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四·歲暮

“都督！您醒啦！”阿舍坐在床沿被驚醒了，“都督，您病着呢，怎麽能不蓋被子就睡了呢？”

周瑜慢慢睜開眼睛，看着床頂，忽然摸向心口，緊張道：“在哪裏？”

“都督，找什麽這麽急？”

周瑜搖了搖頭，翻開被子尋了許久，忽然不動了。

那只布老虎依然挂在銅勾上，已經老得行将就木。

周瑜摘下來，放進懷裏，問道：“幾更天了？”

“三更了，都督。”阿舍揉了揉眼睛，“粥還沒喝呢，您要是餓了，我再去熱一熱吧。”

“好……”周瑜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哪兒會呢。”阿舍端着碗走了出去。

周瑜起身披了件衣服，推開房門。

門外雪愈發下得大了，夜風裏翩翩起舞，地上積起了厚雪，月光下銀白一片。

周瑜擡頭看了看。

夜幕漆黑，不見一星。

周瑜坐在門欄上，倚着門框，呆呆地看着雪。

阿舍端着熱粥回來的時候，急忙說道：“都督！您怎麽能出來吹冷風呢！快回屋去吧！”

周瑜只目光茫然。

阿舍放下碗，為他擦了擦身上冰涼的水珠，連聲喚着：“都督！……都督！”

周瑜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不，不礙事的。阿舍，就看一會兒。”

“不行！不行……萬一這病情加重了可怎麽好！”

周瑜抓着他的手，神情中帶着一絲懇切：“就看一會兒……”

阿舍咬着牙：“那……好吧。就看半……不，四分之一刻。”

“好……”周瑜将目光轉回去。

阿舍看了看熱粥，将它端進房裏尋爐子暖着，又回來陪周瑜坐着看雪。

周瑜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阿舍說道：“都督，時間過了……回屋吧？”

周瑜茫然問道：“伯符呢？三更天了……為何還不來？”

阿舍愣愣地看着他。

周瑜蹙眉，看着雪問道：“他是真的想大病一場麽？大雪天的，走的如此慢？”

“都督……”

“你去叫探馬催一催，看看他走到哪兒了。”

“都督！”

“還不快去！”

“都督！”阿舍驚慌道，“你怎麽了！孫将軍……孫将軍十年前已經……已經去了！”

“……”周瑜看着他，半晌，轉回去，看着院內落雪，喃喃道，“是了……伯符……伯符已經走了十年了。十年前……開春……四月去的吧。那年我沒有來得及趕回來見他……他這是，報複我吧……”

阿舍擔憂地看着他：“都督，雪下大了，回屋吧。”

“看我，都糊塗了……”周瑜探手，捏了捏懷裏的布老虎，“都十年了……今年初雪，也會不來了。”

“都督，回屋吧。”阿舍再次喊道。

周瑜嗯了一聲，只道：“再看片刻……再看片刻便回去。”

“不成……都督！”阿舍正想再說，卻見周瑜眼角隐隐透着淚光，忽然啞了。

少頃，阿舍進屋抱了厚被出來，把周瑜包得結結實實。

周瑜只紋絲不動地看着雪。

阿舍吸了吸鼻子，在旁邊坐下。

雪夜無聲，漫天星辰消隐在寒風裏，尋不到蹤跡。

阿舍猛地驚醒的時候，驚慌地發現周瑜不見了蹤影。

厚被和外套堆在門口。院子裏，雪上一串腳印，蜿蜒着向外延伸。

阿舍沿着痕跡一路狂奔。

那腳印一路在風雪裏延伸，從寂寞長街的這一頭展向另一頭。

阿舍最後停在了一家酒肆前。

“都督！”

他奔到倒在雪地裏的人面前，不敢去看霜白的面色，更不敢伸手去探他鼻息，只哭喊着道：“我帶您回屋！咱們這就回去……”

周瑜倒在雪中，微微張着手，仰着頭，像是走到這裏，在仰頭看着什麽的時候不慎跌倒了。

阿舍拉起他背在身上，覺得背上熱乎乎的，頓時驚喜道：“都督，醒醒！快醒醒！”

一個手爐從周瑜袖中滾落下來，栽進了白雪中。

過了一會兒，阿舍帶着哭腔道：“都督，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少年背着人漸漸地走遠了。

地上留着淩亂的腳印，還有淚水砸出的兩個小坑，都被風雪淹沒過去。

大雪霏霏，無聲無息地遮蓋去一切。

公元210年，建安十五年，十二月，雪。周瑜卒。

數日後，在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中，有一個少年哭着闖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跪倒在雪地裏，撿回冰涼的手爐，放在心口暖着，然後用手撥去了厚厚積雪，發現了一個樹樁。

數年後，酒肆裏有兩個人看着門外雪落無聲，桌上白梅靜靜開放，一個人放下酒壺，說道：“十年了，我一直都沒有明白……當年都督明知孫将軍不會回來了，那他在等什麽？……後來他又來到這樹樁前，仰着頭，又在看什麽？”

千年後，有一個以蜀為正統的文人嘔心瀝血寫下一部著作，左思右想，為了表現諸葛孔明之多智近妖，提筆寫下七個字：諸葛亮三氣周瑜。從今往後，雅量恢宏的周都督在世人眼裏漸漸只剩下一個氣量狹小的輪廓。那雪胎梅骨的人，終于在漫長時光洪流中，消失無蹤。

數百年，有一個著名的書法家，夜半看雪，潸然淚下，揮毫寫道：周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傑。八十萬軍飛一炬，風卷灘前黃葉。樓舻雲崩，旌旗電掃，射江流血。鹹陽三月，火光無此橫絕。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別。吳蜀交疏，炎劉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遺恨，秦淮夜夜幽咽。

又數百年後，廬江縣周瑜墓碑碎墓毀，僅留下哀草荒丘，蘇州盤門外孫策墓人稱孫将軍墳，其楣石于解放後發掘出土，雖經歲月剝蝕，仍可分辨出正面浮雕的龍、虎、人等形象。

時光匆匆，星河流轉。

便縱是經綸冠世、國士無雙，終不敵韶華輾轉、流年偷換。

人生若只如初見，怎料動如參與商。

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許人間見白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