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屋外腳步聲響起, 荔知往後一退,謝蘭胥的手空落落地掉了下來。

梳着雙頭螺的小丫鬟走了進來,收走空碗。

夜風吹進靜悄悄的屋,荔知為了打破緘默, 問:

“殿下的病, 丘大夫如何說”

“甘遂之毒。”

“那殿下還讓我把藥喝了”荔知說,“殿下身上的毒怎麽辦”

“我自有解毒之法。”

荔知剛想進一步詢問,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閃過腦海。

謝蘭胥身上的毒, 是他自己下的。

所以他如此小心, 卻還是中了甘遂之毒。所以他說自己有解毒之法,所以他從來沒有表現出絕望。

因為一切都還在他的股掌之間。

沒有人喜歡被人看穿, 荔知下意識低下頭掩飾異色。

“沒錯,”謝蘭胥微笑起來, “毒是我自己下的。”

“……為什麽”

“為了活下去。”

謝蘭胥的眼睛黑沉沉的, 像完全熄滅的夜, 情感隐匿在捉摸不透的漆黑之中,暗自湧動。

風撫弄着窗外的斜陽和孤竹。

他的腰帶從榻面拖曳垂下, 荔知無意觸碰到那螺钿紫色的河流,絲織品冰涼的觸感卻讓她飛快地縮回手,仿佛觸到一襲火焰。

“既然殿下将此事告知于我,”荔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 殿下已經對我具有一定的信任”

謝蘭胥看着她,半晌後, 笑道:

“我若不信你, 自然不會告訴你。”

謊言。

他的眼神, 他的語氣, 他唇角的笑意,一切都那麽完美無懈。

可是偏偏這完美無懈,讓荔知知道,他并未真情流露。

“今日我不想寫字,你給我念書吧。”謝蘭胥說。

信與不信這個話題自然而然結束了。

荔知走到他放着各式書籍的書櫃前:“殿下想聽什麽書”

“都可。”

既然他這麽說了,荔知就不客氣地抽了一本自己想看的出來。

她東張西望,想要找一條凳子坐在長榻邊。

“你在找什麽”謝蘭胥問。

“我能坐下來嗎”荔知問。

總不能她站着給他念書吧

“西瓜。”

“什麽”荔知疑心聽錯。

謝蘭胥平靜地看着她,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說出的詞彙有多突兀。

荔知正疑惑着,剛剛那個梳雙頭螺的小丫鬟走了進來,怯怯道:

“……殿下”

“去拿個座椅來。”謝蘭胥吩咐道。

小丫鬟得了令,很快拿回一個繡墩放在榻邊。

“……西瓜”荔知試探道。

“”小丫鬟疑惑地擡頭望她。

桃子、西瓜……這院子裏是不是還有葡萄

荔知懷疑謝蘭胥是特意在埋汰她,讓她從名字上就像他的丫鬟之一。

她狐疑地坐了下來,翻開手中《仙乃月神山記》,還沒開始讀,謝蘭胥的眼神就落在她選的書上,用平鋪直述的語氣說:

“你喜歡地理志。”

“殿下若是不喜歡,我這就去換。”荔知說。

“……有些意外罷了。”謝蘭胥說,“竟有對山川地理感興趣的女子。”

時下大家族對女兒的教育方針雖有偏差,但總的來說有一條不變,那就是越是貴女,越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只有那底層的賣油女、酒肆女,才會不懼日日抛頭露面。

在這樣的教育之下,連對地理志或是游記的興趣也成為一種不安于室的暗示。

她的藏書,每次被荔喬年發現,都會引來父親的大發雷霆。

荔知不想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遭受誤解,她合起書卷就要起身。

“我去給殿下換——”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荔知下意識回頭。

少年躺在榻上,窗外竹影搖曳。

一雙烏黑的羽玉眉,狹長的眼睛露着慵懶。

“我愛聽,你念罷。”

荔知猶豫片刻,坐回繡墩。

她看着第一頁,緩緩讀了起來。

謝蘭胥聽得很認真,他口中雖然難見真話,但剛剛的話,似乎不是虛言假語。

讀着讀着,她漸漸入了神。不再是為謝蘭胥讀書,而是自己在入迷地讀書。

“……餘繞山而過,見日出黃,有黑氣大如錢,居日中央。”她讀到這裏,忍不住自言自語,“世上真有如此奇景嗎”

“我信。”

過了一會,荔知才意識到剛剛回答自己的是謝蘭胥。

“殿下相信此景并非杜撰”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謝蘭胥說,“歸根究底,我們蜉蝣一生,能親眼所見的太少。”

荔知有些興奮:“我也這麽覺得!我們沒見過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因為我們自己的視野太狹窄了!”

謝蘭胥并未反駁她的話。

“你是否相信,這世上有一個國度,女子可以出門讀書,可以經商,可以從政,大家對此習以為常,并不吃驚”

“我相信。”謝蘭胥毫不猶豫。

他過于平靜,反倒讓荔知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你不覺得駭人聽聞嗎”

荔知的話讓謝蘭胥笑了出來。

“僅僅是女子讀書當政,這也算駭人聽聞”

“女子不僅能讀書當政,”荔知猶豫了一會,“……還能當皇帝。”

“這倒稀奇。”謝蘭胥露出思考的表情。

“還有呢”荔知小心翼翼地問。

“還有什麽”

荔知遲疑了一會,沒有說出其他人聽見這個國度的反應。

荔喬年當初知道秦氏給兩個孩子講這種大逆不道的東西時,差點讓人将秦氏發賣出去。

所以她此後再未與人提起過大朔的事情。

“我只聽過有女兒國,但沒聽說過有男子,女子仍能當政的情況。”謝蘭胥說,“你在哪本書裏看到的”

“是我生母所在的國度的故事。”荔知說,“她是被人從海上救回來的。”

“有些意思。”謝蘭胥又問,“你生母還在麽”

“生下我們不久便病逝了。”荔知說。

雅致又樸素的竹園裏,荔知和謝蘭胥一問一答。

小小的書房裏竟然有了一絲尋常的溫馨。

“你們感情很好”

“不算疏遠。”

秦氏流落異國他鄉,非自願嫁人生子,始終悶悶不樂,荔知對生母的記憶并不多。秦氏只在提起自己的國家時才會興致高昂一些,所以荔知總會變着花樣問她關于大朔的事情,希望秦氏能夠開心一些。

所以,她對秦氏其實還沒有對大朔的印象深。

她不願過多糾纏這個話題,順着謝蘭胥的話反問道:

“殿下呢,殿下和雙親的感情如何”

謝蘭胥沉默半晌,笑了:

“自然是極好。”

荔知已經開始熟悉他的防禦機制了,這是很明顯在說假話的表情。

談話陷入緘默的時候,桃子和西瓜走了進來點燈。

原來天已經不知不覺暗了下來。

謝蘭胥大發慈悲,準許荔知下值。

荔知離開竹園後,馬上趕回荔象升所住的耳房。一副藥下去,荔象升的病情已經有了好轉,能夠睜開眼睛了。

“我來吧。”荔知接過荔慈恩手裏的藥碗,妥帖地将湯藥一勺勺送進荔象升口中。

荔象升定定地盯着她看,忽然,嘴唇蠕動起來。

荔知湊近,聽見在他說:

“……謝……謝。”

荔知先是驚訝,後是笑了。

“這是姊姊應該做的。”她說。

看着荔象升睡下後,荔知讓荔慈恩回去休息,而她繼續守在耳房裏。

“不行,上次就是荔知姊姊幫我守夜,今夜怎麽說也該輪到我了——”荔慈恩急道。

荔知拿出長姐風範,命令她回去休息,荔慈恩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荔象升躺在床上,看着妹妹走後,目光落在荔知身上。

“要是累就睡一會吧。”荔知說。

荔象升搖了搖頭。

“如果不想睡,那我給你講個故事。”

正好荔知剛看了地理志,神奇的山川湖光景色随口就來。本來還搖頭表示不困的荔象升像聽天書那樣,不知不覺就被她說進了夢鄉。

漏風的耳房在寒冬臘月裏凍得人手指生疼,但荔知看着幼弟的睡顏,心中卻生出一陣暖意。

她捏緊荔象升的被角,倚着牆慢慢合上了眼睛。

……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前來換班,荔知才有時間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那棵光禿禿的棗樹依然伫立在院中,幾根麻繩以棗樹為中心牽展開,一個穿着深藍布衣的身影正在繩子上晾曬棉被。

荔知沒心思去注意誰在晾曬,正要徑直往自己屋裏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

“小姐!”

荔知險些以為自己産生幻覺。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着藍色襖子的女子高高興興地從那床棉被後面走出來。

“嘉穗!”荔知驚呼。

嘉穗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荔知面前,滿臉笑容地握住她的手。

“小姐,奴婢閑着沒事,已經将小姐的被褥全洗了,還換上了奴婢新帶來的床具……”

荔知忍不住打斷她的絮絮叨叨:

“嘉穗,你怎麽會在這裏”

“奴婢把茶攤和住的地方都給轉手了,因此耽擱了幾日。”嘉穗笑道,“不過小姐放心,從今往後,奴婢就能天天陪着小姐了……”

嘉穗只是平民女子,能天天留在都護府,只有一個可能——

荔知難以置信:“你和都護府簽了賣身契”

并未反駁的嘉穗進一步證實了她的猜測。

“你簽的是活契還是死契”荔知又問。

“這沒什麽重要的,小姐不如去看看你的新被子,那是我一針一線辛苦……”

“你快說!”荔知急了,用力握住她的雙臂。

嘉穗見實在逃脫不了追問,只能避開她的眼神,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都是給人做活兒的,活契死契又有什麽區別呢……”

她這麽一說,荔知全明白了。

都護府不缺人,又不是普通富戶,怎麽可能随随便便收人

嘉穗想要進都護府做事,必定是用廉價的價格把自己永遠賣了。

“你真傻……”荔知聲音發顫,“你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身,為什麽又要送上門來與人為婢”

“……因為小姐在這裏啊。”嘉穗說。

她的圓臉杏眼,在人群中可以泯滅衆人的面孔,因為堅定的信仰而煥發出奪目的神采。

她輕輕握住荔知的手,安慰道:

“奴婢雖然幫不上小姐的大忙,但也曾經立誓,要同小姐共赴刀山火海。”

“因為小姐想做的事……同樣是嘉穗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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