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尋求同盟.

被她甩開之後, 謝攬那只手僵在半空。

他說什麽不該說的了?

也就是她一直撩撥,他血氣上湧,解釋自己所信奉的忠誠罷了。

亦或是他冒犯了?

可這又不是第一次摸她的手。

“難道是因為我說需要一些時間,你又覺着我心裏還是嫌棄你?”除此之外, 謝攬找不出原因, 她為何突然生出這樣大的火氣。

話音落下半響, 沒有聽到回應。

“看來我的解釋你聽不懂。”

任由他說,馮嘉幼環抱着自己, 縮在角落裏不動, 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怎麽會這樣?

會不會是自己推敲失誤?

他若真是那位少寨主,冒名頂替潛伏在京城許久, 為何最終選擇上門提親?

娶她之後,豈不是更容易暴露于人前?

想不通。

但越抽絲剝繭, 以及回顧謝攬的言行舉止,馮嘉幼越确定他是。

她怕極了, 上次這樣害怕還是及笄那天被裴硯昭扔在山坳裏。

這人是誰, 是西北漠上兇名在外的賊寇首領啊。

西域通商之路上盤踞着那麽多悍匪, 都沒一個能悍過他。

先前談論起時, 馮嘉幼渾然不覺得有多可怕。

因為離她挺遠。

如今他不知懷着怎樣的企圖隐藏在她身邊, 與她擁有同床而眠的親密關系,她如同懸崖走鋼絲, 一不小心露了餡, 可能就會粉身碎骨。

她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嘩啦一聲,幔帳被謝攬扯去一邊, 朦胧月色重新傾瀉入床鋪之內, 馮嘉幼頓時無所遁形。

知道謝攬會看她, 她忙将臉埋進手臂裏, 不敢洩露自己恐懼的表情。

然而,她架在膝上的手臂忽然被謝攬抓住,幾乎毫不費力的就将她從床角拉扯出來。

馮嘉幼被這股力挾着,撲進他懷中。

沒等她做出反應,謝攬單臂撐起她下了床,以抱稚童的姿勢抱着她赤腳走到桌邊。

空閑那只手将桌面上的雜物掃走,落在地上一陣叮鈴哐當。

馮嘉幼被他放坐在桌面上,仍與他貼着。

倏然想起自己先前撩撥他說的那句“怕床塌了,也不是非在床上不可”……

要死了。

“你放開我!”她本能掙紮,懸殊力量之下無疑是蚍蜉撼樹。

怕他察覺,又不敢太過抵觸。

“我真沒有嫌棄你的意思,說嫌棄,也是怕你嫌棄我。”謝攬按住她不松手,小心哄着她道,“我這人常被說執拗,認死理兒,我從前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但你若不喜歡,我往後留心着改就是了。”

他說着柔軟的話,用着自己最溫和的嗓音,馮嘉幼卻像是被猛獸扼住咽喉的兔子,畏懼下一刻就被要他剝皮撕拆。

她去掰他的手臂,顫巍巍求饒:“你快松手,我透不過氣,要被你勒死了。”

謝攬不聽,他使多少力道心中清楚,拿捏的恰好。

感覺到馮嘉幼在顫抖,以為她冷,謝攬又抱緊點兒:“就從現在改。”

原本決定今夜與她做對真夫妻,更多是不願再因為此事惹的馮嘉幼多想。

盡早進入為人丈夫的角色中去也好。

但這會兒抱着屬于自己的妻子,香香軟軟的,他真快要昏了頭了。

馮嘉幼被他強橫的氣息包裹,感受着他強而有力卻又雜亂無章的心跳,慌亂中,腦海中竟然逐漸多了一絲清醒。

他沒有對她太過動心,卻明顯是動了一些情的。

若非如此,也不會露陷露的太過明顯被她抓住。

且還能因為所信奉的“忠誠”一忍再忍着不碰她,足可見極有自己的原則。

應該不會一言不合将她殺了。

“你不用改,做你自己就好。”馮嘉幼也暫時定下心來哄着他,“我方才沒有生氣,只是身體不太舒服,估摸着是昨晚上在院子裏追你時受了風,頭有些痛,昏沉沉的。”

聽她這樣一說,謝攬幾乎是立刻松開她,向後微退半步,伸手去摸她額頭。

溫度肯定是還好,馮嘉幼西子捧心:“這心口也難受,堵得慌。”

“你不早點說?”怪不得會一直抖,謝攬趕緊将她又抱回床上去,塞進被子裏。

馮嘉幼側身背對着他,有氣無力地道:“你讓珊瑚去請李大夫過來吧。”

這位李大夫慣會小題大做。

謝攬本想喊松煙過來,猶豫了下還是照着她的說法做。

等李大夫過來診脈,聽她說的嚴重,也跟着說了一通,開了一大堆價值不菲的補藥。

馮嘉幼吃了藥繼續躺下時,已經折騰到将近子時,折騰的人仰馬翻。

她仗着身體不适大咧咧睡在床鋪正中間,一點兒空也不給他留。

謝攬一直坐在床尾處,一夜無眠的馮嘉幼瞧他幾次,他就這樣靠着床門圍子睡覺。

他先前那句話估摸着沒撒謊,因為自幼家貧,他在哪兒都能睡。

睡得也淺,馮嘉幼稍微有個小動靜,他即刻會醒,還曾好幾次小心翼翼的伸手來探她的額頭。

馮嘉幼冷靜下來仔細想了一夜。

不管他來京城到底圖謀些什麽,對她應是沒有惡意的。

沈時行口中一直在暗中幫助她的人,估摸着就是他。

按照他先前待自己的态度,與愛慕無關。

娶她,可能是為了赤鎏金,需要常伴她身側。

然而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馮嘉幼都不敢領這份情。

因為他可不只是悍匪這樣簡單,已經無限接近“反賊”的邊緣。

“反賊”這罪名一旦牽扯上,便是誅九族的頭等重罪。

他的身份若是暴露,馮嘉幼根本解釋不清,馮氏族人和她母親那邊的江家都得完。

思及此,馮嘉幼從恐懼漸漸步入焦灼不安,還隐含着一些黯然神傷。

這可如何是好啊?

……

第二天是珊瑚在外敲門,馮嘉幼才裝作醒來。

“你怎麽樣?好些沒有?”謝攬起身去開門。

“嗯。”馮嘉幼支吾一聲。

珊瑚喊了聲“姑爺”,然後直奔內室:“小姐,昨個夜裏大理寺出了大事,有一夥高手闖入監牢,将關押在內的疑犯給劫走了!”

“什麽?”馮嘉幼表現出震驚,心中其實并沒有幾分驚訝。

她坐在床上,望一眼邊伸懶腰邊往茶幾走的謝攬。

謝攬察覺到她的視線,轉過頭:“我不是早猜到了?”

馮嘉幼移開目光。

珊瑚道:“那夥人攻入大理寺簡直如入無人之境,但幸好沒有造成傷亡。”說起來都難以置信,“天子腳下如此猖狂的匪徒,驚動了玄影司沈指揮使親自出馬,帶隊出城去抓。”

馮嘉幼問:“抓到了?”

珊瑚點頭:“抓到了,疑犯交還給了大理寺,劫獄那夥人全部由沈指揮使帶回了黑牢。”

馮嘉幼又看謝攬一眼,發現他在悠閑喝水。

劫獄失敗,他竟全無反應。

他時常翹尾巴,并不是個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必定是有後招。

珊瑚繼續道:“此事鬧得太大,現如今坊間全都傳遍了,大理寺抓的那賊人的确是黑水城十八寨的少寨主謝小山。”

“咳……”謝攬一口茶險些将自己嗆死。

沈邱這個老鬼搞什麽,自己會被玄影司生擒這事兒已經夠丢臉了,還敢将他的小名兒報出來?

等着!

馮嘉幼卻在心裏琢磨,原來他也姓謝?

她默不作聲的起身穿衣梳妝,兩個通宵沒睡,眼底下已鴉青之色,再加上情緒焦灼,臉色也差。

謝攬見她是穿男裝:“你這樣子還想出門?”

馮嘉幼奇怪地看着他:“大理寺都被劫了,幾十年來頭一次,崔少卿必定召集衆人過去發一發雷霆,你這個司直此時不過去,是等着回頭單獨被他罵?”

“可你還病着。”謝攬才懶得管崔少卿罵不罵,閉着耳朵就是了,又不打算在他手底下升官,理會他那麽多。

“我已經沒事了。”馮嘉幼起身挽住他的手臂,拿出一貫的态度對待他,不過眼底缺了笑意,

謝攬知道勸不住,只好也換上官服出門。

一路上馮嘉幼都不說話,抵着馬車壁閉目養神。

即使謝攬蓄意靠近她,她也不将頭歪靠在他肩膀上。

謝攬隐隐感覺到一些不對,從早上開始她就有些冷淡,但想她是因為病了的緣故,也就沒多想。

……

等到了大理寺,果真如馮嘉幼所言,全部官員都被崔少卿喊去了議事廳。

馮嘉幼将謝攬送到議事廳門口,然後在附近等着崔少卿上朝歸來。

問他讨要腰牌,她想見謝臨溪。

謝臨溪才被劫過,沒有崔少卿的腰牌她肯定是見不到的。

“你懷疑有什麽內情?”崔少卿在朝上被同僚譏諷了一通,顏面無光,此時臉臭要命。

“我還不确定。”馮嘉幼目前半個字也不敢透露,“得等到見到謝臨溪再說。”

崔少卿看着她長大,從不曾見她這般慎重過的模樣,一絲笑容也沒有。

只考慮片刻,便将自己的腰牌取下來給她。

馮嘉幼雙手接過,又問:“崔叔叔,定性了謝臨溪就是少寨主,不知後續會如何?”

“他不是個簡單的賊寇,按說應該交給兵部去管。可偏偏內閣發的檄文上十八寨還是賊寇,非得按在咱們大理寺頭上。”

提起來崔少卿就無比心煩,“要先看那位大寨主怎麽說吧,朝上如今分為兩派,主戰的想要直接出兵攻打十八寨,因為這謝小山才是十八寨現今的脊梁骨,将他斬殺于陣前,十八寨士氣大損,此乃收複黑水城,奪回西北控制權的天賜良機。”

馮嘉幼明白了,另一派是主和派,主張诏安。

而且主張诏安的肯定更多。

二十年前的南疆王叛亂,折了大魏太多良将,元氣大傷,尚未休養回來。

崔少卿道:“雖然我看不出來,但沈指揮使親口蓋章此人是位頂尖高手,之前之所以束手就擒是因受了嚴重內傷,你見他時小心些。”

馮嘉幼躬身:“是。”

等崔少卿進去議事廳,馮嘉幼趁着謝攬得好一會兒出不來,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去往牢房。

經過劫獄,及确定謝臨溪的身份,他被換了個牢房。

此牢房位于地底,只囚禁了他一人。

馮嘉幼拿着腰牌輕松入內,再見到謝臨溪時,他背靠牆壁休息,腳腕手腕都帶着鐐铐,人也比先前憔悴了許多。

謝臨溪擡頭見是她,微微驚訝:“謝夫人?”

馮嘉幼聽到這聲“謝夫人”,內心複雜至極,她喊道:“謝公子。”

随後小心翼翼朝外望一眼,像是在看外面有沒有人偷聽,她又做賊般的蹲下來,壓低聲音道:“謝攬,我夫君讓我來給你傳個話……”

說話時,她緊盯謝臨溪的表情,聽到這聲“謝攬”,他果真露出錯愕的表情。

随後謝臨溪道:“他都告訴你了?”

馮嘉幼僅存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謝臨溪旋即瞳孔緊縮:“你詐我。”

馮嘉幼撫着額:“他冒名頂替你,你還替他認罪,你到底有什麽把柄捏在他手上?”

謝臨溪拖着鐐铐站起身:“謝夫人,不存在什麽冒名頂替,他确實是謝攬。”

馮嘉幼:“你不說實話,我要怎麽幫你?”

謝臨溪問:“謝夫人知道多少?”

馮嘉幼不答反問:“你有家人被他拿住了?”

謝臨溪也不回答,他望着馮嘉幼明顯憔悴許多的臉,良久才道:“謝夫人難過,是因為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嫁錯了人?”

認錯了人是真的,但對于馮嘉幼而言,她還沒去思考是不是嫁錯了人。只知不能嫁,也不敢嫁。

謝臨溪見她斂着長睫傷感的模樣:“你特意跑來是想救我?”

馮嘉幼是想明白始末,更想知道謝攬派人劫獄又坐實謝臨溪的身份,到底想幹什麽。

她害怕他幹的是造反的事兒,那自己整個家族就完了。

馮嘉幼正想回答,謝臨溪拖着鐵鏈靠近她一步:“你整宿沒睡,是為我擔心?”

馮嘉幼蹙眉,向後退了一步,隔着鐵欄望着他。

他雖依然是那副冷清淡淡的表情,眼中似乎多了一抹笑意。

“你是猜出來的?”謝臨溪忽地換了個話題,“也正常,他這人偏愛單打獨鬥,不會輕易付出信任,可一旦認可你,幾乎不設防備。我早猜他與你成婚後,要不了多久就會露陷,卻沒想到竟這樣快,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聰明。”

“你很了解他?”馮嘉幼問。

“自然。我二人同名同姓,十四歲相識至今,年年相聚,感情甚篤。”謝臨溪又向前一步,“放心,事情沒你想的那樣複雜,他來京城只是想闖架格庫,查他家族被流放的案子,我恰好收到吏部的文書,便讓他代我入了大理寺。”

聽他說得一派輕松,馮嘉幼的心口是真的開始吃痛:“那他到底為何來向我求親?”

馮嘉幼是心動,想要與一棵樹苗一起成長,希望對方能替她實現改革法制的理想。

可她是有自尊的,且更偏向于順其自然,沒打算強行糾纏。

前一晚他信誓旦旦說不娶,她死心了,誰知第二天一早他又主動過來提親。

這不能全怪她自作自受,明明是他先選擇了她啊!

謝臨溪稍作猶豫:“這怪不得我,是令尊。是他求着謝攬去娶你。”

馮嘉幼手指微顫:“我父親?”

“令尊當年不是失蹤,是去了黑水城。”謝臨溪将此事和盤托出。

馮嘉幼認真聽着,震驚之餘,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之前書樓內的賊人。

難怪他的出現處處透着古怪,竟是她父親!

“事情大抵如此。”謝臨溪條理清晰地講完,看着她道,“令尊想用謝小山保護你,也想用你來慢慢诏安謝小山。”

“他瘋了。”馮嘉幼連連搖頭,難以置信馮孝安竟會瘋成這樣。

謝攬是什麽身份,半步反賊。

她死只是死一個,牽扯上他,九族都會被誅!

“不牽扯也無用。”謝臨溪輕輕嘆氣,“你爹現如今的身份是十八寨的二寨主。你猜謝家父子一旦自立,你的九族将會如何?”

馮嘉幼是真有些站不穩了,伸手扶住鐵欄:“難怪他躲着不出來。”

看來她從小對父親有股仇視,真不是不孝。

這個自私的男人,不但奪走母親對她的愛護,如今還給她帶來滅頂之災。

謝臨溪看她的目光帶着些憐憫:“可惜了,躲着不出來也是無用,他和沈邱早被我的老師盯上,逃不掉的。”

馮嘉幼倏地凝眸看向他,一早察覺到了他不對勁。

老師?

他背後有人支持?

“馮小姐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自我十四歲第一次見到令尊帶着謝小山來蜀中游歷,我就知道他們是我一步登天的機會。”謝臨溪此時已經走鐵欄前,與馮嘉幼相隔半步。

馮嘉幼見他臉上哪裏還有先前的隐忍,眼眸神采飛揚。

謝臨溪道:“六年時間,我兩次放棄上京考試,正是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尤其是你那謹慎的父親,是我徹底傷了我的右手,才令他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朝廷,厭惡做官。我所艱難付出的一切,等着正是今天這樣一個時機。”

馮嘉幼脊背繃直:“你準備借謝攬少寨主的身份做什麽?”

謝臨溪不答只問:“馮小姐,我聽義弟說你整日裏認為他往後可以步入內閣,官居一品?”

馮嘉幼不語。

謝臨溪微笑着看向她:“馮小姐這份知遇,謝某無以為報,今後只要你願意站在我這一邊,屆時我會為你作證,以我背後的力量将你與馮孝安、謝小山徹底割裂,護你家族平安,不知你意下如何?”

馮嘉幼面無表情,看着他緩緩朝自己伸出的、尋求同盟的手。

手腕上仿佛還殘留着恐怖的、斷裂過的傷痕。

這就是她夢裏官居一品的人。

她在思考,若他真是這樣心思深沉的人,會如此輕易的邀請她加入同盟?

騙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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