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長庚
“又在想什麽?”
盛敏擡起頭,李玄遞給他一盒炒酸奶,上面鋪了厚厚的一層椰子片。
“給我?”
“不然呢?快點,我拿着冰手。”
“謝謝。”盛敏笑笑接過來,“巷口那家嗎?”
他記得他們來網吧途中似乎路過了一家甜品店,小小的門臉,排隊的人還挺多,路都擋了一半。
“嗯,朱周這裏有外送電話就叫了一份。”
李玄靠在窗邊,有微風從窗外送進來,陽光在窗臺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這是網吧二層的閣樓,店裏面人多,盛敏按照李玄交代的說辭把筆記本給朱周之後,兩人便上樓來等了。
“你……”盛敏看了他一眼。
“我不用。”李玄擺手,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我不吃甜的。只有你口味跟小孩子一樣,看見甜食就繞不動道。點了抹茶和朗姆酒,他們家沒有桂花味道的。”
“我是看排隊人多才看了幾眼。”盛敏笑起來,“我也沒有非要吃桂花的。”
“你助理說你喜歡啊。”李玄自動忽略了他前一句話,“你不是還讓我掃墓的時候給你帶桂花糖。”
掃墓。
盛敏微怔,看李玄眼裏帶一點戲谑,反應過來笑了。算來也不過一周,回想起來,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垂下眼睛,挖了一勺炒酸奶放進嘴裏,夾着椰子片很甜。
“你怎麽又不說話了?”李玄看他就默默地吃了起來,有點不滿道。
“說什麽?”盛敏疑惑看他,“挺好吃的.....謝謝?我剛說過了。”
“我專程等着你這一句謝謝?”李玄手往後一撐,坐在窗臺上。“我問你在想什麽。”
盛敏回憶了一下,好像李玄遞酸奶之前是問了這麽一句。他腦海裏飛快地劃過那封監獄寄來的信:“沒想什麽。”
“別裝。你從學校出來就不對勁,幫我取書的時候碰見我室友了?還是別的什麽事?”
“沒有啊。”盛敏搖頭。
“真的?”
“真的沒有。”盛敏抿唇,生硬地問,“這個網吧是你開的?剛才朱周說讓我核一下賬?”
“讓你核賬,怎麽又是我開的了。”李玄懶洋洋地說。
這顯然是對他轉移話題的不滿。盛敏假裝不知道,繼續裝傻:“你在這裏開個網吧做什麽?”
“現在是你的。”李玄忽然又跳回了上一個問題,漫不經心随口道。盛敏靈光乍現:“以後不是?”
李玄似乎頓了一下,旋即說:“以後咱們換回來了,當然就是我的了。你還想鸠占鵲巢?”
盛敏直覺他原本要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但李玄顯然不想再提。門外忽然有腳步聲傳來,緊接着朱周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進來吧。”盛敏說。
“玄哥。”朱周探進個腦袋來,“我看了一下,應該是顯卡壞了。這裏沒有現成的,你要是不急的話,我讓同城送一個來,給你換上?也就是個把小時的事,你們吃了午飯走?”
盛敏不動聲色瞥了李玄一眼,後者已經戴好了口罩,察覺到他的目光,手指在窗臺上輕輕點了一下。
“行。”盛敏于是對朱周說,“你換吧。”
“你們中午想吃什麽?我一起叫餐。”
“都可以。”
“那......”朱周指了下李玄,但盛敏沒有介紹,只說是朋友,他也不曉得怎麽稱呼,索性沒有稱謂,“感冒了有沒有什麽不能吃的?”
“清淡點兒就行,別的沒有了。”盛敏又想起來李玄感冒是假,忌口倒是多,補充道,“香菜和芹菜都不要。麻煩你了。”
朱周從附近一個家常館子叫了三菜一湯,沒過多久就送到了。賣相一般,味道還可以。
“他不用吃飯啊?”朱周把菜拿上來急匆匆就走了,盛敏也來不及叫他,等門關上,才問李玄。
“你這是什麽眼神,我看起來是個很苛刻的人啊?工作時間不準吃飯?”李玄拉開椅子,“馬上到中午了,現在人多,朱周要看店,忙過了這一陣才有時間吃。而且他吃得口重,應該另外點了,你吃你的。”
“我沒有這個意思。”盛敏把筷子遞給他。“我本來剛剛還在想,他要是一直在這裏,你怎麽辦。”
“我就戴着口罩吃呗。”
盛敏笑了笑:“其實和他說也沒關系,你朋友總不會到處亂講。”
這話他剛才下車的時候就說過一次。“麻煩。”李玄拉開椅子坐下來,“萬一他問怎麽認識的呢?或者要簽名照我還能現給簽?……你最近有什麽粉絲見面會之類的嗎?我需不需要學學你的字。”
盛敏想了一想:“暫時沒有。”
“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飯。”
盛敏吃了一盒炒酸奶,其實沒有怎麽餓,慢吞吞喝了兩碗湯,又吃了小半份蚝油生菜就覺得飽了。李玄是一早就吃完了,齊泊原打電話來說招人的進展,他就去旁邊接了。
盛敏把一次性的餐碟都收拾了,輕聲示意李玄:“我拿下去丢掉了?”
李玄正忙着講電話,随意點了點頭。
這會兒附近的大學都下課了,今天天氣又好,街上來來往往都是學生,勾肩搭背地瞎逛,也有情侶手拖手去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
盛敏這幾年名氣越發大,很少能有這種置身人群而全然不被關注的經歷——這樣講也并不準确,畢竟李玄長得好,又清瘦而高,不時有路過的女孩子三五成群偏頭打量,撞上他的目光,又彼此嬉鬧着跑遠了。
盛敏不由得低頭無聲一笑,轉身回了網吧。
“玄哥。”他從後門進去,就聽見朱周在櫃臺後叫他,“電腦修好了。你檢查一下?文件什麽的應該都在。”
“這麽快。”
盛敏看了一眼樓梯,李玄還沒有下來:“你給我就行,我拿上去看。”
“哦。”朱周有點猶豫。
盛敏看他神情:“你是不是有事?”
“是有點事。”朱周嘿嘿地笑了一聲,趴在櫃臺上問他:“你上次說我老板還有兩個月就來,具體什麽時候定了嘛?”
聞言盛敏不由一愣,心道怎麽回事,這家店其實不是李玄的?面上波瀾不驚,模仿李玄的口氣随意道:“我什麽時候和你說的兩個月?”
“就前幾天啊。”朱周不明所以。
“那你就不要急。”
盛敏垂下眼睛,李玄說現在是,朱周說兩個月。不知怎地,他驀然想起了信封上的名字,趙績哲......兩個月,該不會是這個人的刑期到了?
這樣的揣測毫無道理,但盛敏的确對李玄的生活也沒有更多了解。他這邊尤自胡思亂想,朱周已經叫了他兩聲。
“你說什麽?我剛沒聽見。”盛敏抱歉道。
朱周抓了抓頭發:“我姐下下個月結婚,我到時候可能要請一周假。”
“那沒事。”盛敏回神溫和說,“他要是沒來到時候就關門吧,或者我找人頂你一周,沒什麽關系……你姐姐結婚,你幫我帶個紅包吧。”
他說着準備摸手機轉賬,手伸到一半反應過來不對,幸好有随身帶現金的習慣,拿了兩千遞給朱周。
“不是……”朱周急忙擺手,“不用不用。”
“也不是給你的,給你姐姐的。”
“你都不認識她。”
“我認識你嘛。”盛敏笑笑,“既然知道了,總是要随個禮的。”
“那也不用這麽多。”朱周皺着眉,不知道怎麽處理的樣子。
以前楊絮那裏,盛敏是經常發紅包的,助理公司開的工資不高,逢年過節,家裏有什麽事,他免不得多補貼。習慣性地比着來,沒料到朱周反應這麽大。
“沒關系,你拿着吧。結婚一輩子就一次的事。記得給我帶喜糖。”
朱周猶豫片刻,這才接過去:“謝謝玄哥。”
“沒事,應該的。”盛敏說,朱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來你工資就比別人開得高了。”
“一碼歸一碼。”盛敏溫聲說,“你忙吧,我上樓去了。”
朱周于是替他把筆記本放進書包裏,看到電腦蓋上的幾處凹陷和蹭掉的漆,又順口問了一句:“你電腦到底怎麽搞成這樣的?摔了嗎?”
“拿的時候沒注意掉地上了。”
“哦。”朱周把書包遞給他,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讓他等一等,去後面自己值班睡的房間拿了個紅色的小袋子出來,上面用金線繡着花紋。
“我奶奶上個月廟裏求的護身符,玄哥你帶着吧。”
盛敏不明所以,有點詫異地看着他。
“不是摔了嗎?”朱周解釋。
“電腦摔了,不是我摔了。”盛敏笑笑,“而且是奶奶專門給你求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每周都去,我從小到大她求了好多的。就是個意頭。”
“奶奶信佛啊?”
“是啊。”朱周想了一下,“我好像和你說過。”
“哦.....是說過,我忘了。”盛敏點頭。朱周多少有點投桃報李的嫌疑,但總是好心。盛敏不想他尴尬,又記起李玄實則是出了車禍才摔了電腦,思索片刻,鄭重道了謝接過來。
“你老看我幹嘛?”李玄檢查過電腦沒問題之後,兩人啓程回家。盛敏路上總還在想趙績哲和朱周所謂的老板會不會是一個人,又在想李玄和他到底什麽關系。不免間或往李玄身上瞟一眼。他自以為隐秘,次數多了,李玄卻也察覺了。
“想說沒有看?”盛敏不回答,李玄挑眉。
“看了。”盛敏嘆氣,“我看胖了沒有,下周有個采訪,要出鏡的。”
李玄斜他一眼,全然不信,似笑非笑道:“那你仔細看看,胖了嗎?”
“沒有。”
盛敏本來是托辭,這個時候不得不認真看了他一眼,凝視之下,發現似乎越來越難在這張本該無比熟悉的臉上,找出屬于自己的痕跡:“還瘦了,你睡得太晚。”
這話倒是很誠懇,李玄不置可否,明白他一開始肯定在想別的事情,見他不想講,也不再追究:“你就胡扯憋着吧。”又問他:“你采訪在周幾?”
“周一。”盛敏說,“你有事嗎?”
事情還真是有。他答應了李明格周一要回去一趟,但那已經是車禍前的事了。眼下的情況,讓盛敏替他上課倒是容易,讓盛敏替他回李家去……李玄想想覺得算了,還不如先找個理由拖一拖。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沒事,可以去。”
盛敏颔首,想起朱周要請假的事還沒和李玄說,只是沒有提朱周說的老板,一面告訴他,又把那個平安符拿出來遞給李玄。
“哦,你就答應了。”
“你又不是苛刻的人。”盛敏拿他的話堵他。
李玄斜他一眼,盛敏打量他神色:“那要不,我到時候替你找個人頂兩天......”
“請就請吧。”李玄又笑了,“沒事。”
前頭是個幼兒園,遇上學生下午上課,老師領着一隊學生過馬路,李玄在斑馬線前頭停下車等他們過去。順手把平安符挂在了後視鏡上,陽光落在金線上,折射出細碎的光亮。
“要不要去看看?”盛敏心念一動。
“哪兒?”
“廟裏。在城北的山上,以前也聽人說過,據說很靈。”盛敏說,“去求支簽?算算咱們什麽時候能換回去?……就當散心也好。”
他說到後頭聲音低下去,自己也覺得好笑。圈子裏迷信的人不少,連養小鬼的,他也不是沒見過。盛敏其實并沒有多麽篤信鬼神之說,但是靈魂互換這種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實在也覺得離譜,不管讓誰聽,都可以歸到怪力亂神裏頭。
“我不信這些。”李玄果然說。
按科學的解釋,所謂的靈魂或許是生物磁場,很難講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導致他和盛敏互換,溫度,濕度,地磁場,甚至他們自身的各項身體指标,或許在這其中都有影響。
李玄這些天,也抽空查了不少資料,物理,生物,還有幾篇天文學。只是這種連到底存在與否都得畫上問號的事,他再聰明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找到謎底。
盡管不想承認,唯一能做的,的确只有等,幸好等待和忍耐,是他一貫擅長的事情。
“你想去?”李玄想想又問。
盛敏看出他不感興趣:“談不上,就是這麽一說。”
李玄于是沒說話了,前頭小朋友一面過馬路還嬉戲打鬧,老師忙着制止,隊列又長,短短一段路,兩三分鐘都沒過完。
李玄掏出手機來回了條信息,又順手轉了兩千給盛敏。
“你不用轉給我的。”盛敏蹙眉,“我和你說,是怕以後咱們換回來了,朱周萬一提起你不知道,他今天推了好久才收。”
“因為你給多了。”李玄低頭打字,語氣有點無奈,“普通人家,又不熟的關系。正常随個禮,就兩百,五百的,你翻了十倍,他肯定會推啊。”
“這樣……”盛敏愣了愣,“平時……我……”
“你在娛樂圈的那一套不适用,你做藝人又還挺紅大概是開銷大。”李玄收了手機,閑閑地敲着方向盤,“你出道以前呢?親戚朋友來往送禮大概是個什麽樣子總不會不知道吧。”
前方斑馬線終于空出來,李玄發動了車。盛敏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們家以前沒有親戚往來。”
“嗯?”
盛敏頓了一頓:“小時候家裏欠債,我和你說過的。能借的都借了,不會有親戚想往來。更沒有什麽朋友。”
他語氣十分平靜,李玄卻不免側目看他。盛敏在他長久的注視中,幾乎要不自在起來,懊惱自己何必多此一舉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陳述一個事實。”
李玄皺眉喉結動了動,又沒說話。可他還在看他,盛敏無聲嘆了口氣,半晌略顯疲憊擠出一句:“是你要問的。”說罷覺得李玄的目光簡直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偏過身:“我有點困,睡一會兒。”
李玄默默地挪開了視線。
盛敏一開始不過假寐,但昨晚本來睡得就少。李玄把車內的溫度又調高了一點,換了一首很舒緩的老歌,有個溫柔的女聲在唱,我們該何去何從,這不是我預定要去的地方……他漸漸被睡意淹沒了。
這一覺睡得不沉,依稀能感覺到車仿佛開出了市區,城市的嘈雜聲都被遠遠地抛下,似乎又是在上山,有蔥郁的樹木枝條從車頂拂過。他想問李玄這是哪裏?卻睜不開眼睛,又疑心自己是在夢中,等終于從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态掙脫出來,首先聞到的卻是濃郁的沉水香氣。
已經是傍晚了,正值夏天,倒還沒有黑。夕陽落在山邊一角,炫目的餘晖讓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也給盤膝坐在車前蓋的李玄周身度上了一層毛絨絨的金色。
他在寫程序,手指敲擊間發出規律的聲響。
“李玄。”盛敏看了一會兒才叫他。後者回過頭,從車上跳下去,很快地走到旁邊,“終于醒了,你再不醒,就要關門了。”
他眉頭半擰,話這樣說,語氣倒算不上煩躁。盛敏把半開的車窗全放下去,看見牌匾上的大光明寺:“不是說不來?”
李玄極其自然道:“你不是想來?”
盛敏剛醒,腦子還有點迷糊,搖頭:“沒有很想。”
“又不麻煩,只有一點想也可以。你不要老是瞻前顧後的,累不累。”李玄終于不耐煩起來,伸手拉開車門,半彎下腰去準備直接把盛敏的安全帶解開,剛要碰到指間頓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快下車。”他咳嗽一聲,“一會兒真關門了。”
畢竟晚了,再靈驗的寺廟,也沒有多少香客。
滿院的柏樹和桢楠長得極高,越往裏走,沉水氣味愈發濃郁,把樹木的味道都掩蓋過去,耳邊間或傳來木魚聲,又夾着鳥啼,反倒更覺得冷清。
盛敏說求簽,大半還是興起,不過已經來了,也未嘗不可一試。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求簽,過程異乎尋常的順利。得了簽,又擲杯筊,連三聖杯。把竹簽交給一旁的小和尚,對方很快為他取來簽紙。上面四句似是而非的詩文,寫的是星相,啓明星。簽紙一角小小的兩個字标注着中簽。
廟裏的解簽人還沒有離開,是位慈眉善目的女居士。
“是問什麽?”她看過簽紙。
“問……”盛敏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麽概括現在的處境,斟酌道,“問前程。”
這實在也是個很含糊的說法,過于寬泛,姻緣,仕途,身體康健,平安與否都在此列。女居士于是換了個問題:“你求簽的時候在想什麽?”
想什麽……盛敏垂眸看着桌上的簽紙......他在想一個人。
“先生?”他良久不語,居士輕聲提醒他。
“不好意思。”盛敏突兀地站起身,收起簽紙,“我不解了。”
他慷慨地把身上剩餘所有的錢都捐了香油錢,沿着來路返回。
李玄根本沒有進大殿,一直在殿門外等他。繞過蓮葉亭亭的池塘,李玄的身影在隐隐錯錯的樹木之後。
盛敏停住了腳步,他沒有看李玄,擡頭看向半明半暗的天幕中,遙遙閃爍的長庚。
掌心的汗浸濕了簽紙的一角。
啓明和長庚從來都是同一顆星星,日落時分的那一顆,也就是黎明将至的那一顆。
盛敏站在原地,李玄或許是看見他了,從樹木後走了過來。撞鐘聲至東側的鐘樓響起,久久不絕。
晚風吹起李玄衣衫的一角,盛敏記起,自己是在哪裏見過他了。
作者有話說:
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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