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日月殿只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靜得能聽清彼此的呼吸聲,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人開口打破僵局。

太上葳蕤擡頭看着容洵, 唇角微微挑起。

所謂的師徒, 同門, 真像一場笑話。

這裏有容少虞曾經真心相待的師尊,師妹, 還有恩人。那時她不知, 自己其實不過是一枚随時可以被放棄的棋子,注定逃不開為人擺布的命運。

‘如今叔父晉升洞虛, 天水閣長老名義上收阿瑾為徒, 實則是以此來試探我容氏。’

‘少虞,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可願, 代阿瑾前往天水閣為質……’

蒼栖州第一大宗門天水閣, 彼時尚且是容氏根本無法抗衡的存在。

容洵晉升洞虛時不過百餘歲,這在整個東域也屬少見, 天水閣不得不加以重視。

令容瑾為天水閣弟子, 既是示好,更是警告。

蒼栖州第一宗門,只能是天水閣。倘若容洵有不馴之意, 那麽他能不能繼續做鏡明宗掌教, 便是個未知數了。

倘若容氏真心對天水閣順服,那入閣中為弟子, 對容瑾而言, 本該是件大好事。

只是容玦早已從蛛絲馬跡中尋得當年舊事的一點陰影,十年前,令玄陰刺客截殺容玦父母的, 正是天水閣中人。

那麽要容瑾入天水閣背後,是否又有仇人的手筆?

有這樣的疑慮,容玦又怎麽可能同意妹妹遠赴天水閣。

他終有一日要上天水閣為父母報仇,到時身在天水閣中的容瑾,必定會成為威脅他和容洵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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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拒絕了天水閣的示好,大約不出幾日,天水閣便會在暗中對容洵動手。

到了這時,容玦當年無意中布下的一子閑棋,竟然成了破局的關鍵。

當年身中幽冥寒毒的,本該是他的妹妹容瑾,而如今,身中幽冥寒毒的,為何又不是他妹妹?

在父母身亡後,為了保護容瑾,容玦早已安排她換了身份,換了名字。就算在容氏侍奉多年的老仆,也并不知道她身在何處,又長得如何模樣。

李代桃僵,容玦要舍出去的,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于是欠了容氏大恩的容少虞,不必容玦多說,便答應代容瑾前去天水閣。

那一日,鏡明宗衆弟子才知,天資平庸的大師姐原是容家少主的妹妹,怪不得以她的資質,也可以拜入掌教門下。

如今大師姐要前去天水閣,成為蒼栖州第一宗門的弟子,實在令人豔羨。

沒有人知道,容少虞只是容瑾的替身。

她離開的時候,作為師尊的容洵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開口阻止。容少虞欠了容氏大恩,她理應要還。

無論在容玦還是容洵心中,容瑾才是更重要的一方。

在需要抉擇的時候,不重要的一方,便是可以舍棄的存在。

而今重活一世,太上葳蕤實在沒有心情與他們虛與委蛇。

那簡直是在浪費她的時間。

不曾知曉其中內情的濮陽鸾,自然不可能明白太上葳蕤方才那番話的意思。她看着容洵難看的臉色,轉頭又見太上葳蕤面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顆心忽然惶惶地沉了下去。

見容洵久久說不出話來,太上葳蕤也無意再多說什麽。

她轉身離開,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将她攔下。

只是錯身而過之時,容玦低聲道:“你當真是少虞?”

“否則呢?”太上葳蕤沒有回頭,“你不是已經試探過我的神魂與身體是否契合麽。”

是啊,容玦眼神微暗,既然她的神魂與身體契合,便不可能是被旁人奪舍了。

短短時間內性情大改,修為也飛快進益,實在叫他好奇,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直到太上葳蕤走出日月殿,容洵終于冷聲開口:“玦兒,随我來。”

容玦很少見他臉色這般難看,心中倒也不奇怪,叔父本就是如此性情。

他擡步,随容洵一道進入內殿,泠竹不由擔心地瞧着他,容玦卻向她安撫一笑。

內殿之中,容洵反身看向長身玉立的青年,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怒意:“少虞所言可是當真,幽冥寒毒當真是由阿瑾引渡到她身上的?!”

容玦面色不改,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否認的必要,淡然地點了點頭。

“你怎麽能這麽做?!”容洵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高聲質問道。

太上葳蕤寒毒發作之時,都需容洵出手,以靈力助她緩解,容洵自然知道寒毒發作之時是怎樣的痛苦。

容洵一直以為,容玦将太上葳蕤帶回容家,是一恩;自己收她為徒,為她緩解寒毒,也是一恩。

她受容氏如此大恩,那代理門中俗務,照顧泠竹,本都是她該做的事。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事實根本不是如此!

“我為什麽不能?”容玦擡頭看着他,臉上褪去笑意,顯出幾分涼薄。“若她不受此苦,難道要阿瑾來受嗎?”

“阿瑾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不在,自該由我這個兄長照顧。我當然不會看着她受寒毒所擾,淪為廢人。而少虞天生無垢之體,是引渡寒毒最好的容器,她和阿瑾之間,我自然只能選擇阿瑾。”

“叔父覺得,我可是該讓阿瑾受這般苦楚?”

容洵呼吸一窒,一時竟無言以對。

良久,他才開口,語氣艱澀:“若寒毒是為了阿瑾,那你為何要騙少虞,寒毒是她生來所帶?”

“若是她知,心中難免生出怨恨,那不如不知。”容玦回道,全然不覺自己做錯了什麽。

“何況——”容玦輕輕笑了笑,“如今她不是知道了麽。”

這一刻,容洵在他眼中看到了令人心驚的冷漠。

容玦往日總是一副溫和神情,在容洵眼中,他處事周全,待人至誠,實在找不出什麽不足之處。

而如今,容洵終于看到了他甚少展露在外的一面。

“她替阿瑾引渡寒毒,叔父收她為徒,讓她做了鏡明宗弟子,把這當做一場交易也未嘗不可。”容玦見他神情,又道。

“容玦!”容洵厲聲道,“事到如今,你還在詭辯!”

“你分明知道,若少虞是無垢之體,就算她想拜入天水閣,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而如今她……”

容洵想起之前日日勤修不綴,還是無法突破煉氣七重的太上葳蕤,幾乎有些說不下去。

“你這樣做,分明是斷送了她的道途,于我輩修士而言,與死又有何異!”

若是他早知此事,絕不會……

他又有什麽資格怪少虞沒有照顧好泠竹?思及前日之事,容洵心中愧疚更甚。

容玦擡起頭:“可她還活着。”

“如今她還活着,更做了鏡明宗的大師姐!”

“倘若我沒有将她帶回容氏,她或許早就死在了那個雪天。這是她欠我的,也是她欠容氏的。”

容洵震怒道:“你救過她,難道從此她的生死便都由你決定?這世上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容玦不閃不避地對上他的目光:“這就是我的道理。”

她為容氏奴仆,生殺予奪,自然都該由他說了算。

目光相接,容洵終于知道,容玦如今所言皆出自本心,這正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立在原地,看着容玦,啞聲道:“兄長溫和仁厚,你為何與他半分不肖?”

容玦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就是太過溫和仁厚,才會死在別人手中!”

聽到這句話時,容洵如夢初醒。這一刻,他終于明白,自己原來一直錯看了容玦。

或許早在父母橫死那一日,容玦就永遠不可能成為容洵口中如父親一般溫和仁厚的人。

容洵有些無力地轉過身:“少虞如今十六歲,十六年相處,你對她竟無絲毫歉疚麽?”

他利用了少虞,卻還讓世人都以為,是少虞欠了容氏大恩。

即便是一株草木,相處十六年,也不該全無感情。

“叔父當知,為大事者,不可婦人之仁。”容玦回道。

容洵再無話可說,見他如此,容玦俯身一禮:“叔父若是無事,玦便先告退了。”

——

微風習習,一張竹筏推開水面,緩緩向鏡明宗行來,湖邊楊花被吹落枝頭,浮在水面,随水而去。

遠遠便能看到島上樓閣相連,水天一色,宛如世外桃源。

少年站在竹筏上,身姿挺拔,那雙桃花眼生在他臉上,便是含笑看人,也絲毫不顯輕佻。

竹筏很快靠了岸,燕愁餘走上鏡花島,尋了看守在此處執法弟子說明來意,不多時,便被帶到了容洵面前。

方才和容玦一番對峙的容洵臉色并不好看,他接過燕愁餘手中的信箋,展開閱畢,面上終于露出一點笑意。

當年容洵尚且不是鏡明宗掌門,行走天下,結識無數至交好友,松溪劍派的守書人餘老便是其一。

“原來小燕你是老餘的後輩。既然來了,不如在我鏡明宗多留幾日,恰好再過幾日,宗內雲湖禁地再開,小燕也可往其中一探。”容洵笑道。

燕愁餘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他來鏡明宗,本就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雲湖禁地,看一看鏡花島日月同升的異象。

鏡明宗待客之處原本不在鏡花島,但餘老與容洵關系極好,他便也将燕愁餘當小輩看,特地囑咐執法弟子,在鏡花島中尋一暫居之處。

但一路看過去,燕愁餘卻只道再看一看。

執法弟子不由道:“道友難道對方才幾處弟子居都不滿意?”

燕愁餘笑了笑:“我想尋一僻靜之處,以免攪擾了門中弟子。”

有人天生喜靜,執法弟子表示理解。

說話間,不遠處一片爛漫的紫色映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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