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當孤月挂上枝頭時, 整座绛京城都為夜色所籠罩,一盞又一盞燈火亮起,城中百姓結伴出游, 嬉笑玩樂,城中喧嚣熱鬧并不遜于白日。

人群中, 太上葳蕤着玄色披風,掩住大半張面容,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街上行人衆多, 卻無人向她投來一瞥。

以太上葳蕤如今修為, 只要她想, 周圍這些身無修為的凡人便不可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市井之間流傳, 绛京之中有鬼市,到入夜時分, 鬼市便會大開。

不止绛京, 天下許多凡人聚居之處, 都開了鬼市, 用來交易各種見不得光的東西。

鬼市之中, 凡人修士混雜,三教九流俱有, 黑吃黑的事情從來不少。

太上葳蕤曾經做過許多年的玄陰刺客,自然對這無處不在的鬼市也知道不少。

绛京城西, 周遭無人來往, 很是冷清。昏暗的街口挂了一盞燈籠,當中青白的燭火搖曳, 顯出幾分陰森之意。

燈籠下,瞎了一只眼的老者揣着手,坐在門檻上昏昏欲睡。聽見腳步聲, 他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聲音粗砺嘶啞:“古往人何在。”

“幽冥事已深(注一)。”太上葳蕤說着,手中扔出一塊靈石。

鬼市當然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不知口令,便是找到了地方,也是不得其門而入。

原本昏昏欲睡的老者眼中閃過精芒,他接住靈石,起身行禮道:“原來是位道友,失敬失敬,請——”

他感知不到來人修為,如果不是她用了掩飾修為的法器,那便只能是眼前少女的境界,比自己更高。

老者讓開身,太上葳蕤擡步走向門內,随着陣紋靈光亮起,她的身影頓時消失在夜色中。

耳畔忽然響起叫賣聲,一盞盞青白燈籠照亮了夜色,沿路都擺了許多攤位,攤主除了修士外,還有許多妖族,其中不少因為修為不濟,還是半人半妖的形态。

凡人大約是這鬼市中最少的,出現在此,身後必定跟着兩三修士相護,否則一不小心,不僅丢了買賣的東西,還會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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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燈籠下,人族妖族來往不絕,其中許多都如太上葳蕤一般着一身玄色披風。

各處攤位上賣的東西也堪稱千奇百怪,既有靈植丹藥,法器符篆,也有奇形怪狀的石頭花草,還有不少缺靈石的妖族在賣自己羽毛、蛇蛻等。

太上葳蕤的腳步不曾停留,徑直向盡頭走去。

玄機樓號稱知天下事,生意一向做得很廣,即便這绛京鬼市之中,也不會少了它的存在。

不過比起別處,绛京鬼市中的玄機樓,看上去不免有些寒酸。

随手支起的攤位前挂了玄機樓三個字,青年坐在躺椅上,一把寫了百曉生的折扇蓋在他臉上,鼾聲陣陣響起,很是清閑。

太上葳蕤坐在他面前,屈指敲了敲桌案。

青年似乎完全沒聽到這些聲響,躺屍一樣動也不動。

太上葳蕤當然沒有耐心等他醒來,指尖微微向上,一陣狂風忽起,吹得青年連人帶椅翻了過去。

他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狼狽地爬起身來:“誰啊?!”

青年一臉怒容地看向太上葳蕤,但目光剛落在她身上,面上立馬擠出了殷勤的笑。

确認過眼神,是自己打不過的人。

将翻倒的竹椅扶了起來,他撿起地上折扇,自以為潇灑地搖了搖:“玄機樓知天下事,不知道友尋我,是想問什麽?”

“問蒼栖州近三年來,發生過的所有大事。”太上葳蕤直接道。

青年聽她如此說,心中覺得很是奇怪。

既是蒼栖州發生的大事,在這天下行走的人,怎麽會沒有聽說過?還是說,眼前這位道友,是從哪個深山老林鑽出來的不成?

雖然心中奇怪,但玄機樓的買賣能做到現在,靠的便是管好自己的嘴,青年沒有多問,搖着折扇道:“承惠,一百下品靈石。”

太上葳蕤所問并非什麽不可說的隐秘,價格自然也就不會太高。

在青年報了價後,太上葳蕤将一袋靈石扔在桌上,他含笑收了,随即取出一面銅鏡,伸手在其中掏了許久,終于拿出了一枚玉簡。

玉簡上刻了一行小字,蒼栖州,龍雎十七年至十九年。

太上葳蕤拿起玉簡,将神識探入其中。

……

龍雎十七年春末,東域鏡明宗掌教首徒容少虞歷練而歸,兩月之間,由煉氣七重晉升築基,登玄光塔第三十九重,比肩半步金丹。

越數日,鏡明宗雲湖禁地再開,突生變故,困衆多修士于其中。是時,鏡明宗大師姐容少虞以一符連破九重禁制,引動天地異象。

……

夏,蒼栖州擢仙試将啓,容少虞走火入魔,以築基修為越階斬殺天水閣三十六公子桑庭,實力當入地榜第一。

因此事之故,鏡明宗掌教親碎其魂燈,逐出門下。

其後,容少虞沒入十萬大山,天水閣弟子遍尋,不得其蹤。

……

秋,羅山郡巨岩門不願獻出宗內禁地,開罪天水閣長老,以致宗門傾覆,門下弟子千餘,不肯如天水閣為奴仆者,盡戮。

……

龍雎十八年春,鏡明宗因所獻靈物有瑕為天水閣問罪,奉上三條靈石礦脈,終求得天水閣原諒。

初冬,鏡明宗掌教容洵晉升洞虛,年僅百餘。天水閣閣主令親傳弟子前往,以三條靈石礦脈相賀。其與容洵子侄容玦相談甚歡,又将容玦親妹容瑾收為弟子。

容瑾曾化名泠竹,原為容洵門下第五弟子,天資甚佳,改入天水閣,為閣主弟子門下。

……

龍雎十九年秋,天水閣閣主十三子欲納秋原郡陳家長女為妾,陳家不從,天水閣圍陳家為獵場,以陳氏族人為獵物,以箭射殺。

至此,蒼栖州內已有百餘宗門世家為天水閣吞并,餘者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許久,太上葳蕤放下玉簡,微垂下眉眼。

這一次,沒有了她這個替身,容玦終究還是選擇了舍棄自己的妹妹。

太上葳蕤不覺得多麽意外,他本就是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或許容瑾的确對他很重要,但到了需要的時候,同樣也可以舍棄。

這天下間,除了自己的性命,應該沒有什麽是他不能舍棄的。

從玄機樓的記錄中,也可以看出,天水閣行事越發肆無忌憚,整個蒼栖州都籠罩在血腥的陰影之中。

唯有太上葳蕤清楚知道,這樣的瘋狂,也就意味着,天水閣閣主已經走到了末路。

他渡劫巅峰的修為,并非靠自己苦修得來,也是因為如此,雖然他擁有了渡劫境界的實力,壽命卻在幾百年後,便要走到盡頭。

堂堂天水閣閣主,掌有一州之地,受無數人頂禮膜拜,這樣的人,又怎麽會願意輕易去死。

為了活下去,他又還有什麽做不出的事。

太上葳蕤沒有再想下去,這份玉簡中不曾出現陸雲柯和松溪劍派,也就證明他現在仍然是安全的。

見她放下玉簡,卻沒有起身,青年搖着寫了百曉生三字的折扇,含笑問道:“道友可是還有什麽想問的?”

沉默片刻,太上葳蕤才緩緩開口道:“我要問,中域天衍宗,燕愁餘。”

青年的動作當即一頓,随即神色嚴肅道:“天衍宗的事,可不是誰都能問的——”

天衍宗乃是中域第一宗門,便是托大稱一句天下第一宗門,也沒有幾人敢反駁。

要入天衍宗,必先登沂蒙山,但近幾十年間,也不過寥寥三五人做到。又因天衍宗行事隐秘,門中弟子長居山中,甚少行走天下,世人對其知之甚少。

太上葳蕤拂手,桌上登時又多了一袋靈石,不過這一袋,全是上品靈石。

她當日和趙立合作賣卻邪丹的靈石,剩下的也不過這些了。

雖然她已然令玉蟬認主,可以随時取用小孤山故地的各色靈物,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擅自用這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看着這些靈石,青年立馬換上了笑,玄機樓的行事原則就是,只要靈石到位了,什麽都好說。

“沂蒙山上的事,即便是玄機樓,也無法探聽,道友若想問,便只能從他下山說起。”青年事先說明道。

太上葳蕤微微颔首,示意他繼續。

青年清了清嗓子,随即才開口道:“天衍宗燕愁餘,出身不詳,年紀不詳。三年前下沂蒙山游歷天下,時為金丹修士。曾去松溪劍派,似與其藏書樓守書人有故交,停留數日。”

“離開松溪劍派後,上玄機樓,問及太雲山腳下屠村慘案兇手,玄陰刺客榜三十七,血屠獨孤月蹤跡。”

“之後追随獨孤月而去,至鏡明宗,遇雲湖禁地再開,兩人皆入其中,行跡不明。因血屠獨孤月曾得雲湖禁地秘鑰,當日地宮禁制暴動,或與此有關。”

青年合上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他的行蹤,到這裏就斷開了。”

他說着,伸手要收起靈石。

太上葳蕤擡眸,微一拂手,正要拿靈石的青年便倒飛了出去,還在空中成功地翻滾了兩圈,這才砸在了地上。

剛剛毫無防備也就算了,現在是怎麽回事?

分明他自己也是金丹修士,怎麽還能被人擡手就掀翻了,青年不由有些懷疑人生。

同樣是金丹修士,人和人的差別原來這麽大嗎?

他爬起身,灰頭土臉地坐回太上葳蕤面前:“玩笑,剛剛都是玩笑,道友可別再動手了!”

“不過要買燕愁餘的行蹤,道友還得再加些錢。”青年又展開了折扇,試圖緩解方才飛出去的尴尬。

能坑一筆是一筆,就當是給他的精神損失費了。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她看起來很像冤大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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