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讓他受委屈了
江新停睡醒過來的時候,一瓶水見底,正是正午,光線明亮,程思稷背對着他立在窗邊,看窗外,他的影子似一葉芭蕉籠着江新停。
他想起小時候下雨,別人有父母送傘,他沒有,就摘路邊的芭蕉葉當傘,那時候覺得一片足夠大,雨水經葉脈從邊緣墜落,如琳琅珠簾,後來長大,葉片漸漸小,籠不住自己。
再後來程思稷做了他的傘,可是他想,程思稷也籠不住自己了。
姿勢的變化使座椅的零件發出脆響,程思稷轉過身,走過去撫一撫他汗濕的額頭,确認已經退燒。
“好點嗎?”
“嗯。”江新停摁着拔過針的針孔,看到那裏洇出一小片血漬。
程思稷拉開車門:“上車。”
“去哪?”江新停問。話音沒落下,肚子先叫了。
“去吃飯。”程思稷發動汽車,買回來的早餐早就涼了,幹脆去吃午飯,“有推薦嗎?”
江新停說:“有一家做魚頭湯的,在老城區。”是一個老頭開的,湯炖得鮮香撲鼻,以前他和江岷常去捧場。
程思稷就往江新停說的地方開,到門口,發現平房沒了,變成嶄新的寫字樓,更沒有魚頭湯的影子。
“還有其它推薦嗎?”程思稷側頭看向江新停,他興致恹恹,有些喪氣:“現在沒了。”
離開這裏六年,變化太大了。
程思稷便發消息給付嶼,兩分鐘發來一個地址,是一家品質不錯的粥店,于是重新導航。
江新停看到他和付嶼的聊天界面,撇撇嘴:“有時候真覺得他像智能AI。”
程思稷向左打方向盤起步,随口問:“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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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說一句‘嘿,付嶼,哪裏是最近的停車場。’”江新停說,“他三秒就能給你發來。”
“你會發現,把付嶼兩個字換成siri或者小度什麽的,一樣成立。”
程思稷被逗得想笑,可聯想到付嶼那張不太會笑的臉:“他聽到可不會高興。”
“我感覺他高興得不得了,他的人生追求就是做你的專屬AI。”江新停憤憤然,有點帶情緒,他想起辦離婚手續的時候,付嶼公事公辦的姿态,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安慰沒有,更絕口不提有關程思稷的只言片語。
“他怎麽你了?”程思稷問,好奇什麽能把小孩兒氣成這樣。
“沒什麽。”江新停冷着臉回答,扭頭看向窗外。不管怎麽說,付嶼是履行職責罷了,他不能因為這個有所怨言。但他對這個人沒太多好感,就像他很清楚地知道,付嶼也并不喜歡他一樣。
話到這裏就斷了,車裏一時沉默,趁等燈的時候,程思稷把音響打開。江新停聽得耳熟,擡手往後調了幾首,還是他之前設置的歌單,不是鋼琴曲就是VGD游戲音樂。
他想起程思稷甚至曾經笑話他像一只小狗,非要将他的領地處處打上自己的印記才算放心。胸腔一時悶得厲害,江新停撤回手,随便昔日音響物是,而他人非。
在粥店落座時,已經下午一點半,點了一鍋魚肉粥和幾個清淡的小菜,粥面上撒了一把鮮綠的香菜,江新停知道程思稷不吃,于是先都盛到自己碗裏。
“幸好撒在一起,一瓢就舀出去了,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在M市吃拉面,忘記備注不要香菜,最後送來滿碗都是,我撿了十分鐘。”
那次是程思稷赴M市出差,江新停偷偷把自己打包送去程思稷的賓館,給他過生日。付嶼正好有事要談,程思稷刷開房門,付嶼也跟着進來,兩人剛邁進玄關,從洗手間裏蹿出一個人來,江新停穿一身貓貓騎士游戲服大喊一聲:“Surprise!”
付嶼表情複雜,江新停瞪着眼尴尬,還是程思稷先反應過來,打開門将付嶼塞了出去。然後将他的小貓抱起來,江新停勾着他脖頸,臀坐在他小臂上,兩條小腿盤緊他的腰,把他一絲不茍的西裝蹭出細密褶皺。他将臉埋在他肩上,只會反複說四個字“丢死人了”。
這身cos服是之前兩人一起在主題公園買的,那時候程思稷不知道它穿起來這麽暴露,腰間竟然镂空,領口開得也低,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單薄的胸肌線條的前端,薄透的黑色網格布料下凸起兩點,最要命的是搭配一個同色系黑色金屬扣項圈和一對毛絨絨的貓耳頭飾,迷人又性感。
程思稷将人放到床上,手在他胸前畫圈,吻他的鎖骨和從臉頰一路紅過來的耳廓,在他耳邊說他很喜歡。
小孩兒聲音悶悶的,跟他說“生日快樂”,然後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根蓬松的貓尾巴,他紅着臉将它塞進程思稷的手裏,背對着程思稷跪下來,将脊背往下伏至最低,半扭過頭對他說:“寶寶,幫我戴尾巴。”
江新停眼睛裏霧蒙蒙一片水汽,早就難以自持。程思稷喉結攢動,卻忍着不動彈,西裝革履之下仿佛毫不動情地逗弄:“教我。”
江新停就引導着他一只手勾緊自己的項圈,使脖頸和胸脯揚起,另一只手将東西緩慢塞進來。
江新停很快就嘗到了主動勾引的惡果,一直被程思稷折騰到第二天中午,兩個人才饑腸辘辘地起來吃了一頓飯,吃的就是拉面。
本來提起撿香菜這件事就不合時宜,一提又引起有關背景的回憶,更讓人無地自容。江新停立刻閉上嘴,耳尖也紅了,看到程思稷嘴角漾起一絲笑意,更覺得懊惱。
一時間兩個人都閉口不言,埋頭吃飯。江新停本來就口重,發過燒嘴更淡,吃了半天好似沒吃,只管了個肚飽。
依然是程思稷先吃完,他問他:“你一會去哪?”
江新停坦白:“我想去看看爺爺和爸媽。”
程思稷從桌上拿起車鑰匙:“我送你。”
“我自己去就好。”
“我也想看看江爺爺。”程思稷說,“走吧。”
結婚三年,除了有一年程思稷在國外,其他兩年的清明都是程思稷陪他一起來。偶爾程思稷公務路過A市,還會替他來看望,理一理墓地,放一束花。
通往公墓的道路比早年好走,那時候一下雨地上全是濕泥,底盤被濺得像個花臉。現在全新鋪了柏油路,車直接可以停到墓園門口,再往上行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達。
先去看爺爺。
程思稷去遠一點的地方買花。江新停站在墓碑前,拂去一點淺淺的泥塵。
刻意隐姓埋名的這三年,他沒來過。失敗的婚姻,潦倒的事業,像是印證着江岷生前的種種擔憂,他不知道怎麽來見江岷,但墓碑不太髒,看起來有被打掃過。
“爺爺。”江新停像以前一樣,和江岷說話,“挺不好意思的,活成現在這樣。原諒之前一直沒來看你。”
“但好在我還有一點勇氣,又總不算太壞。”他深吸一口氣,笑一笑:“你看,今年我又拿了一個獎牌,很難,真的很難,比以前任何一個獎牌都難,但還是做到了。”
“電競這件事我堅持最久,到現在也沒放棄,你要是知道,是不是要更生氣。”
“還有一件事,你知道了恐怕也要生氣的,就是我和程思稷離婚了。”江新停吸一吸鼻子,“你要是在下面碰見程爺爺了,記得替我告狀。就說……”
就說什麽呢。
“就說,程思稷沒有照顧好小麒,讓他受委屈了。”
江新停回過頭,看到程思稷不知何時站在身後,臂彎裏捧一大束金燦燦水靈靈的晚菊,平靜地補上這一句。
說起來,程思稷沒有對他不好,哪怕再慘淡收場,他也必須承認這一點。現在回想,或許他們只是不夠合适,也不夠堅定。
然後去看江父江母的墓碑。江新停對父母沒太多印象,唯一一張全家福是父母抱着滿月的他在照相館裏拍的,父親穿警服,很飒氣,母親是齊肩的短發,燙着漂亮的波浪。
只有看着這張黑白照片的時候,江新停才會意識到原來他也曾有一個很完整的家庭,他隐隐有一段記憶,是母親追着喂他吃蘋果泥,他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在嚎啕大哭之前被父親高高舉起來笑得打嗝的情景。
但太模糊了,他甚至不知道這段記憶是他從那張照片中衍生出的想象,還是來源于江岷的某段敘述。真假莫測。
但希望是真的。
又為什麽不可以是真的。
程思稷同他說過,真假的界限本就模糊,只要他相信,就是真。
所以他一直帶着被父母珍視的“真實”活着。他在電競游戲裏的每一次起飛、下墜,每一次射擊,都是在和他父親玩的一次舉高高的游戲。
也是他父親給予他的天賦。血脈之中,宿命使然。
日光傾斜,人影變得狹長,天邊展開橘色的黃昏。
兩個人肩并肩往山下走,江新停覺得這一趟下來,他心裏緊繃的那根弦似乎有所松動,他不想抓着以前的事不放,面對程思稷的心情也可以平靜下來。
說起來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和程思稷走在一起,離婚前那段時間,他們總是心事重重,充滿抗拒和拉扯。
他踢着攔路的小石子,漫不經心地閑聊:“前幾天看新聞,說你們程氏要打造一個商業街?”
程思稷也很認真地回答:“嗯,在老街口那邊,拆遷之後新建。”
“挺好的。”江新停笑笑,看如今的發展勢頭,誰會想到程氏曾一度瀕臨破産,全靠程思稷力挽狂瀾,如今更上一層樓,“越來越好了。”
程思稷揚了揚眉:“你問了公司,不打算問問我嗎?”
江新停啞然,低頭看臺階上打起褶皺的影子,在某個瞬間,他垂着的手和程思稷的仿若牽在一起:“随便聊聊,過問你的話就不叫閑聊了。”
“那叫什麽?”
“叫多管閑事。”
兩個人都平白無故生出一點苦笑,暗含自嘲。
送江新停到酒店門前,程思稷問他返程時間,江新停說明日就回,程思稷約了人談生意,還要多等幾天,于是就只好暫別,無法同行。
分別時,江新停忽然問:“下周有一場友誼賽,你要不要來看?”
看看時間,這邊行程正好當天下午結束,往回趕的話應該來得及。
程思稷眼底的光很軟:“來。”
江新停雙手插在褲兜裏笑,一邊倒退着走路一邊揮手:“給你留最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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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