祥的意思,不過餘錦年也不在乎這個,拿回來就拿回來吧。

餘錦年手指把玩着燈上紙糊的蓮花瓣,低頭看季鴻在寫賬,那一手字寫得圓潤整齊,像季鴻這個人一樣美。他癡癡看着,忽然想到這桌案幾百年沒收拾過了,雜紙裏還夾塞着自己不成體統的鬼畫符,若叫季鴻看見,指不定怎麽嘲笑他呢。

季鴻看他手忙腳亂地收攏案上的閑碎東西,便知他是為了什麽,然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早就見識過了,此時才想起來遮掩,豈不是太晚,于是平靜地道:“寫得挺好。”

“……”這麽說,就是全都看見了?

那我瞎忙活這陣幹啥呢,給你表演餘氏太極?

餘錦年擡起眼睛瞪了瞪他,腰一塌,絕望地道:“沒意思!”

季鴻笑了笑,筆鋒舔墨,重新鋪紙,寫下了幾個字。這幾個字有意思,餘錦年總歸也是認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餘錦年”,只不過這三個字兒讓季鴻寫來,骨氣洞達,倒真有了點“錦繡華年”的貴意來。

看他瞧得認真,季鴻問:“想學字?”

這問題可矯情不得,餘錦年早就觊觎季鴻的一身學識本事,立刻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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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鴻說:“這不難,你若是想學,每天給你出五十個大字,寫完且寫好,才能睡覺。”

餘錦年自然不服輸,當即拿起筆照着描了幾個,寫時甚是滿意,寫罷提起來左看右看,頂多算是個板正,全然沒有那樣的靈氣在裏頭,他又不由氣餒。

“不必拘着。頭要端正。”季鴻教少年姿勢如何叫端正,還挑了他下巴。餘錦年被迫擡了擡頭,與他對視了一眼,但不知是發生了什麽,感覺季鴻好像愣了一下,手也不動彈了,捏着他下巴沒完沒了了。

緊接着氣氛忽地尴尬起來。這場景,怎麽看都像是纨绔子弟調戲良家小媳婦,可問題是,他這個被調戲的還沒怎麽樣,怎麽那調戲人的反而紅了臉。

季鴻被盯得縮回手,從案前起身:“你寫罷,我去提盞熱水。”

“哦。”餘錦年幹巴巴應着,目送他走出居室,又提着瓷茶壺走回來,眼下兩坨比剛才還要紅了,且紅得不尋常,只襯得口唇更淺淡,“季鴻!”

季鴻懶洋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下,又繼續斟水。

餘錦年朝他招手:“你過來我摸摸。”

“摸什麽?”季鴻以手握拳,掩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神色愈發倦怠,“字寫完了?”

餘錦年伸手拽他,季鴻也沒用力反抗,兩人頓時夾餡餅似的抱作一團,好半天才分扯開,餘錦年摸了他的手和臉——手涼臉燙,身上也熱,有點火爐的意思了。

季美人有着美人慣有的毛病——體寒,除了夜裏睡覺時能捂得暖和一點,平日都是冒着涼氣兒的,都說美人如玉,他倒真是跟玉一樣潤而不溫了,所以餘錦年老在心裏吐槽他是冰塊精。好端端的冰塊若是突然升溫了,那鐵定只有一種可能。

——季鴻病了。

餘錦年想到昨夜玩得那麽晚,季鴻只穿了件石青單袍四處行走,還陪他在石橋上吹風,沒有回來立即病倒,還能堅持到早起做賬,簡直就是感動夏朝好賬房。

“好像是有些冷。”少年的手特別暖,季鴻垂着眼睛伸手握住,趁餘錦年還未發作,趁機示弱,掐準了餘錦年容易心軟,不會張牙舞爪地回避一個病人。

果然餘錦年沒有抽出手,季鴻被裹上了一層外氅,餘錦年又催他上床:“真是小瞧你了,竟然這樣弱。”

季鴻道:“無妨,習慣了。”

餘錦年嘟囔:“哪有人會生病生習慣的?”

身周是堆的厚實軟和的棉被,被裏尚且是暖和的,還有少年人未散去的體溫,季鴻倚着迎枕,身骨徹底閑适下來,才感覺到肢體的疲憊和隐約的酸楚疼痛。

說生病生至習慣,真不是诳語妄言。

他生來體弱,本來就少了許多旁人該有的樂趣,而自二哥出事以後,他的狀況更是大不如以前,常常是病的時候多,好的時候少。但即便是病了,也不會有什麽特殊的優待,婆子小厮照例有條不紊地請醫延藥,沒什麽可慌亂的,大家都習慣了,也都知道,康和院的冷清不是它的小主子随便生一場病、流幾滴血,就能輕松熱鬧起來的。

生病也不過是一碗藥的事,哪裏有餘錦年表現得這樣嚴重,還徑直将他塞進被子裏,裹得如熊罴一般。

但季鴻分外享受這樣的照料……至少說明,少年是關心他的。

餘錦年娴熟地與他診治,問診看舌,舌色是淡的,舌面上又凝有薄薄一層白苔。他觀得認真,眉頭也輕輕地鎖起,季鴻不好打擾,被翻來覆去地察看脈象,左手診罷換右手,寸關尺各個仔細。

季鴻愛看餘錦年給其他人治病診脈的模樣,認真嚴肅,一絲不茍,很有大醫的作風,賞心悅目,只不過當病人輪到是自己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好笑。

“頭一回見有人病了還這麽開心的。”餘錦年簡直是對這人臉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不過雖然他笑得有些傻,卻仍不妨礙季公子的盛世美顏,“過會兒給你熬些藥。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就不至于喝藥時難受。”

他問季鴻:“……想吃什麽?”

季鴻倒不推辭,想了想,随口點了個“蛋羹”。

餘錦年将熱茶盞置于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便卷起袖子去了廚房。

蛋羹好做,沒什麽難度,他剛在碗裏打了兩個黃燦燦的雞蛋——這時,門關店閉的面館大門就被人咚咚地敲響了。因為夜市上玩得通宵達旦,今日不僅是一碗面館,許多店面都是不上工的,也不知道是誰這時候來面館裏叫門?

餘錦年暫且放下蛋碗,先跑到前面去應門,待門板敞下一人寬的縫隙,就聽外頭人喜上眉梢地喊道:“年哥兒,才起哪?”

“……何師傅?”餘錦年驚訝道,忙與他打招呼,“進來坐。”

何大利笑眯眯地從門縫擠進來,身後還跟着個素灰麻衣的少年,可不正是他那獨苗何二田。何二田進來四處打量一番,何大利從背心猛地推了他一把,何二田向前踉跄兩步,停在了餘錦年面前,他摸着後腦難為情地糾結了許久,才動動嘴,小聲道:“……謝、謝年哥兒。”

“嘿,今兒來就是專門來拜謝年哥兒你的!”何大利笑嘿嘿道,“我兒吃了你定的那幾道吃食,很是有用,這些日子好得許多!這不,今日特地來送謝醫禮,我也不知道送什麽好,就先提了二斤肉骨、三斤蹄髈……我婆娘還說,得再給你添一只豬頭才行……”

俨然又有滔滔不絕之勢,餘錦年趕緊推辭:“這怎麽行?”

“年哥兒你若是不收,就是嫌棄我這謝醫禮太薄了!”何大利作煩惱狀,大有回去再提一只豬頭來見餘錦年的氣勢,一旁沉默寡言的叛逆期少年何二田也難為情地勸道,“收了罷,收了罷!”

餘錦年拗不過他們爺倆,只好将沉甸甸的肉骨蹄髈接了過來。

何家父子就是專為這事兒來的,寒暄了一陣,又說會來給一碗面館捧場之類的場面話,之後很快就離開了。

原來與人看病還有謝醫禮可收?真是天大的好事!餘錦年瞎嘀咕着,将東西放在幹淨的空盆裏,且切下一塊肉骨相連之處,準備晌午做菜時用,将肉骨用油鹽醬腌漬好,他才想起季鴻要的蛋羹都忘了做,又趕緊淨過手,把熱水坐上爐竈,麻利去攪蛋液。

将蛋打散,加入一匙糖末,便用木筷打拌蛋液,這時有一個必要的關鍵,就是蛋液一定要往一個方向去打,速度要快而均勻,筷與瓷碗會發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音,若是蛋液打得稀薄散亂,則會嚴重影響口感。

再取新鮮牛乳,繼續攪拌入蛋液中,仍是朝一個方向打。

待水燒開,便在沸鍋上置蒸屜,将拌好的牛乳蛋液裝進碗中,以小薄瓷盤稍稍掩上碗口,放進屜裏中火蒸一刻鐘。

用時可根據口味,在爽彈嫩滑的蛋羹上面撒些果仁小片,亦或者是新鮮果丁,若是嗜甜,還能綴入蜂蜜或細小果脯,最重要的是如此蒸出來的蛋口感細膩,乳香濃郁,入口即化。

餘錦年拿小盤托着滾燙的羹碗,小心翼翼端到房裏,生怕半路震碎了又彈又軟的羹面,影響它的美觀。

他将牛乳蛋羹端到季鴻面前,那人正靠着迎枕閉目養神,發絲垂散,眸目輕阖,頭輕輕歪斜,面白頰紅,呼吸微微有些加快,真是“病如西子勝三分”,看得人心疼。

“……回來了。”季鴻聽到少年的腳步聲了,便也睜開眼,憊懶地道。

“嗯。”餘錦年點點頭,“起來吃蛋羹。”

“剛才誰來了?”

餘錦年沒想到隔着那麽遠,他還能聽到前頭的動靜,這還是他病着,精神不佳,若是精神好的時候,豈不是要“耳聽八方”,會犯失眠?

他搬了圓凳在床前:“何家的人,來謝醫的。”

見少年的手就放在床邊,季鴻從被子裏也伸出只玉白的手來,食指有意無意地磋磨着他的虎口,餘錦年受驚地縮回去了,季鴻才抿唇道:“是來謝你……真有點名醫的樣子了。”

“早着呢。”餘錦年将蛋羹端到他臉前,“嘗嘗?”

季鴻含住一點匙尖,正要誇贊他手藝好,突然他臉色一變,蹙起眉心,神色痛苦。

“怎麽了!”餘錦年也緊張起來。

季鴻微微驚詫道:“這……為何是甜的?”

少年一愣,奇怪地眨眼:“蛋羹當然是甜的啊。”

季鴻理所應當道:“理應是鹹香爽口。”

餘錦年理直氣壯說:“分明是乳香四溢!”

“……”

“……”

好家夥,一個吃甜蛋羹的人,和一個吃鹹蛋羹的人,還如何做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

餘錦年:我就這麽跟你說吧!粽子是鹹的,豆花是甜的,湯圓是要加鹽的,蛋羹理所當然是要加糖的!

季·北方人·鴻:……算了,我選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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