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接人
那段日本之行如蜜月。平常兩個人都很忙,不過三日閑暇,卻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只是如今人散去,才覺出苦澀。現在想來不知為何,他和江新停似乎總是處于一種縱情歡愉的狀态,好似朝不保夕的琉璃,或許在很久以前潛意識就告知他們搖搖欲墜的宿命。
程思稷緩緩吐出一口煙霧,教堂的鐘聲敲響六下,全部的路燈和廣告牌瞬間點亮。他此時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塊巨幅廣告牌下,亮光籠罩住他。
而那塊廣告牌上恰好是VGD聯賽的海報,上面是贏得MVP的江新停。
他笑容明豔,眼底星辰閃爍,鼻梁上因為笑意而顯出湖水般的細微褶皺,下唇上的小痣也一并被放大。當一個人的美貌被放大十倍二十倍,呈現在面前的時候,總讓人禁不住震撼。
程思稷仰視着,忘記手中的煙一圈一圈燃燒,直至煙灰被風吹落,揚進雨裏。
付嶼付完錢回身,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熾亮與昏暗,盛大與微塵。
他是知道的——在程思稷取消晨會、拒接電話的時候,在他看向江新停的時候,在他身處急救車上,還在為江新停的未來考慮的時候。付嶼就知道,在這段關系裏程思稷看上去進退有度、游刃有餘,但其實他才是一直被支配的那個。
他迷戀于江新停的愛,自願變得渺小。
只不過,付嶼曾以為,這一切都可以止步于三年前,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卻沒想到三年後,程思稷沒有任何長進。
飛機于淩晨抵達奧地利。陰天的夜晚,連地面引導燈都顯得晦暗。程思稷和付嶼站在出口處尋找,很快有人撥開人群快步迎過來。
“Joseph!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程思稷在此間有個舊友叫胡奕明,是個華裔,執意驅車來接,做這幾日的向導,一見到程思稷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的程思稷,要比現在看起來意氣風發,他見過程思稷在商場上生殺予奪的模樣,如今雖然依舊奪目,但氣質沉斂,變化不小。
上一次見面大約五六年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程思稷伸出手臂,笑着和穿着臃腫的他擁抱:“減肥。”
胡奕明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程總也趕這種年輕人的時尚?”
程思稷觑他一眼,反問:“連你也覺得我老得動不了了?”
胡奕明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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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上車去酒店,奧地利比法國溫度更低,車內開了一陣空調,程思稷才覺得好些,将車窗打開一道縫隙,叼起一根煙:“介意嗎?”
胡奕明掌着方向盤:“我老煙民了,随便抽。”
程思稷垂下眼睫,拇指彈開打火機的翻蓋,低頭點煙。
路燈昏暗,駛入一條無人的道路,胡奕明問:“這次來是旅游?”
程思稷沉默一會,回答:“接人。”手指搭在車窗邊沿一磕,撣去煙灰。
不是找人,是接人。
暗含一點微不可察的自負。付嶼擡眸看他一眼。
“小付聯系我的時候,給我透了一點,VGD訓練基地離這不遠。”胡奕明意味深長地笑,但也沒說穿,“我記得今年VGD聯賽在中國辦的吧?你別說,歐洲人對這款游戲真的很有情懷,每年的聯賽大家都在酒吧熬夜看,熱情不輸足球。”
又說:“明早我載你們去。”
自從到歐洲以來,由時差變化積累的疲憊洶湧而至,程思稷閉上眼養神,說了一句“謝謝”。
第二日早早抵達基地,不得不說這邊的訓練條件顯然更好,極富未來感的建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整棟樓電子化全覆蓋,進出往來的人手裏端着濃香的咖啡,脖頸上佩戴鑒別身份的卡片,一樓就有非常寬闊的機房,便于大家随時随地進行娛樂和挑戰。不時有金發碧眼的美女路過程思稷身側,露出嫣然笑容,似乎希望這位帥哥主動開口約她吃飯,但程思稷只是回以禮節性的淡笑,并無更多回應。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胡奕明身上,看他走進大堂和前臺交涉,一番手勢比劃之後,又折返,對他說:“Archer現在不在。”
程思稷意外地挑了挑眉。
“說是今天團建,他和他們組在瑟爾登那邊登山和滑雪。”胡奕明剛剛走得疾,尾音流露喘息,吐出一口接一口的白氣,“還去嗎?”
都到了這裏,又有時間,他不想無功而返,程思稷點頭,拉開車門坐進去。
瑟爾登雪場位于奧地利與意大利邊界,海拔不低。先是很長時間的公路,越走海拔越高,氣溫越低,道路兩側覆蓋厚厚的積雪,寒風凜冽,拍打在車身上發出沉悶的呼嘯聲。
“前天剛下過雪。”付嶼壓低聲音對程思稷說:“山上更冷,你的腿……”
程思稷打斷他:“沒事。”
胡奕明疑惑地睨了程思稷一眼,聽見對方表達堅定的意向:“繼續開。”
程思稷不耐地點亮手機看時間,如果江新停已經登山進了雪場就不好找了,等他出來又要至少兩個小時,也不知道他今晚會不會宿在山上。他當然也可以明天再來,但程思稷發覺,自從踏上江新停所在的土地,原本可以忍受的分離,突然變得無法再多忍耐一秒。
時間顯示上午十點一刻,屏幕亮起的瞬間,他發現通知中心彈出一個相冊程序的彈窗,提示四年前的今天,點開一看,是他和江新停在F縣的合影。
江新停趴在他背上,圈住他脖頸從他頸項邊偏出頭來,對着鏡頭舉起一個剪刀手,笑得露出白而整齊的牙,程思稷眼睛裏也溢出罕見的生動笑意,他掌心搭在江新停的手背上,兩只手指相同的位置各有一枚銀色的戒指。照片背景是一幢樸素的二層磚蓋小樓,場院裏還挂着臘肉和香腸,一并被收入鏡頭。
那可以算得上天之驕子程思稷最狼狽的時刻,膠鞋裏的腳潮濕,冷得像冰,褲管上有幹不透的泥水。但那時候有江新停,程思稷胸懷滿載,背負世界,而那樣的笑,也後來很多年都不再有。
那一年是江新停最炙手可熱的時候,被邀請參加一檔電競綜藝,拍攝地在F縣,地遠偏僻。雖然這個節目不算太紅,但對打出戰隊知名度來說,還是很有好處,最重要的是,江新停希望通過這個節目讓大家真正了解電競,而不是将它簡單同不務正業的休閑娛樂混為一談。
程思稷正好出差在F縣附近,又因為過兩周快到結婚紀念日,他想着可以去探個班,給江新停一個驚喜。
到市區下飛機時給江新停撥了一個電話,小孩兒剛睡醒,聲音黏黏糊糊的,說起窗戶外面下了好大雪,每天都在吃大鍋菜,特別想吃芋頭糖水和鴨脖子。
信號不好,說不了兩句就斷了,程思稷沒再回撥,到市中心買好了吃食,等要租車去縣裏的時候,被告知縣裏下大雪封了路,不好走。
程總裁看着手裏的大包小包,覺得有必要為了單價二十塊錢的糖水和三十塊錢的鴨脖,一擲千金。花了大約十倍價錢,才說動人家驅車去F縣。
路是真難走,快到時車熄了火,這時候有再多錢也沒辦法,只能徒步進。好在車上放了兩雙大膠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而行。
到時剛過十點,天色湛藍放出晴光,雪開始融化,枝頭積蓄的雪變成透明的漸融的冰,緩慢滴落,在林間穿行仿若沐雨。
從村民那打聽了節目組的住所,江新停的小屋一樓沒鎖死,人出去拍攝了。
他就坐在屋裏等,小孩兒的漱口杯和牙刷,放在靠近門邊的木頭長椅上,臉盆是那種古樸的帶花的瓷盆,條件很簡陋,桌上落一根充電線以及他給他買的暖手寶,還有一管治療跌打損傷的白色藥膏,看來小孩兒沒少吃苦。
臨近中午,外面熙熙攘攘地傳來人聲。
程思稷聽到江新停拖着步子回來,小孩兒乖得很,到門口還在和攝像老師打招呼,說一聲辛苦了。
江新停推開門,回身剛掩一半,後面殺出一股力道,将他推到門邊的牆上。
江新停眼前黑了一瞬,下意識要掙開,手上剛使勁忽然發現眼前是程思稷的臉,一雙溫文的眼亮得發燙,額上的發散落一些,褲腿是濕的,腳上踏一雙濕漉漉的黑色農家膠靴,任誰都要狼狽的服飾,在他身上,倒也顯得像個英俊多金的農場主。
“天氣這麽壞,寶寶你怎麽來了?!”江新停的尾音都是揚起來的,嘴角拼命往上勾。
“有沒有想我?”程思稷等得太久,語速很急。
江新停笑得有一點點腼腆:“想了,昨天還在鏡頭裏說,最想的人是程先生。等播出以後你記得看。”
“最想?那還有第二想,第三想的?”
“嗯……那第二想小啾吧。”
“那是鳥,你說的是最想的人。”
江新停轉一轉眼珠,裝作盤算的樣子:“那Koi吧。”
腰上猛地被掐一下,是來自程思稷的威脅:“你再說一遍。”
江新停被撓得扭腰,吸着氣臉紅紅地湊到程思稷耳邊很小聲地說:“第二想程先生cao我。”
程思稷心裏一動,将他用力抵在門側親他,從唇下的小痣親到耳垂,江新停也動情至眼尾泛潮,勉力配合,繼而在雙方促烈的呼吸中,聽到有人漸近的腳步聲。
江新停整個人繃住,手掌隔開兩個人的嘴唇,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
程思稷用舌尖勾他的掌心,繼而又咬住他的指尖含吮,江新停防線潰敗,只得蜷起手指,瞪大了眼睛。
“小江,在嗎?”門外傳來編導的聲音。
編導手掌搭在掩藏他二人的門板上,将虛掩的部分又推開一些,屋內空蕩無人,然而與她相隔一塊門板的背後,程思稷咬住了江新停的喉結,使他無聲地飙出眼淚來。
後來他們在二樓不過一米的小床上zuo.愛,屋內光線昏暗,牆壁斑駁,單薄的床板像船一樣晃動,床腳發出不堪重負的細碎的吱呀聲。
做完以後,江新停圍着棉被,坐在床上吃程思稷帶來的糖水,滿足地眯起眼。
他的程思稷,世上第一好。他不要他的男人給他摘月亮,就要糖水和鴨脖,最世俗的,也是千金不換、萬裏迢迢。
後來他們在前院拍了一張合影,備注:結婚兩周年紀念。
可一眨眼他們結婚三年,再一眨眼,離婚也三年了。
到滑雪場的山腳下時,已過正午,雲破日出,竟現出一絲日光,但薄日看起來似一塊羊脂玉,并無溫度反倒泛着冷意。阿爾卑斯山腳下的服務大廳裏有vip休息室,胡奕明聯系了一個人打了聲招呼,給程思稷開了權限讓他先去休息,自己和付嶼去纜車售票區打聽一下消息。
程思稷腿部不适,也不再推辭。
他脫下大衣,在休息室的露臺邊坐下,侍應生為他倒了一杯熱咖啡,他放入一塊方糖攪拌,抿了一口,四肢百骸湧起暖意,露臺外是白色的連綿雪山,纜車來回穿行,人跡如蟻群,在自然面前顯得過分渺小。
程思稷往座椅深處靠去,露臺上的拐角處驀地傳來一句熟悉的人聲。
“Mike,it hurts!”
開玩笑似的語氣,尾音飽含笑意和無奈,嗓音清亮,語調躍動。
程思稷猛地站起身,走到露臺的門口,看到江新停擡手撩起鬓邊深灰色的碎發,頸後的骨骼突起,低着頭坐在露臺角落的陽臺椅上,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男人正蹲在他身前,為他系登山靴繁複的鞋帶。
程思稷走近一步,陰影壓過去,江新停擡起頭,此時程思稷看見他的頸間戴一條黑色的choker,束縛住漂亮的喉結,更将毛衣領上方裸露的鎖骨襯托得愈加白皙。
“你來這做什麽?”江新停瞳仁放大,笑意陡然消失,下意識收回腳,站起身。
他低聲同那個金發碧眼的男人說了幾句話,一時間頭挨得很近,那個外國人看了程思稷一眼,微微颔首,很快便離開了。
面對江新停的又一次不告而別,程思稷跨國尋來本就一肚子火。此時眼前二人肆無忌憚的親密舉止更是往他的嘴裏塞進一枚苦膽,從咽喉到胸膛都苦得難以忍受。顯然,江新停對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都可以笑靥如花、溫馴如鹿,偏偏待他如臨大敵,連一點好臉色都十分吝啬。
“這個人是誰?”程思稷問。
江新停避開目光,淡淡回應:“一起集訓的。”
程思稷勾起唇角冷笑:“這邊要求參加集訓要互相系鞋帶,是嗎?”
面對一再緊逼不放,江新停不耐煩:“程總,我沒有對你交代的義務。”
程思稷壓近一步,兩手撐在露臺的圍欄上,将江新停困在兩臂之間,肌肉緊繃的線條顯露出他現在憤怒的心境。
“倒是我小看你了。在我床上裝純,到這裏半個月就讓別人碰你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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