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眼前是一團如墨的綠,襯得那修竹一般的男子越發神清目冷。這樣的冷并非一日之寒,竟像是歷經千年萬年的積雪成冰,冷得令人生畏。

電光火石之間,葉娉仿佛看見自己無數種凄慘的死法。死亡的恐懼她經歷過一次,那種無力的絕望感至今想仍然讓人窒息。

她不想死。

“郡王教訓得是,小女日後一定謹記。”

一陣沉默,就在葉娉以為自己作了大死,已經徹底得罪對方時,對方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動怒。

“我為何要幫你?”

葉娉也在問自己,人家憑什麽要幫她?

“小女是受郡王所累。”

“如此說來,竟是本王害了你?”

葉娉聽出對方話裏的寒意,心中懼怕得緊。離得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感知死神的靠近。溫郡王有玉面煞神之稱,其為人有多冷血無情不需過多贅述。僅是靠近他,便能體會到恐怖的死亡氣息。

她知道自己是在踩着刀尖蹦跶,也知道自己的行為無異于找死。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如果讓她選擇,她自然是不甘心等待死神的降臨。哪怕明知徒勞無功,她也要在死前舞上一舞,萬一活了呢?

“王家若非怕您責怪,怎麽會這般急切逼迫我遠嫁?日後如有人提及此事,怕是對郡王有諸多非議。我一介小戶人家的姑娘,萬不能讓自己這般低賤的出身污了郡王的清名。”

“你竟是為了本郡王的名聲着想?”

“小女心悅郡王。”

“我善殺人,不善救人,姑娘怕是找錯了人。”

葉娉心下絕望,王權富貴慣會戲弄人。說了這大半天,她還以為對方至少有一絲憐憫之情,萬沒想到先是被鑒了婊,接着又被無情拒絕。

她盯着那道墨綠色的身影,心急如焚。眼看着那人将要消失在刑司衙門陰森的大門內,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追了上去。

溫禦聽到後面的風聲,唇角不自覺微揚。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小姑娘。

也幸好遇到的是現在的他。

無趣的一生完結,轉眼又重新開始,原本以為還是一如從前那般按部就班,每每思來都覺得沒甚意思。

經一世,他年紀大了,心境也變了一些。若是當年的他,最是不喜這般舉止無禮行事荒唐的女子。

葉娉眼一閉,死死抱住男人的腰。

“我心悅郡王,即便不能嫁給郡王,我也願意為郡王守着。我的心和身都是郡王的,求郡王憐我一片癡心,幫我!”

“放手!”

“郡王,你若不答應,我就喊人了!”

溫禦年紀是大了,心也确實變軟了一些,但他從來不是什麽心慈手軟憐香惜玉之人。周身的氣勢一起,抱着他的葉娉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

“郡王,小女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如果郡王不幫小女,小女恐怕就活不成了。反正都是死,我怕疼…不敢自己動手,還不如死在郡王手裏…嗚嗚…”

那群身着刑司黑服的衙役們全都低着頭,想看又不敢看。不少人為葉娉感到可惜,招惹誰不好,居然招惹溫大人。

溫大人是什麽樣的人,整個永昌城誰不知道。這可是一個慣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人,鮮紅的血見多了,清水般的眼淚對他而言根本無用。

他們想着,以溫大人的為人,只怕是這位姑娘要受苦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踢飛出去,是個姑娘家都羞得沒臉活下去。

半刻鐘過去,那姑娘還抱着溫大人哭。溫大人動也不動,既沒有将人踢飛出去,也沒有出聲安慰。

葉娉初時是假哭,哭着哭着悲從中來。

“郡王,你幫幫我,你幫幫我…”

溫禦好看的眉擰在一起,他自小養在舅舅身邊,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女子。嬌媚者有、端莊者有、驕縱者有、單純者有。若論人心複雜,誰能及大內深宮。

此女膽大、谄媚、虛僞、蠻纏,居然不讓他厭惡,也是難得。

白蔥如玉的纖纖十指,在他腹間交握在一起,脆弱到他動動手指就能将其折斷。溫軟的身體貼着他的後背,柔弱到他一個揮手就能将其扔遠。

前世他活到四十有二,心如槁木無波無瀾。他想自己可能是活得太久了,性情也越發的清淡,極少有事情能引起他的情緒。

“你先放手。”

“您…您同意了?”葉娉連忙放開他,又哭又笑。

回答她的是男人瞬間走遠的背影。

“郡王,謝謝您!”葉娉朝着他的背影喊,搖着手又蹦又跳,歡喜到得意忘形。“您的大恩大德,小女沒齒難忘。日後若有機會,一定會報答您的。”

管他有沒有聽到,心意她已經表達清楚。

三喜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家姑娘一番操作,又聽到姑娘高興的喊話,她提着的心激動不已,不敢置信地跑過來。

“大姑娘,大姑娘,郡王他真的願意幫我們嗎?”

葉娉想了一下,點頭。

三喜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還不敢相信地朝裏面望。溫郡王真的願意幫她家姑娘?她不是在做夢吧?

“別看了,萬一看到什麽不該看的,你該做噩夢了。”

“奴婢太高興了,郡王真是一個好人。”

葉娉扯着嘴角,心道有着盛朝第一刑司之稱的溫郡王怎麽可能是好人。不過不管對方是什麽人,願意幫她的就是她的大恩人。

主仆倆開開心心地走遠,三喜一路叽叽喳喳。

“姑娘,你是不是不用嫁給那個趙大人了?”

“嗯。”

“郡王為什麽會同意幫咱們?”

“許是想給自己積點德。”

“…會不會是郡王對姑娘也有…”

“你想什麽呢?”葉娉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自家丫頭的頭。“你家姑娘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他惦記?他自己要美貌有美貌,要權勢有權勢,他能看上你家姑娘哪一點?”

“大姑娘這麽好,或許郡王……”

“少做這樣的春秋大夢,人家圖我什麽?是圖我出身低微,還是圖我胸大無腦?”

三喜不忍姑娘自貶,小心瞄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胸前,鼓囊囊的煞是叫人耳紅心跳,紅着臉道:“…大不好嗎?別人都說越大越有福氣。”

葉娉低頭看了一眼,頗有幾分滿意。

“嗯,你家姑娘确實福氣不小。”

……

王氏一覺醒來,不見女兒,又急又氣。急的是外面流言漫天,娉娘小小年紀怕是受不住。氣的是出了這樣的事,女兒為何還要往外跑。

心腹婆子忠嬸見她這般模樣,勸道:“夫人莫急,大姑娘行事一向有章程,許是真有什麽事急着出門。”

“她若行事真有章程,又怎麽會惹上溫郡王?”王氏氣苦,長籲短嘆,“我如今只盼着她尋一戶忠厚人家,老老實實過日子。”

主仆正說着話,葉娉和三喜進了門。

王氏身邊的丫頭二福一直等在門口,見到葉娉後低語幾句。葉娉望向父母的屋子,心裏自然有數。

一進屋,她立馬認錯。

“娘,女兒讓你擔心了。”

“你還知道娘擔心?”王氏最是疼愛兒女的人,今日卻是難得動了氣。她狠了狠心,抄起手邊的雞毛撣子朝女兒的背上打去。才打了兩下,她自己反倒受不住了,抱着女兒哭。“娉娘,娉娘,我可憐的兒,你怎麽這麽命苦!”

可憐天下父母心。

葉娉也紅了眼眶,“娘。”

“你聽娘的話,這幾日別出門。等你爹安排好了,我們就送你去青州。”

“去青州?”

“出了這樣的事,你不能再留在京城。青州有你祖母,她最是疼你。雖說不能給你尋一門高親,但必定會是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後生。日後你踏實過日子,別的都不要想。”

葉娉動容,“娘,我去了青州,你和爹怎麽辦?”

“我和你爹不會有事,你別擔心。“

“娘,之前外面傳我心術不正,便也罷了,我只當是國公府的下人嘴不嚴。後來我惹了溫郡王,滿城風雨之時,王家人不僅沒有替我出頭,反倒是落井下石要将我嫁給那位年近花甲的趙大人。你和父親還未同意,他們便将此事傳揚開來,為的是逼迫你們同意。我們葉家這些年視王家為依靠,他們卻是在危難時踩上一腳,試問若是我們沒能讓他們如意,他們會輕易放過我們嗎?”

王氏臉白了白,“不會的,這事…這事或許也是哪個下人說漏了嘴。我是王家出來的姑娘,他們不會害我們的…”

“娘,當日你與外祖母談話時,屋子裏可有多嘴的下人?”

王氏的臉更白了,嫡母當時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最信任的一個婆子,那婆子絕不可能是多嘴多舌之人。

葉娉再加一把火,“以前我在國公府時,偶爾聽溫如玉提起過那位趙大人。說是合州海氏賣女求榮,明知趙大人最喜閨房教妻,連接死了兩位年輕貌美的繼室,海氏居然還把女兒嫁過去,分明是将自家女兒往火坑裏推。”

“你…你…以前怎麽沒聽你說過?”

“娘,我也是聽到外面的傳言才想起來那位趙大人是誰。溫如玉都知道那位趙大人是什麽人,外祖母能不知道嗎?她明明知道趙大人的癖好,也知道趙家的繼室活不長,她還想将我嫁給趙大人,可有半分祖孫之情?”

王氏臉色白得吓人,她以為那位趙大人只是年紀大了些,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事。若真是這樣,嫡母的心也太狠了。

“娘,王家輕賤你,輕賤我,那是因為我們女子不能建功立業,除了姻親攀附為他們能帶來些許好處,并無其它的用處。可是我爹呢?我爹十年寒窗,一步步走來何其不易。外人瞧着他是王家的女婿,還當他所有的前程皆是王家所賜,卻不知王家始終抱臂坐上觀,幾時幫襯過他?稍有一點不能讓他們如意之處,他們便施加打壓,你難道沒發現我爹這兩日回來得越來越晚嗎?”

“你爹說是國子監事務多……”

“以前一直平平,為何突然就多了?”

王氏張了張嘴,無法反駁。

她捂着心口,搖搖欲墜。

葉娉不忍再多說,有些事必須當事人慢慢消化。她不會去青州,更不會将一堆的爛攤子丢給父母。

王家不是他們葉家的倚仗,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将來也不會是。

外面響起二福的禀報聲,說是李太史家派了人送帖子,想請葉娉兩日後去參加李家的花會。葉娉直接拒絕,讓二福告訴來人她病了,無法赴宴。

不一會兒,二福又來禀,說李家的那位婆子想親自來給葉娉請安。葉娉冷笑,理理衣服大步出去。

李家的婆子還在門外,心裏不滿葉家人的怠慢。今日她奉自家姑娘之命來下帖子,若是請不去葉姑娘,她在自家姑娘跟前也落不下好。打從半開的門瞧見葉姑娘氣色如常,她越發不滿。

就知道這位葉姑娘是裝病。

“葉姑娘,我家姑娘請您後日去參加花會。”

“你們李家小門小戶,花會能看嗎?”葉娉閑閑地看了那婆子一眼,鄙夷道。

那婆子心中有氣,不敢表露出來。他們老爺官至太史,葉家算個什麽東西,還敢瞧不起他們李府。

“我家姑娘說了,僅是幾位好友小聚,不算大辦。”

“我素日裏與溫大姑娘交好,幾時參加過小門小戶的小聚。你家姑娘莫不是以為自己臉大,別人都要給她臉不成?”

那婆子面色難看至極,“葉姑娘,我家姑娘好心好意相請,您何必如此貶低?”

“李碧珠請我,我就要去嗎?她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本姑娘,我們什麽時候這麽要好了?還是說她想看我的笑話,名為小聚,實為設局請我入甕,屆時奚落我一番?”

想看她的笑話,李碧珠還不夠格。

那婆子一驚,這位葉姑娘居然看出自家姑娘的打算。如此一來,她哪裏敢再多說什麽,只能替自家姑娘争辯幾句後,問道:“敢問葉姑娘生了什麽病,奴婢好回去告之我家姑娘。”

葉娉笑了。

然後裝出憂思過度的樣子,道:“相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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