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日的晚些時候,荔知拿着剛分到的口糧站到馬車外,敲了半晌的車壁也沒人應聲。

“殿下”荔知試探地喊了一句。

錦簾一動不動,拉車的黃馬噴了噴鼻子,一道白霧擴散在空中。

流人們都在遠處各自群聚,白霜覆蓋在地面和遠處的樹冠上,在這樣的低溫下,常常有人凍到失去意識。

荔知低聲道了句失禮,擡手揭開錦簾一條縫。蒼白的月光照進車廂,映出一片狼藉,茶桌翻倒在地,一壺淨水灑了大半,謝蘭胥就倒在一旁,半個衣袖都被打濕,整張臉燒得一片通紅。

“殿下!”

荔知的聲音引起不遠處的甄迢的注意,他皺着眉快步走來:“無故驚呼什麽”

沒等荔知回答,他已經看見車廂內的謝蘭胥。

“殿下!”這回輪到甄迢變了臉色。

他轉眼躍上馬車,一邊說着告罪的話,一邊摸了把謝蘭胥的額頭,旋即臉色難看。

光看那燒得通紅的額頭,荔知就能猜到謝蘭胥的體溫一定高得吓人。

“快去拿清水和幹淨汗巾。”甄迢皺眉對荔知說。

荔知連忙找到其他役人,聽說是皇孫病倒了,清水和幹淨汗巾很快送到了馬車裏。

甄迢試着照顧謝蘭胥,但他一個大男人,平日在家也是被人照顧的料,根本不懂如何照顧一個生病的人。況且謝蘭胥出了大量的汗,光這擦拭的事情就是一個難題。

甄迢左右為難時,一眼看見了神色關切地站在車門下觀望的荔知。

“你和殿下什麽關系”

“殿下對我有恩。”荔知避重就輕道。

“你在家裏有照顧人嗎”甄迢問。

荔知點了點頭:“生母早逝,我和姊妹生病時,都是相互照顧。”

甄迢松了口氣,讓荔知上車照顧謝蘭胥。

“需要什麽就跟我或者其他長解說。”

荔知探了探謝蘭胥紅通通的額頭,果然如她所料像是燒燙的鐵板。

這樣的溫度很難靠自己降下來。

“他需要大夫。”荔知皺眉。

話雖如此,但荒山野嶺的,甄迢也沒辦法變出一個大夫。他答應荔知,在路過下個村莊時停下來找個赤腳大夫給謝蘭胥看看,在那之前,荔知需要照顧好謝蘭胥的身體,作為答謝,他會給她額外的口糧。

下車前,甄迢隐晦地警示荔知:事關皇孫,如果謝蘭胥死了,照顧他的荔知也只能去陪葬。

荔知撿起水壺,擦幹地上的水跡。找出盛放幹淨衣裳的衣箱,用一條玄色的發帶蒙住自己的眼睛,小聲告罪,褪下謝蘭胥身上的衣物。

失去視力後,并沒有因此變得自在。荔知覺得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腳,陌生的體溫在她指尖更加活躍。

她一邊想象着生病的是雙生姊妹,亦或是被剃了毛後光溜溜的的神丹——總之,她用最快的速度給謝蘭胥擦去身上的汗水,又胡亂地裹上了幹淨衣裳。

做完這一切,荔知解開眼上的發帶,和謝蘭胥半睜的雙眼撞了個正着。

“……”

空氣變得格外安靜,荔知感覺喉嚨裏有些發癢。

她咳了一聲,拿起手中的發帶解釋道:“我沒看。”

“……我怎麽了”謝蘭胥移開眼,虛弱的目光掃過一旁的衣箱和盛滿清水的水盆。

“殿下患了病溫,衣裳被汗水打濕,民女未經殿下允許,翻動衣箱為殿下更衣,還請殿下恕罪。”

荔知觀謝蘭胥并未惱怒,又說:

“甄長解說,等到了下個村莊,就給殿下找大夫來看。”

謝蘭胥燒得神志不清,意識到車內沒有危險後,眼皮又慢慢墜了下去。

“不……”

荔知附耳過去,才聽清他最後說的話:

“不要……讓他們給的食物和水入口……”

說完,謝蘭胥又一次昏睡過去。

他這一睡便是一晚,荔知徹夜守在車上,也不在乎車外的流人會議論什麽。第二天衆人啓程的時候,甄迢沖荔知擺了擺手,讓她繼續留在車上照顧謝蘭胥。

在流人們嫉妒的眼光中,荔知得以坐着走完今日的行程。

謝蘭胥的病溫之症依然很嚴重,換上不久的衣裳很快就大汗淋漓,皮膚像燒開的水那樣,鼻翼的氣息要手指放到跟前才能感受,荔知坐在車裏并不輕松,她總是擔心下一刻謝蘭胥就會失去呼吸。

在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中,流人隊伍終于迎來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甄迢請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據說村子裏的人有個小病小痛,都是由他來醫治。

老人顫顫巍巍地上了車,先是撫摸謝蘭胥的額頭,再是診他的脈搏,也不知道是對自己的醫術不放心還是眼前症狀實在稀奇,老人反複把脈數次後,頭是越搖越勤。

甄迢忍不住了,開口打破詭異的寂靜:

“大夫,病人狀況如何”

老人嘆氣道:“藥石罔效,只能聽天由命了。”

大夫的話讓甄迢急了,荔知從沒見過他這麽着急的模樣。

“大夫,此人身份貴重,還請你盡力一試!”

“老夫會盡人事,其他的,就只能聽天命了。”老人說。

老人不會寫字,用口述的方法交代了藥方和煎服方法,甄迢還想找紙張記錄藥方,荔知在那之前說道:

“我已經背下來了。”

她複述了一遍藥方,老人點了點頭,專門把煎服的方法又跟她強調了一遍。

因此,煎藥的工作自然落到荔知身上。

能夠坐着趕路,在流人眼中是天大的好事,他們現在也不覺得這事有損清譽了,第一個跑來和甄迢說情,想要接替荔知工作的就是此前一直很高傲的王氏。

“……她一個小姑娘哪懂得照顧人,倒是我的家中的時候時常照顧老爺,不如讓我來照顧。”王氏苦口婆心地勸道。

若是放在往前,甄迢還能和她好言好語幾句,但此刻他自己都陷在糾結之中,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

王氏沒讨到好,只能裝作無事發生悻悻離去。

每過一兩個時辰,甄迢就會來到馬車前,看看謝蘭胥的情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其他擔心受到牽連的役人心境不同。

甄迢的工作并非押送犯人,而是将謝蘭胥的每日狀況事無巨細地報告給上峰,而他的上峰,再直接禀告給皇帝。

他得到的命令是“行天意”,這一路上,他目睹謝蘭胥經歷了不少性命之危,但他至今仍未琢磨出,皇上的“天意”,究竟是何“天意”。

不敢殺,也不敢保,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破壞了“天意”。甄迢每日都生活在兩難之中。

一個行差踏錯,他就會萬劫不複。

甄迢無奈地嘆了口氣,囑咐荔知看好小爐裏煎的藥,一臉憂慮地走開了。

荔知熟練地做着煎藥的工作,雖說她也算個小姐,但一個生母早逝又不受寵的小姐,比奴婢也好不了多少。自小她和雙生姊妹生病,都是好的那個照顧另一個,做起照顧人的活兒來,也算是駕輕就熟。

煎藥的間歇裏,她還記得時不時更換謝蘭胥額頭上燒燙的汗巾。

第一碗藥煎好後,荔知端着黝黑的藥碗上了馬車。她讓謝蘭胥的上身靠在車壁上,扶起他的腦袋,将藥碗送到嘴邊。

哪想謝蘭胥的嘴唇一接觸到藥汁就牢牢地閉上了,荔知試着往他唇縫裏倒了一點,湯藥立馬就從嘴邊流了出來。

荔知試了幾遍都沒法喂進去分毫,正為此頭疼時,忽然想到什麽。

“藥方是一個村落裏的赤腳大夫開的,我看了都是尋常藥材,煎好後我也喝了幾口,沒有什麽怪味。”

她湊到謝蘭胥耳邊,反複保證了好幾遍,再往他嘴裏喂,湯藥就奇跡般地能入口了。

趕路,換水降溫,煎藥,勸喝藥。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日,謝蘭胥始終意識不清,荔知也只能把幹糧搓碎後順着湯藥送進他嘴裏。

她食宿都在車上,像照顧自己最親的人那樣盡心照顧,只希望他能快些醒轉。

車外的流言蜚語根本不被她放在眼裏。

就像她費盡力氣也要活下去一樣,她相信謝蘭胥也有不能死的理由。

她堅信他不會這麽容易被病魔打倒。

當天夜裏,荔知一如既往睡得斷斷續續,在一次中途清醒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探了探謝蘭胥的鼻息。

冰涼的空氣讓她猛地坐了起來。

她靠近後再次試探鼻息,依然感覺不到什麽熱氣。

少年臉頰上的紅色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般的蒼白,荔知觸摸他的體溫,幾乎和空氣一樣寒涼。

要不是他胸膛微弱的起伏,荔知幾乎以為躺在車上的是一個死人。

“殿下殿下!”荔知小聲呼喚,謝蘭胥毫無知覺。

她用手心貼緊他的臉龐,想要溫暖他的身體。這似乎起了作用,謝蘭胥低垂的睫毛驚醒般地顫了顫。

荔知受到鼓舞,從衣箱裏找出所有厚重的衣物,層層疊疊地鋪在謝蘭胥身上。

即便是被鄭恭鞭打的時候,荔知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心髒被掐緊的感覺。

如果他死了,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有什麽意義

無論如何,他決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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