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紙嫁衣(十四)
遲迢微阖着眸子,神色難辨。
殿中跪了一地的人,盡皆垂着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長指敲在座椅扶手上,他聲色如冷玉,帶着股子似笑非笑的意味:“你們剛才說,見到了我的族人?”
“是,那人身上确實有尊主您的氣息,我們本想将他帶回來,見他進了探靈司,方才作罷。”
遲迢揚揚唇,笑意不達眼底。
除他之外,他們這一族早就死光了,哪裏來的族人。
“因為我的族人從中作梗,才致使你們被九寶閣發現,暴露了身份,是這個意思嗎?”
衆人疊聲附和:“是,請尊主恕罪。”
“是個屁!”桌上的青玉盞被扔到地上,濺起一片翠色,“任務沒完成還敢找借口,都給我滾去領罰。”
遲迢揉揉眉心,回了寝宮。
他頭疼得厲害,天雷留下的傷還沒養好,又替人擋了雷劫,舊傷疊新傷,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痊愈。
素白的衣袍被血跡染透,剛剛發了一通火,傷口又崩裂了。
雷劫造成的傷無法用藥物愈合,他耐着性子包紮好,躺倒在軟榻上。
下屬不敢騙他。
那人身上有他的氣息,他們見到的恐怕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那位極能惹禍的小娘子。
知道對方是修士之後,遲迢的心情很複雜。
仙宗十四州算計偷襲他,他素來将仙界之人視作仇敵,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對方修為不高,名不見經傳。不成想,現下對方就跑去了人間。
修為不高,能離開仙界去到人間,想必是名門之後。
如今的仙宗名門,哪家都和他當年被剜鱗斷骨脫不了幹系。
一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仇人之後,遲迢就不爽。
倒不是後悔出手相助,純粹是不滿他家小娘子的出身,在他看來,與其生于那等不講道義的家族,還不如做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生了半天悶氣,遲迢冷靜下來,準備去探靈司見見真人。
嫁衣都穿了,對方還對他情根深種,便是仇人,斷然沒有不見面的道理。
出了寝宮,猝不及防就被人攔住了:“尊主,仙界的人嚷嚷着要見您,說如果您繼續阻撓搜查,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呵,就憑他們?”遲迢一甩袖子,換了個方向,“本尊倒要看看,他們有什麽非常的手段。”
走了兩步,他轉過頭來:“去給我找些話本來,還有男歡男愛的圖冊。”
侍者愣住,脫口而出:“春宮圖?”
遲迢随意地擺擺手:“我們妖族是交/配,人間好像管這叫男歡男愛,總之就是成了親的人要做的那檔子事。”
侍者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妖尊大人不近女色,認為情愛會影響自己拔劍的速度,遂将宮殿中所有侍者都換成了男子。
春宮圖和情愛話本,更是不能入妖族宮殿百裏之內。
如今遲迢竟主動要他找這些東西,還特地說明是男歡男愛,加上前些日子不合尺寸的嫁衣,事情已經明了了。
侍者心肝俱顫。
不近女色,最後竟沾了男色!
究竟是何等能耐的野男人,能勾得不通情竅的妖尊動了心?
野男人打了個噴嚏,身上骨頭疼,出口的話都帶着吸氣聲:“大人真要袖手旁觀?”
杜臨晝嘆了口氣:“我說過此事已經了結,你又何必揪着不放。”
“那是九十九條活生生的人命,她們的魂魄至今仍被困在探靈司中,日日夜夜的悲泣,如何能坦然了結?”
應向沂眼底一片沉郁之色,指尖繃緊,手背上浮出淡淡的青筋。
有人進來,對杜臨晝耳語幾句,他登時變了臉色:“當真?”
“動靜鬧得很大,拍賣會被毀了,很多人都在現場。”
杜臨晝皺眉看着垂頭不語的人:“妖族闖入九寶閣一事,可與你有關?”
應向沂驚詫:“妖族?”
莫非是那些黑衣人?
見他不像裝出來的,杜臨晝緩了語氣:“沒關系就好,你去九寶閣的事,可還有別人知道?”
“沒了,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從始至終沒和九寶閣的人正面交鋒,回探靈司的時候也沒被人發現。
應向沂身份特殊,非萬不得已,杜臨晝不想和他鬧得太僵,斟酌着勸道:“你說九寶閣是謀害女子的幕後兇手,是一面之詞,沒有證據啊。”
“證據?”應向沂攥緊了拳頭,“九寶閣第九層有個房間,裏面放着一具具屍骨,大人只需要派人去看看,便是鐵證如山。”
“應向沂,此事牽扯重大,僅憑你一人所言,探靈司不能貿然出手。”
人死之後,魂魄無法長久居于世間,沒有封印桎梏,至多能撐七日。
今日是他們将冤魂從村子帶回來的第六日了,明天還不能取回骸骨,她們入不了輪回,就會魂飛魄散。
房間裏點着燭燈,夜風從窗戶吹進來,燭火搖曳,晃動出一大片張牙舞爪的魑魅鬼影。
“大人不願與九寶閣為敵,我能理解,但咱們至少得把女子們的骸骨取回來,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們灰飛煙滅。”
杜臨晝背對着窗口,大片陰翳落在他背後:“你能理解就怪了,現在事情的關鍵并不在九寶閣上,這也早已不是人間的一樁命案了。仙妖兩界借着此事較勁,此時有所動作,勢必得罪他們。”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說,是活着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重要?”
應向沂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杜臨晝離開時沒有關緊門,風吹得木門吱呀作響,像一柄鈍刀子。
後半夜,應向沂緊繃的心神終于被刀子磨斷了,壓抑的怒火催化了沖動,他踉踉跄跄地爬起來,去了書房。
書房裏備着紙,應向沂握着剪刀,面無表情地動作,不消多時,就剪出了幾十張相同的剪紙。
是普通的衣服紋樣,剪出了精巧的鴛鴦和牡丹圖案。
應魚推開門,小心翼翼的喚了聲「哥哥」。
應向沂頭也沒擡,專注手上的動作:“睡不着了?過來幫哥哥一個忙,來,把這些衣服塗成紅的。”
應魚拿着朱砂筆,一點點将剪紙塗成紅色:“哥哥,這是嫁衣嗎?”
“不。”應向沂在每一張剪紙上添了一個小法陣,“這是長明燈,指引方向的東西。”
應魚似懂非懂地點頭,片刻後,突然開口:“哥哥,不要難過。”
應向沂愣了下,摸摸她的頭:“嗯,我不難過。”
天亮了,陽光照進房間裏,為紅色的剪紙蒙上一層燦爛的光輝。
應向沂提筆寫了幾個字,收進信封,然後又在信封紙面上寫了「杜臨晝親啓」。
應魚看着他收拾書籍紙張,表情決然,隐隐有些慌:“哥哥,怎麽了?”
應向沂對着她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沒事,去收拾一下,今晚帶你回家。”
——
百裏舒破天荒睡了個大懶覺,直到傍晚才從房間裏出來。
他照例去找應向沂,敲了半天門發現對方不在,經過的探靈師看到,招呼他:“別敲了,一早大就帶着小丫頭出去了。”
“往日都賴在房間裏,今日怎麽舍得出去了?”
一隊探靈師跑過,方才提醒百裏舒的探靈師迅速追上去。
百裏舒小跑跟在後面:“兄弟,你們這麽着急,是要去哪裏?”
“還能去哪裏,九寶閣呗,聽說昨個夜裏有妖族去九寶閣鬧事,大人讓我們把附近仔仔細細地搜一遍,看有沒有線索。”
百裏舒:“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能跟你們一起去嗎?”
“你跟着我們幹什麽,想湊熱鬧就自己去。”
湊熱鬧的百裏舒遠遠跟在探靈師後面,不等到九寶閣,就聽說又出事了。
天光混沌,議論聲紛紛。
一行人趕到九寶閣的時候,附近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
穿着嫁衣的女子們魂魄正緩慢地燃燒着,她們無知無覺,齊齊地指着九寶閣。
杜臨晝聽聞消息立馬趕了過來:“找到人了嗎?”
他在路上聽了個大概,當時就讓屬下回探靈司找應向沂。
“沒有,房間都空了,只在書房裏找到了這個。”
是一封信。
杜臨晝拆開信封,借着魂魄燃燒的光亮,看清了上面的字:都重要。
——“你說,是活着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重要?”
——都重要。
杜臨晝攥緊了信,眉頭擰的死緊。
那些女鬼不知被動了什麽手腳,任憑探靈司做什麽,她們都沒有消失,靜靜地圍着九寶閣。
魂魄作燈,這九十九盞長明燈,将亮滿一夜。
與此同時,探靈司中。
遲迢環視四周,沒見到一個人影。
仙界的人胡攪蠻纏,浪費了太長時間,他現在才脫身,來見小娘子。
誰知竟撲了個空。
難不成提前跑了?
妖尊大人面色不虞,一掌轟塌了幾間房子。
遠處怨戾之氣沖天,令人無法忽視,隐隐帶着熟悉的力量。
遲迢撚了撚貼身收着的剪紙,眼底浮起一絲興味,以最快的速度騰雲趕去。
所有人都去了九寶閣,探靈司大門緊閉。
應向沂駐足不前,看着這個住了七天的地方,毫不留戀地轉過身,帶着應魚朝城外走去。
作者有話說:
今天沒有寫到貓貓,下一章開撸!
遲迢迢:雖然我親過他,還給了血脈擋了劫雷,但我知道我不愛他。
應哥:雖然親過摸過,但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我知道我是直男。
注:《紙嫁衣》是引出劇情的小副本,暫告一段落,并沒有完全結束,後面還會提,惡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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