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百花冢(八)

雪落風止。

應向沂身上的光芒慢慢褪去, 他重新閉上眼睛,運氣丹田,再睜開時, 眸光已經變得澈然了。

遲迢想上前,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推到了法陣之外。

應向沂遠遠看着他,比了個口型:乖點, 等我。

劫雷一動震九霄,不僅是雲海秘境之中,就連秘境之外的仙界, 半空中也凝聚着烏雲。

幾位仙宗州主臉色難看,湊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麽。

無影和無蹤盯着頭頂的天雷, 表情逐漸冷下來。

旁人不清楚,但他們二人能夠确定, 秘境裏出事了, 并且此事與遲迢有關。

劫雷有相,此時的雷劫, 分明與數月前妖界異動,劈下來的劫雷一模一樣。

可見事情一定與妖界有關, 而雲海秘境中的妖界之人唯有遲迢。

無蹤有些着急:“怎麽辦?”

無影擰着眉,搖搖頭:“且再等一等,如果真的有麻煩, 尊主會聯系我們的。”

與此同時, 雲海秘境之中。

六殿與一殿坐在一起, 非亦和遲迢站在同處, 前者兀自埋頭, 一點一點地捧起地上的雪, 後者極目遠眺,望着不遠處站着的人。

“他身上有神力,你大可不必擔心。”非亦手上的骨杖換了根細的,在指間滑動,“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魔由心生,你也想來我魔界分一杯羹嗎?”

遲迢目光一厲,殺機畢現:“你都知道什麽?!”

非亦不屑一笑,白了他一眼:“我好歹是個魔尊,魔祖東祝的弟子,世上沒有魔會逃出我的眼睛。”

他伸了個懶腰,毫不顧忌遲迢:“你殺不了我的,你那小情郎還有可能,但以你這般倔的性子,不會求他動手的。”

“你怎知我不會?”遲迢冷聲。

非亦笑了笑:“小妖尊,我雖只是個小小魔尊,但好歹也是經歷過四族之亂的,按照輩分來算,我與你的父輩該是同輩,你合該叫我一聲伯伯的。”

遲迢:“……”

心裏一陣無語,話剛到了嘴邊,他猛然愣住,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你都知道什麽?”

非亦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性子:“知道的可多了,但可惜都不是我感興趣的,小妖尊,你若不想與小情郎天人永隔,就注意些,別弄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身後傳來陣陣雷聲,遲迢忙轉過身,看着那劫雷一道道劈下來。

他仍惦記着非亦說的話,從非亦救他到現在,他們認識也有百餘年了,他以為自己了解了非亦的性格。

但時至今日,他才發現那人隐瞞甚多,他想象中的了解,僅僅是非亦想讓他認識到的一面罷了。

揮手破雷,應向沂從儲物戒中拿出之前準備的剪紙,抓了幾張扔上去。

剪紙剛幻化成形,便被劫雷劈得四分五裂。

六殿驚詫不已:“這就是傳說中的禦紙之術嗎,我還以為只是個傳說。”

大荒時期有奇人,能禦紙行萬裏,迎強敵,曾留下無數傳說。

非亦搖搖頭:“還不夠,僅憑這紙糊的東西,是擋不住鍛身成神的劫雷的。”

“鍛身成神?!”六殿愕然。

跨過仙途,一步登天,是為鍛身成神。

古往今來,從未有人能做到這一步。

非亦神色淡淡,骨杖落在他肩膀上,這次只是輕輕點了兩下,沒什麽力氣:“睜大眼睛看好了,這可是斷古絕今的奇觀。”

劫雷不受六界萬物的桎梏,撕破天際便劈下來,剪紙很快消耗一空,應向沂吐出一口氣,掌心向上,凝出一片淡色流光。

他的身體很痛,并非是劫雷帶來的痛苦,而是從丹田散發出來的,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從他身體中掙脫出來。

但痛歸痛,他發現自己能用的靈力也越來越多,如江海一般浩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順應本能揮出一擊,和頭頂的劫雷碰撞在一起,震開巨大的風波。

“呼——”

應向沂蜷了蜷指尖,他好像有一點明白了。

接下來的劫雷來的更快,他也被逼得快速移動起來,從一開始的閃避不及到後來的應對自如。

一旁的幾人的臉色都不約而同的複雜起來,半晌,六殿弱弱道:“我怎麽瞧着,那劫雷像給他喂招一樣?”

一殿很快恢複了平靜,目光淡漠:“劫雷發自天上天,他繼承了那位的力量,會得到偏愛也是正常的。”

畢竟應向沂是他們都在找的人,也曾是他……複活故友的唯一希望。

可惜長夜如古祚,一切都被風雪掩蓋了。

“真是令人嫉妒啊。”非亦啧了聲,“還以為有好玩的可以看了,沒想到會這般無趣。”

應向沂的修為以驚人的速度拔高着,就連遲迢,都有些不敢置信。

一殿并沒有壓低聲音,他也聽到了,他曾很多種猜測,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的心上人,繼承了天上天神君的衣缽。

那位神君,曾是大荒第一人,以一己之力平亂世,挽狂瀾,得千萬人稱頌。

毫無疑問,應向沂會是天上天的下一任主人。

該高坐神壇,受萬人敬仰。

遲迢抿緊了唇,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眼前是變幻妙絕的身影,如雲中飛燕,長空淩雲,每一步都透着精巧絕倫。

妖界與仙界尚不兩立,那與更上的神界呢?與神界之上的天上天呢?

遲迢眼神空洞,眉心浮起的暗紋仿若鴉黑色的紋身,向他的眼尾鬓角蔓延。

天上的雪已經停了,地上的雪卻還未化透。

遲迢的衣擺被雪浸透,發出「嘶嘶」的響聲,他低頭一看,那白色長袍的布料上還纏着一縷黑氣,足下的瑞雪也隐隐透着金光。

神魔相克,神君作古所降下的大雪,帶着還未散盡的神力,自然容不下一絲魔氣。

非亦作為魔尊尚且避讓,不敢出手,何況是他這剛滋生出來的心魔。

遲迢揉了揉眉心,再睜開眼睛時,那片暗紋已經消失了。

只有他那雙湖綠色的眸子深處,藏着星星點點的暗色。

靈力取之不盡,體力卻消耗了很多,應向沂躲開一道劫雷後,捂着腹部狠狠喘了幾口氣。

仿佛知道他受不住了一般,連續不斷劈下的劫雷突然停住了。

六殿撐着下巴,打了個哈欠:“這算是渡完劫了?”

着實無趣得緊,他都快和那魔頭一樣睡着了。

一殿搖搖頭:“不,這才剛開始。”

冥河底,鬼樹生,曉陰間百事。

他當年為了這句話,放棄了自己的堅持,回到冥府成為了閻羅之首。

執掌冥府之後,他如願得到了那本六界禁書,也從中找到了複活神明的方法。

鍛身成神的傳聞是他放出去的,就是為了今日,能給他那位故友一個堂堂正正回家的機會。

可惜謀劃了千百年,到最後還是沒能複活他想複活的人。

所謂鍛身成神,其實是一種禁忌的繼承之法,其中種種複雜難表,最重要的是,只需要受一道重天劫雷。

受住了,便從此位列神位,受不過,便是地獄不見,再沒有重來的機會。

方才的一切是偏愛,不過不是天上天的偏愛,而是他那位故友,天上天神君的偏愛。

以一場雪落散去大半神力,剩下的力量,他都留給了應向沂,之前的劫雷只是為了助他吸收這份力量。

一殿目光偏轉,落到了遲迢身上。

如此的偏愛,他只在故友對那位心上人的時候見到過,而今會這樣做,想必也和那位留下來的人有關吧。

就在一殿回憶舊事的時候,天上的風雲變了,猙獰的雷電凝在一起,足足有成年人兩臂之寬,其中蘊含着狂暴的力量,僅僅是看上一眼,就有一種即将被撕裂的錯覺。

“不愧是重天禁術……”

一殿喃喃低語。

禁術之所以被稱為禁術,一是因為其能引起巨大的影響,二是因為難以煉成。

一眼就夠了,一殿确信無疑,就算應向沂繼承了那份力量,也渡不過這道重天劫雷。

非亦驟然睜開眼睛,眉目間一片清明:“這不是突破境界的劫雷,這是一道死劫。”

天要人三更死,縱然是閻羅也沒辦法把人留到五更,這道劫雷的目的只有一個:殺死應向沂。

“不好!遲迢!”

聲音被卷落在風雨之間,無人應答。

遲迢已經沖過去了。

他身有游龍之勢,又挾猙獰妖邪之氣,轉瞬便落到了應向沂身旁。

應向沂将目光從頭頂上空收回,無奈地對他咧了咧嘴:“你怎麽這麽不乖呀?”

遲迢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等不及了,忍不住想抱抱你,就過來了。”

他說乖點,等我。

他就說想你了,等不及。

一來一回間,早就有了妥協的人。

應向沂張開雙臂:“來抱吧,我其實也想你了,比你想我還要想你。”

他們在雷柱之下相擁,在生死一線間傾訴衷腸。

雷柱不是劈下來的,是一寸寸壓下來的,裹挾着千萬鈞的力量,誓要将使用禁術,逆天而行的人粉身碎骨,碾身作塵。

遲迢被強大的力量壓得顯出原形,白龍将應向沂盤在懷裏,晶亮的龍角上纏着一絲紅線。

應向沂愣了下,摸了摸他的角。

下一秒,一段紅線從他的指根處浮出,和遲迢角上的結在一起,合二為一,成為了一股線。

遠處,非亦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幾個字:結緣線。

他與那位有着命定之緣的神界之人,也有這樣一段紅線。

紅線慢慢從他們兩個的身上脫離,飄到了空中,地上的雪花浮動,随着紅線翩翩起舞。

在紅線消融的瞬間,應向沂也明白了夢境的事情。

這紅線綁的是神君與他那位心上人,他與遲迢每每入夢,就是這紅線所致。

應向沂摸了摸遲迢的鱗片,俯身在上面落下輕吻。

他看到白龍垂頭,湖綠色的豎瞳溫柔地凝視着他。

第一次見,他就被這雙眼睛吸引了,這是他愛上遲迢的最初。

來接神君的那個人,雖然與遲迢樣貌無二,但一雙眼睛卻是黑的,半點不似他的迢迢。

所以無論他們的相遇是否有算計的成分,他對遲迢的感情從來就是幹淨的,真摯的,獨一無二的。

如今神君與心上人離開了,屬于他們的紅線也随之脫離了他和遲迢。

感覺到纏着自己的鱗尾仍在收緊,應向沂怔了一瞬,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對遲迢的愛無關他人,遲迢對他亦是如此。

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不是神君與別人的傀儡,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是獨一無二的。

雷柱一寸寸壓下來,大地崩裂,磅礴的力量壓得他們往下陷了幾分。

龍吟聲響徹四野,其中含着悲戚與歡喜,悲于他們無法天長地久,喜于他們能夠共同赴死。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情。

遲迢眼底的墨色潑灑開,一寸寸渲染,最終竟和原本的眸色凝成了更為深邃的墨綠。

應向沂擡起頭,對上白龍的眼睛,那雙眼裏似乎含着一點猶疑和閃躲。

得到了神君的一部分傳承,只消一眼,他便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沒關系,這樣更漂亮了,我很喜歡。”

他說。

他的小蛇……不,小龍為他産生了心魔,又為了他,淩駕于心魔之上。

這是他的榮幸。

白龍垂下頭,抵上了他的額頭。

非亦怔了一瞬,放聲長笑:“不愧是一出世便令六界聞風喪膽的小妖尊,不愧是遲迢!”

只要有應向沂在,遲迢永遠不會真的走火入魔。

六殿急道:“你還笑得出來,他們就快死了!”

非亦目光渺遠,似笑似嘆:“急有什麽用,生死有命,你救不了,我救不了,一殿也救不了,放眼這世間,恐怕沒人救得了他們。不若歡歌送行,不愧這一遭相遇。”

他話音剛落,那雷柱便停住了。

四周曠野寂靜無聲,漫天大雪再度相逢,一切仿佛都停在了這一個瞬間。

“救得了!”六殿驚呼一聲,“你自己看,救他們的人是不是來了!”

雷柱之下是一道矮小瘦削的身影,他憑着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阻止了那道雷柱再往下降。

非亦顧不得尴尬,瞠目結舌,喃喃自語:“世間竟有人能擋得住劫雷,還是這般的劫雷,怎麽可能……”

一殿眯了眯眼睛:“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就可以擋住。”

非亦猛地轉過頭:“你認識他?!”

一殿點點頭,平靜道:“不止我,你也認識他。”

曠野寂靜,有浩蕩之聲響起:“末将宋燕徊,天上天長風軍副将,特來助神君最後一次。”

君歸來時路,我行風雪間。

經年一別,終不相見。

漫天雪落,非亦怔怔道:“原來是他,昔日神君座下第一将,玄武将軍宋燕徊。”

作者有話說:

估計錯誤,沒講完神君的事。

寫的好爽,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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