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盛敏
“采訪明天早上九點開始,楊絮七點來接你。”
張志華一面說,氣勢洶洶地往前走着。
沒洶多遠撞着腿一下子摔出去,手擦着牆壁按着開關,燈啪嗒閃了一下。
“你家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吼了一聲。
盛敏按了下眉心,過來把燈打開,又拉了張志華一把。然後重新退回到沙發上坐下。
“這什麽玩意兒?”
燈光下兇手很無辜地立在客廳中央。
“快遞箱。”盛敏說。
“我不認識嗎?”張志華又吼了一聲,都有回音了,順帶附贈了一腳。
是你問我的。盛敏暗嘆一口氣,但他沒有說出來。
他看了一眼那個箱子。如果沒記錯的話裏面應該是杯子,取回來了一直沒拆封。
現在被踢出兩米遠還打了個旋兒也沒聽見響聲,不知道是泡沫包得厚還是沒摔爛……
“你進屋怎麽不開燈啊?”張志華大概是為了掩飾平地摔的尴尬,正在非常用力地拍打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沒摔爛的話是不是應該給商家一個好評,這家以前也買過,帶不帶圖都給返現……他想不下去了,張志華拍衣服的聲音比說話還大。
太吵了。盛敏頭有些疼,張了張嘴被掩埋在巴掌聲中,他深呼吸了一次提高了點音量:“現在打開了。”
張志華停下來了:“什麽?”
“燈。”盛敏無力地往頭上指了一下,“剛才沒開,現在打開了。”
“開了就開了。”
張志華不知道是被他說懵了,還是那幾掌估計打着了音量開關,聲音沒剛才大了。
就是走過來的路上又往箱子上補了一腳,然後像讨債一樣把一張紙拍到他面前:“訪談稿,你今晚熟悉好了。別明天又什麽都說不出來……聽見了沒?!”
開關又給擰回去了。盛敏閉了下眼睛,又點了下頭。
張志華啧了一聲,看他沒反應又啧了一聲,跟踢箱子一樣成雙成對的。
盛敏估計自己不說話他還能繼續啧下去,輕聲道:“聽見了。”
“行了,我走了,一天天地帶你累死了……”張志華把訪談稿又拍了一遍轉身走了,門都沒關。
總算結束了,盛敏想,還是沒有說。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
大的,小的,好的,壞的,通通沉默。哪怕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小聲的也不會。
他的聲音只被要求用來說那些,應該的,可以創造價值的,冠冕堂皇的話。
例如訪談稿上已經寫好的答案。
盛敏看了一眼訪談稿,想要一把撕掉,最後只小小地撕掉一個角。
但他并沒有因此痛快一點,畢竟痛快也是很久都沒有過的感覺了。
盛敏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用那種雙手箍着小腿的姿勢。據說這個姿勢容易讓人有安全感,據誰說的,他忘了,他最近記性不太好。
反正不是魯迅就是莎士比亞。找不到出處的話都可以安在他們頭上。又不會給你發律師函,最多托托夢什麽的…..盛敏無聲地笑了一下,但是沒成功,嘴角提不上去。
他平時是可以笑的,至少在鏡頭前面,他每次都能夠笑得很好看。
不過算了。他又試了一下,現在沒鏡頭。
窗戶外面有手風琴的聲音傳進來。
是住在樓下的那個小孩,每天晚上九點準時開始,前半個小時是琴聲,後半個小時還要混合他媽罵他的聲音,兩種都同樣讓人煎熬。
琴聲和罵聲最後都以哭聲結束,盛敏站起來走進了洗手間。快要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下,轉身回廚房選了把西瓜刀。
洗手間裏有個很大的浴缸,是搬進來之後盛敏自己裝的,現在浴缸裏已經放滿了水——冷的,熱水器壞了,不過現在才初秋,所以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盛敏穿着衣服躺了進去,多出的水溢了一地,咕咚咕咚地從洗手臺下的地漏流下去。他動了一下,覺得腰那兒硌着點什麽,才發現自己把手機也帶進來了。
還好,摸出來沒壞。
紅了以後接的這些代言産品質量都不錯,比他前幾年代言的微商面膜好多了。
有人用那個面膜毀了臉,還上了315打假節目,成了對家粉絲攻擊他時用來搶占戰略堡壘的重要黑點。
盛敏私下給被毀了臉的人偷偷寄了一筆錢,但實際他連自己什麽時候簽的那份代言合同都不知道,代言費也不在他手裏。
他抿了抿唇,把這個質量很好的手機甩了甩水,找到楊絮的電話撥了過去。
“喂,哥!”楊絮的聲音不管什麽時候都很樂呵。
“明天是你來接我對吧?”
“是!你想吃什麽早飯?樓下新開那個雲吞店還挺好吃的你要不要……”
“你不用過來了。”盛敏打斷他,輕聲道,“直接去現場吧。”
“啊?”楊絮聽起來有一點疑惑。
盛敏看着對面白色的瓷磚:“讓張志華來吧,你明天早上六點半給他打電話,就說我有事要找他,讓他來接我。”
“啊,行!”
楊絮就是這點好,心比太平洋還大,從來不問為什麽,他怎麽說就怎麽做。
“我上次放你那兒的張銀行卡你還記得密碼嗎?”盛敏問。
“記得。”楊絮有點得意地應了一聲,“你身份證後六位嘛。你要用錢啊,那我明天給你帶過來。”
“你記得就行,我不用,放你那裏吧。”
“那你要用的時候我拿給你。”楊絮挺愉快地說,從來也沒想過盛敏為什麽要用他的身份證來辦一張卡又放在他那裏,“你還沒說你明天早上吃什麽呢?我給你帶過去。”
“我不想吃。”
“還是吃吧!不吃精神不好,面條粉絲豆腐腦……”
盛敏捏了捏鼻梁,楊絮對吃這個問題很執着,他不給個答案能一直數下去:“雲吞吧。你剛說那個雲吞。”
“好!那家雲吞真的挺好吃,我一個人可以吃兩個大份的。”
“那我那一份也給你。”盛敏輕輕地笑了一下,“挂了,你早點休息。”
“明天見!”那頭很聽話地響起了一串嘟嘟聲。
見不了了。
不,他見不了了,楊絮還是見得了的。醫院或者殡儀館裏,但願不要吓着。
盛敏對着手機屏幕愣了一會兒,點開了微信,滑了一段兒才看到他媽的名字。他轉了十萬過去,立刻就收了,沒有回一句話。
信息界面往上翻也都是這樣,轉賬收款,轉賬收款……
提前給錢不會問,給多了也不會問,只有到點兒不給才會。有一次他生日直接沖到公司去要,劈頭蓋臉給了他幾巴掌還上了熱搜……
盛敏關機把手機扔到洗手臺上,拿過了西瓜刀——手動的刮胡刀當然也可以,但是這把刀買回來還沒用過,他想開個張。
西瓜刀很長,拿在手裏有點像劍,讓他想到自己曾經拍的一部古裝劇。演一個劍客,挺帥的,就是吊威亞有點痛。盛敏按着記憶裏的動作唰唰比劃了幾下,最後把刀放到了手腕上。
忘了什麽時候開始有死的想法,總之已經很久了,給楊絮那張卡就是那個時候辦的。
一開始怕痛,想得多了,也就不怕了。那為什麽還拖了這麽久呢?盛敏皺了皺眉,不知道。
知道的只是,這種想法在今天格外強烈,他下午沒工作,在沙發上坐到天黑,也沒能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趕出去。
沒有什麽特別的契機,或許是時間到了。
那就今天吧,盛敏偏頭看了眼已經取下的手表,馬上十二點了。
今日事,今日畢。明日……沒有明日。
他把刀按了下去,往右用力一拉,血猛地噴濺出來。
盛敏咬着唇,忍不住呲了一聲,又補了一刀,這下應該夠了。要是還不行,一會兒沒力氣了滑水裏,淹也能淹死。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很周全,手一脫力刀也跟着掉下去了。
對面的白瓷磚上全是紅的,真血原來是這個效果,劇組的血包看來有待進一步改進。他這樣想着,又莫名聯想起張志華走的時候罵他那句話,天天頂着一張死人臉。
張志華肯定沒有見過真的死人臉,還是被水泡脹了那種。
盛敏對于自己臨死前最後的印象是張志華有些沮喪。他其實并不想讓張志華來,也覺得很抱歉。但楊絮實在膽小,鬼片都不敢看,乍一見個死人,一年都別想睡好了,他沒有別的選擇。
那想些什麽呢?不是說人死前會有走馬燈嗎?他大概是沒什麽開心的日子,燈都短路了。
所以到底要想點什麽?
盛敏已經快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他腦子裏浮現出了一個男人。
年齡不大,應該和自己差不多,二十出頭。騎一輛黑色的山地車,單手捏着車把,另外一只手夾着一根煙。
盛敏記不太起這個人具體的樣子了,好像是上個月碰見的。他戴着口罩從便利店回來過馬路,這位不知名人士騎着車從他身側過去。車騎得太快了,兩個輪子蹬出四個輪子的架勢,都沒看清楚臉,就記得襯衫的一角像即将啓航的帆……
挺好的。盛敏微笑着閉上了眼睛,這張帆不知會把自己帶到天堂還是地獄,不管哪裏都好,不管哪裏,都是來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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