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1997年（二）

“世界著名的天才醫生正在手術。”

嘴咬小袋的“鯊魚牌”番茄醬，手不斷取放各式各樣的器具，手術剪，手術刀，手術鑿，牽開器……一個人能頂一組醫療人員的，也只有布夏我了。小男孩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随手把吃完的番茄醬袋子揉進白大褂的口袋裏。

“那個……這次要的是什麽來着……”他掰着左手指頭數道，“腎髒一對，肝髒和胃……那就是腎和肝吧。”

胃是不行的。這是他關于大八木雪夜最大的發現。她的胃布滿蜘蛛網似的脈絡，從底部凸出的一塊疙瘩放射開來。那些青紫的紋路，除了不會跳以外，像極了另一個心髒。醫生的直覺告訴他，這便是大八木雪夜“不死”秘密的關鍵。後來設計執行的各種針對胃部奇怪結構的實驗，充分證明了他的判斷。

只要那個怪東西沒事，全身任何組織都可以再生。當然，前提是要在房裏放夠死人。

第一次發現雪夜時，胸口刺傷的痊愈，發生在她被丢到屍堆後不久。她的複原和屍體或許有什麽聯系。直到目前看來，他的理論都沒有犯錯。雪夜複原的程度和速度，與周圍有多少死人密切相關。

利落地摘取一對腎、一塊肝之後，布夏估計停屍房的二十多具新鮮屍體，差不多用完了。

傷得越重，恢複所需的死人就越多。他甚至列了一張清單，記載了身體各部分複原所需人數，以此估計成本，在成本以上擡高一定比例賣給黑市。

就一個普通人而言，她已經完全廢了。多虧有了他，這個曾經的“女王”才能繼續造福于世界。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布夏感到由衷的驕傲。

既然莫艾莉修女說無論如何都要治好她，就沒必要在意這些小細節。全權授予的珍貴實驗體，怎麽能浪費呢。

放下手術刀，布夏退後兩步，藍灰色的眼睛升起兩股“氣”。他的“凝”還不夠爐火純青，卻也能清晰地辨認出周圍死人身上殘餘的“氣”正流入雪夜體內。

“哦哦，好像漩渦呢——”

即使有一堆正當理由，布夏還是不能否認，好奇心在其中占到多大的比重。那些無差別的生命能量，居然能分化出表皮、真皮、肌肉、神經、骨骼和組織液，并且與原來的軀體互相配合，不是“修補”，而是以“重構”的方式，回複到完整的形态。

每次看都覺得神乎其技。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念能力，真叫人大開眼界。

只有一點，他至今沒有找到合理的解釋。

“喂，姐姐你為啥醒不來呢？”吸着番茄醬，他含混不清地說，“再這樣任性，莫艾莉修女可就不管你了哦。”

腦成像沒有問題，脊髓也沒有損傷，瞳孔對光也有反應。心電圖和血液激素水平，和深度睡眠的人無異。可這也睡得太久了。

“再怎麽等王子也不會出現哦，睡美人姐姐。”他伸手進口袋，“……啊列？”

把兩個口袋掏了個遍，他才肯接受讓人痛苦的現實——這次的番茄醬沒帶夠。

外套口袋裏好像還有幾袋……雖然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吃剩下的。

離修複完成還需要一段時間，照理來說他應該一直守在這兒的。嘛，就溜出去一分鐘，沒什麽大不了的。

“公正的神靈啊，沒有番茄醬，世界著名的天才醫生也會倒下的。原諒我吧，阿門。”

裝模作樣地祈禱了一下，男孩便大搖大擺地踱進了更衣室。

更衣室的鏡子裏，映出一個矮小的側影。灰發亂七八糟地翹着，皮膚呈現久居室內的病态白色，一雙藍灰色的死魚眼帶着兩抹濃重的黑眼圈，嘴邊糊的紅紅的番茄醬，使整張臉呈現出一種不協調的孩子氣。

“啊啊——好累。”他抻了抻胳膊，對鏡子裏的自己道，“為了天下蒼生，世界著名的天才醫生不惜連續工作三天三夜，最後累倒在手術臺上……才怪。”

朝鏡子扮了個鬼臉，他擰開水龍頭沖臉。

驀地，頭頂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緊接着是此起彼伏男人女人低頻高頻慘叫謾罵混雜的噪音。剛被冷水清醒過的頭腦，立刻在頭腦中回憶起醫院的地圖。停屍房在地下一層，那麽聲音來自正上方——接待處。他抓起壁挂式內線電話，撥了三個數字。

“喂喂，保衛處嗎，怎麽回事？”

“有人武裝入侵，似乎是無差別的破壞。已經派兄弟們去了，請您放心。”電話那頭的聲音沉穩而清晰，讓人安心。

“哦哦，那就好。別給我添麻煩哦。”也難怪，雲頂療養院裏住了不少白道黑道的高層人士，時常有暗殺者造訪。負責保衛的都是經驗豐富的個中好手，交給他們就行了。

放下話筒，外面傳來一聲尖銳的金屬噪音，仿佛整個空間被割裂了似的，叫人頭皮發麻。兩秒後，上了鎖的門哐當倒地。

安靜下來了。

說話聲、哀號聲、警報聲、腳步聲……什麽都沒有。只有水龍頭嘩嘩流淌。即使布夏再怎麽具有環保意識，也萬萬不敢做這時候去關水之類的暴露自己存在的蠢事。

“水龍頭那邊的，出來吧。”

清風般的男聲，卻讓男孩感覺像大冬天脫光了衣服吹着北風，全身寒毛直豎，瑟瑟發抖。

“不出來也沒關系，反正已經找到了。”

話音剛落，便傳來血肉連帶骨頭被切斷的鈍響。

“住手！”

啪的一聲，更衣室的門被狠狠摔上。那人倒退了幾步，單手便擋住了男孩沒頭沒腦的攻擊。

“挺快的嘛。不過，還太嫩。”

反手一橫，刀便将男孩拍飛，摔進牆壁裏。被撞碎的瓷磚，夾帶着石灰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嗚哇！咳咳……”布夏吐出一大口血，擡頭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長至盆骨的銀發，将近兩米的瘦削身材，臉像某電影裏的精靈王子。穿着帶鬥篷的長布褂子，左手握着把黑色大傘，可身上還是被淋了雨的樣子，潮乎乎的一大片，越到下面潮得越多。

“為什麽走路沒有聲音，你是幽靈嗎？”他抹了抹嘴邊的血，問，“那些保安呢？其他醫生和護士呢？病人呢？你在玩大變活人嗎？”

男人沒有回答，只把身子側向他。布夏看到他右手的菜刀，刀尖紅紅地滴着血。

“嗚……嘔……”一陣頭暈惡心，小男孩實在撐不住，趴在地上吐起來。

那人愣了下，拎着什麽朝他走過來。

“你，該不會把他們全幹掉了吧……別過來！你、你別過來哦，再過來我就喊人了哦！”

布夏一面挪着屁股，一面反手藏在背後，在牆上摸索着報警器。這麽強的實力……自己能撐到援兵趕到的時候嗎？

正想着，忽然一個圓圓的東西滾到了他面前。定睛一看，小男孩又不可抑制地嘔吐起來。

“你這個劊子手，嘔……”

他偏過臉，不敢看地上那顆人頭，只覺得頭昏腦脹，胃裏像有驚濤駭浪奔騰翻滾。

“小鬼，你暈血啊？”那人似乎覺得有趣，居高臨下的身影背着光，“這樣也能當醫生？”

“嘔……咳、咳，嘔……”布夏根本無暇回答他的問題。剛吃下去的番茄醬吐了一地。

“咦，莫非你是食屍癖？”那人瞟了眼嘔吐物，顯然誤會了什麽，“确實聽說有大洋上的島國，作為葬禮的一部分，會吃掉死去的親人……”

“不是啊！”布夏一拳砸向身後。報警按鈕的玻璃應聲而碎。

隔着大洋的友克鑫市，市郊一幢六層公寓樓的204室，桌上擺的、天花板上挂的電腦屏幕，在黑暗中映出一張煩躁不安的臉。

“我知道。我知道啊……”食指在鍵盤上嗒嗒地點着，“早八百年就有人報警了，可是……西索那家夥根本不靠譜。讓我幫他找旅團，找到了又說要洗澡不願意去……洗澡，洗他妹的澡啊！”

習慣性地碰了下眼鏡下沿，她呼啦一下站起來，拉開抽屜，将手槍和彈夾塞進大衣。

“好好的休息日，說沒就沒了……谯歡說的對，還是幹幾年就回老家結婚吧……”

寒光一閃。

叮的一聲，銀發男子退後兩米，指尖傳來陣陣麻痹感。

“哈哈，沒想到小鬼你也會念啊，不簡單不簡單。”他笑眯眯地伸出左手一指，“對了，那個是義肢嗎？”

“看什麽看，沒看過殘疾人啊。”布夏正背抵着牆喘氣。剛才灌注了80%“硬”的一腿，居然沒能傷到這人分毫，倒是這條鋼化假肢差點被菜刀一切兩半。毫無疑問，菜刀上也用了念。而且，為了克服血暈，他抑制了體內部分神經遞質的傳遞，又活化了與戰鬥相關的神經通路的受體，才得以與他一拼。可這實力也太懸殊了……

“老實說，我挺喜歡你的小鬼。”那人正色道。

“……哈？”

“我來這裏是為了那家夥。”他指了指手術臺方向，“關于她，你知道些什麽，只要老老實實說出來，我就不殺你。”

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布夏發現由于沒關龍頭，水已經溢出更衣室門縫，淌了一大片，直到那人的腳邊。而在男人左後方，大八木雪夜被砍下來的頭，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

“啊，啊……”小男孩露出驚恐的表情，顫抖着往後挪了挪，斷斷續續地道：“頭……頭在消失……”

“嗯？”

男人回頭的一剎那，布夏迅速放開了通往四肢的激素閘門。

——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