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沉淪◎
日光透過假山打在雲彥面上, 稀疏斑駁的光影飄忽不定,青色襕衫下的身體微微僵住,他站在垂柳下,目光盯着聲音源頭。
枝上有蟬, 偶爾單薄的嘶啞鳴叫, 他後脊發涼,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攫住。
他舔了舔唇, 往前走一步, 忽覺腳底沉重,這一步似用盡渾身氣力, 叫他大口喘息,冷汗涔涔, 連眼前的光線都驟然赤白, 他扶着柳樹, 天昏地暗, 耳畔猶有那聲嬌嗔反複盤桓。
白露提着裙擺從沿湖小道跑來,看見他後急喚了聲。
雲彥兀的醒轉, 深吸口氣咬緊牙關直起身來,末了,他瞥了眼假山洞口, 緩緩轉身離開。
“不在這兒,我們往旁處找找。”
洞內,周瑄目光幽暗, 死死盯着謝瑛。
她搖搖欲墜,雙手抖得虛脫無力, 卻依舊指尖泛白的攥着周瑄的衣領, 她滿臉驚慌緊張, 眼神無措的望向洞口,直待聲音遠去,她終卸下恐懼,身子一軟倚着石壁滑了下去。
不等她委頓餘地,周瑄一把抱起她往上推起,逆光的瞳底深不見底,陰沉沉的望着她,胸口的憤怒嫉妒不斷醞釀發酵,猶如洪水漫灌,瞬間将他理智擊潰。
他抱着她,不由分說的低頭親吻,急促熱烈,謝瑛推拒,踢踹,他狀若未聞,舉手扼住她的雙腕摁向石壁。
清風徐徐,穿過石縫在兩人之間游走。
出過汗的皮膚猛一受冷,激的人蜷起身體,假山內的氣溫,低的如初春一般。
謝瑛氣急,唇被堵住,想罵罵不出,想哭卻被更粗魯的鉗制,每一點清涼落下,如同反噬,下一瞬炙熱加劇。
鳥雀偶爾飛過,叽喳蹦跶着從外往裏覓食,機靈的眼珠轉來轉去,或被洞內的動靜吓到,撲棱着翅膀簌簌飛走。
肌膚如雪,凝成薄綢般細滑的暖玉。
周瑄擡起眸子,見謝瑛倒吸一口氣,面龐如煙霞明媚,意識卻幾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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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恢複她便推搡,攥起拳頭胡亂捶他,周瑄看她惱怒難堪,看她氣急敗壞,想的卻是最近他同雲六郎在一起的每日每夜,如膠似漆。
兩人隔着屏風,他于書案提筆作畫,她在榻上歪頭盤賬,暖光瀉下晖色,說不清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雲六郎頭戴鴉青色儒冠,面龐溫潤,眉眼溫和,俊俏儒雅卻又十分之風情,恰到好處的逗樂非但不顯唐突,反而令謝瑛沁出微笑,放松警惕。
他風度卓然,人品貴重,在京中口碑極好,難怪她傾心至此,難怪她當年寧可違背謝宏闊安排也要自作主張定下婚事。
他算什麽?
周瑄冷笑,下手愈發不顧後果。
忽覺掌中人渾身僵硬,瑟瑟發抖,他漫不經心瞟了眼,卻被謝瑛慘白的小臉吓到,他一松手,她便往後歪去,周瑄忙将人撈到懷裏,低聲叫她名字。
謝瑛眼前一陣陣的發白發黑,太陽穴突突跳動仿若針刺,細汗浮出皮膚被風激的打了個哆嗦,她虛虛喘了口氣,繼而就着周瑄的手臂彎腰狂吐。
宴席快要結束時,何瓊之自麟德殿後花園走來,他步履盎然,輕快迅捷,拐過彎卻被突然出現的人吓得嘶了聲。
看清後忍不住笑道:“雲六郎你鬼鬼祟祟在這兒是何用意,虧得我膽大,不然被你吓死。”
他一把拽起被勾抽絲的錦袍,拍去上頭的泥土,擡眼見雲六郎失魂落魄的模樣,一雙眼睛直勾勾瞪着自己。
心裏不禁犯嘀咕,莫不是和謝瑛和離,雲六郎刺激過度腦筋不清醒了?前兩日倒聽過傳言,說他仿佛有些不對勁,今兒親眼見着,的确是不太一樣了。
他看自己的眼神,似暗含殺機,短短瞬間,便又恢複如常,沖着何瓊之拱手作揖,随後提步緩緩往垂拱門走去。
雲彥不知自己怎麽回去的,後寒露來報,道謝瑛已經去往馬車等着,他便趕緊過去。
修長如竹的手指挑起車帷,目光寸寸輕移,看見謝瑛合眼睡着,恬淡的面上疲倦清減,睫毛垂落淡淡的陰影,唇緊閉,眉心蹙起微皺,她穿着秋香色齊胸襦裙,窄袖束腰,挽了條泥金雲霞色帔子。
不是進宮穿的那身衣裳。
馬車不知壓到什麽,謝瑛晃了下,雲彥伸手扶她。
然謝瑛睫毛一動,睜開眼看到他要靠近,小臉登時凄白,腦袋一偏避開他的觸碰。
雲彥的手停在半空,逼仄的車廂,空氣壓抑中透着焦灼。
風攪動車帷卷起謝瑛的帔子,半截滑下,露出一段酥頸,幾乎同時,雲彥的目光瞟過,謝瑛手忙腳亂捏着邊角重新覆在那裏。
一閃而過的吮痕,觸目驚心,不止一處。
夜間,謝瑛早早躺下。
簾帷內,她睜着眼睛總也睡不着,哪怕又幹又澀,開始泛紅,可腦中清明,她翻了個身,聽到腳步聲。
雲彥站在帷帳外,身影颀長,半晌,又默默轉身回到榻上。
謝瑛松了口氣,手指摸在肩頸,眉眼垂下,自胸口往腰間,皆有深淺不一的印子,想到那場景,她便忍不住惶然後怕。
如何讓一個人厭棄,她自認已經做到足夠。
周瑄金尊玉貴,自幼被以儲君之尊教養,生性寡言穩重,骨子裏自然更有帝王的清高倨傲,她曾為人/婦,曾與雲六郎和離,曾觸之逆鱗惹其憎恨,她根本不明白周瑄緣何非要死死揪着不放。
即便曾經對不住他,何至于帝王屈尊同她一個婦人過不去。
便是報複,也不用親自動手,印象裏,他極愛幹淨,最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碰到污髒,恨不能洗十遍,洗的皮膚爛掉也絕不留下丁點難看。
她不就是那顆砂礫,合該避之若浼的嗎?
如果再這麽拉扯下去,那個秘密必然也将掩蓋不住,滔天的醜事,誰聽了不會惡心,震驚?
謝瑛擔驚受怕了幾日,幸好沒再發生什麽,這日在廊下修剪花枝,聽見奴仆經過時說了一嘴。
才知昌河公主和王家姑娘王毓相攜去了紫霄觀上香,兩人求簽祝禱,各自抽了上上簽。回宮後昌河公主被賜婚汝安侯世子曾嘉和,他們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年幼時曾嘉和常去宮中,昌河公主每回都能跟他偶遇,故而這段姻緣是昌河公主苦巴巴向太妃求的皇恩,太妃愛女心切,放低身段親自去紫宸宮同陛下開口,這才有了曾嘉和尚公主一事。
昌河公主心情大好,适逢喜事,她便将王毓留在宮裏,好多閨房女兒的悄悄話也都說給她聽,連手底下的丫鬟也跟着受賞,鎮日看到的都是喜上眉梢,歡顏笑語。
紫霄觀求簽一事被坊間有心之人故意放大,借此議論起王毓和陛下的婚事,因為王毓長居宮中,不少人便篤定日後的中宮之主必然出自王家。
外甥難不成會舍棄親舅,找別的靠山?斷不會,是以王家門前門庭若市,王大人盡管避而不見,卻保不齊有投石問路的主兒,借各種手段送去奇珍異寶,人心若扛不住貪婪,自會一步步走向消亡。
紫宸殿裏,周瑄信手将密信扔過去,何瓊之接住,展開草草掃了眼,又轉給旁邊站着的呂骞。
呂骞眉宇清寧,少頃後折疊起信,聽到聖人低聲道:“燒了。”
化為灰燼的信猶帶着灼熱的溫度,慢慢變成灰黑掉在案面。
信中所說之事牽連甚廣,大理寺盤查舊案發現冤情,查出廷尉李紳三年前當街縱馬撞死一老一小,被刑部收押問審定罪,原判的是秋後斬立決,後李家四處托人,死刑便一年年拖延下來,時至今日,竟悄悄釋放回府,若不是前幾日在教坊司鬧事被人認出來,恐刑部做的滴水不漏。
教坊司一衆纨绔當即口不擇言,陣仗鬧得十分巨大,消息傳到被害人耳中,遂氣憤難平重寫狀紙,狀告李紳及刑部官員收受賄賂互相包庇,罔顧倫理綱紀,視人命于無睹,草菅而輕之。
誰料狀紙剛遞上去,家裏便遭大火,一夜燒的骨頭都沒了。
刑部有人寫密信向大理寺舉查,這樁不見天日的冤案才得以重新整理歸冊,只是前後證據鏈損毀嚴重,當年的證人也都先後遷居,前有舉證困難,後有勢力牽制,幫李家的幕後朝臣裏,或有王家手筆。
正因如此,負責調查本案的謝楚,先後被多名朝臣參奏,罪名五花八門,更有甚者找出城外伏擊案的關聯,将弑君的罪名重新扣到謝楚頭上。
厚厚的案錄被周瑄逐一翻開,何瓊之和呂骞皆明白其中艱險。
陛下初禦極,根基不穩,尚且不是到動王家的時候,況且王家到底是王皇後的母家,輕易也動不得。
坊間越傳越盛的聯姻更是催化加劇了矛盾,以至于朝中站王家的絕大多數,陛下明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中憎惡無比,歷朝歷代,最忌朋黨,不管那人是誰,即便是曾救駕有功的親舅,危及皇權便會身處險境。
王家顯然預料到,故而最近适度收斂鋒芒,再有拜會者便閉門謝客。
周瑄掃了眼,道:“此事厚樸不宜插手。”
呂骞一聽,當即明白聖人的意思,何瓊之與周瑄的關系太近了,一旦由他出手,不管結果如何,都将代表聖人的旨意,他心中暗暗沉了口氣,屏聲回道:“臣自請勘察本案。”
他是先帝欽點扶持陛下的人,雖說現任金紫光祿大夫,可畢竟身份不比何瓊之親密,遂他要做的,便是順陛下心意,查本案症結。
謝楚的事朝中官員皆有耳聞,便是弘文館也都私底下談論,雲彥自然聽了幾嘴。
入夜,謝瑛托着腮頰翻看每月常食物料,見雲彥多次往她這兒投來目光,便直起身子,淡聲問道:“可有話同我說?”
雲彥便将謝楚的事簡言概之,果然看見謝瑛小臉垮下來,雖知道她近日來難得清閑舒坦,可還是不能在此事瞞她。
“兄長尚且安好,只是這案件太過棘手,不管由誰來審結,都會成為衆矢之的。那些攻讦之言,權且不要放在心上,當初既然陛下沒有定罪,如今也不會因為惑言而重新發難。”
是惑言還好,謝瑛卻知道那是實情,若因為查李紳之案被卷到風口浪尖,兄長肯定不能善了。
她抱着條枕,烏發鋪陳在腦後,明亮的眼睛灼灼望着簾外。
黑影壓來,她睜圓眼睛,看着雲彥素長的手指挑開輕紗帷帳,滿腹委屈的望着她。謝瑛此時正穿着薄透的裏衣,寬松綿軟的挂在身上,有些位置自是露着無遮無攔,見雲彥目不轉睛從她臉龐挪到起伏的胸巒,謝瑛面上一熱,縮進薄毯中。
“阿瑛,你還生我氣嗎?”
謝瑛露出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忽然覺得今夜的雲彥與往常不一樣,眸中缱绻,溫柔如水,他本就生的儒雅俊俏,現下慢慢伏過身來坐在床側,說話都帶着令人無法克制的同情。
謝瑛搖頭,她從未生過雲彥的氣。
帷帳卷起又落下,雲彥試探着握住謝瑛的手,謝瑛驚住,似還未和離時,他就這般握着她,不輕不重,可如今不行,從簽下和離書搬出伯爵府,她便下定決心,既然分開,斷然沒有回頭的指望。
她掙了下,雲彥忽地收緊。
力道從未有過的重。
緊接着,他落下身來,單臂撐在謝瑛身側,眸對眸,鼻息相纏,近的能聽清彼此砰砰砰狂亂的心跳聲。
如鼓擂,如馬蹄,撞擊在胸腔,躍然于喉間。
下一刻,仿佛便要跳出喉嚨。
“你怎麽了?”謝瑛試着從他身下移開,雲彥不着痕跡箍住,長腿虛虛摁着她雙膝,另一只手慢慢撩開謝瑛的額發,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膚。
他嗓音變得低沉,貼着謝瑛的耳垂說道:“阿瑛為何不喚我彥郎?”
他眼裏傾瀉着欲/望,不加掩飾。
溫潤的面孔變得微紅,唇啓開,熱氣噴在謝瑛頸間,雪白的皮膚不再有任何痕跡,她終于除去遮掩的帔子,露在空氣中。
雲彥指腹火熱,貼在謝瑛腮頰,兩人幾乎肌膚相觸,彼此的體溫透過薄薄的面料一縷縷的互渡。
謝瑛想起身,頭發被他手臂壓住,稍一動彈便扯到頭皮。
她嘶了聲,雲彥松手,歉意的說了聲:“是我不好。”
“阿姊被寵壞了,你惱怒我明白,可是阿瑛,你對我不公平,你不該為了她而讨厭我,疏遠我,我是你的彥郎,是你親自挑的夫郎,即便你要走,也要帶我一起。
這麽多日子來,你再未喚我一句彥郎,你可知我心中如同刀絞。”
說着,他握着謝瑛的手來到心口。
謝瑛像被燙到,想抽出,雲彥趁勢吻在她手指。
“六郎,我沒有怪過你,行至半途終會各歸各路,若再強求只能平添煩惱,兀自愁苦,你是伯爵府的雲六郎,肩上不只擔着妻子一門,你也不能為了我同他們翻臉。”
從前是她想錯了,世上哪裏會有平穩安樂的日子,世家豪門,即便再清流,只要在京中住着,便有千絲萬縷的幹系糾纏。
雲彥再疼她,只消身後有一家人在牽絆,他們兩個便注定不會長久。
雲臻,孟筱,都是提前出線的不定數。
她還想再說,唇被雲彥堵上,輕柔的吻着,不疾不徐。
謝瑛推他,雲彥紋絲不動,邊吻邊痛苦說道:“你怎知我不會,你怎知你在我這兒不能抵過阿耶阿娘阿姊小妹。
阿瑛,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如若有一日我知曉你不再愛我,而轉頭與另一個男人交頸纏綿,我是何等想殺了自己。
他氣息粗重,唇沿着耳畔啄到頸間,肩胛骨,雙手與謝瑛交握摁在頭頂,他從未覺得如此心急,仿若今日不做,他便要永遠失去她了。
這種念頭讓他很是慌亂,以至于弄疼了謝瑛,他也渾然不覺。
“我們和離了,難道你都不記得嗎?”謝瑛別開頭,不忍看他通紅的雙目。
身上人停下親吻,肌肉變得緊繃,握着謝瑛的手全是冷汗,黏膩濡濕,他忽然伏在謝瑛頸間,喘息了少頃,随後翻身平躺在左側。
他合上眼,不叫謝瑛看見他的心虛。
謝瑛坐起來,攏好衣裳。
“我們和離了,日後曹娘子會為你再尋一門更好的婚事,但不會是我了。”
雲彥胸口劇烈起伏,半晌後,他睜開眼來,茫然的看着謝瑛。
“阿瑛,你便是再生氣,也不該說這樣的氣話。大婚那日我們合衾交杯,發過誓要終生不離不棄,你忘了嗎?”
雲彥始終不肯直面現實,哪怕謝瑛認定他恢複意識,他也總能強顏僞裝下去,裝作一切完好如初,裝作從未出現裂痕。
謝瑛望着窗外的雨,聽着檐下滴答滴答的聲響,白露端着滿滿一簸箕黃杏走來,她臉上都是汗,腳步輕快繞過游廊,将簸箕放在雕花黃石案面。
“娘子嘗嘗,我跟寒露一道兒摘得,可惜我倆矮夠不到高處的,底下這些沒曬過太陽,可能沒那麽甜,不過也還好,酸酸的更有嚼勁。”
她洗好放在撇口碗中,邢州白瓷襯的那杏黃澄澄的格外好看。
謝瑛咬了口,果真酸的厲害。
白露笑,“等會兒,寒露去找竹竿去了,咱們爬不上去,便敲打下來。”
說罷,利落的起身小跑穿過拱門,一溜煙不見了。
謝瑛才覺出已經入夏,日子過得飛快。
歇了晌,她去西市巡店,新上任的薩寶住在崇化坊,謝瑛便照例着掌櫃的送去禮錢讓他幫忙照應。
西市藩客衆多,鋪面也比東市繁華,各類物件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謝瑛先去的便是綢緞莊子,掌櫃的看見她,習慣性提了一嘴要不要給雲八娘留下幾端新料,謝瑛思忖少頃,點頭。
“挑沒人的時候去送,別生出事端。”
掌櫃的明白,忙去吩咐小厮跑腿。
謝瑛去櫃臺後查看出入賬,桌上擺了盞極品陽羨茶,茶香四溢,直沁心脾。
正看着,門外不知何故熙攘起來。
雲臻本在拐角處的珠釵店看新樣子,被同行的娘子戳了戳胳膊,使了個眼色往斜對過看去,這一看,魂都丢了。
身着紫袍的男子氣質如玉,身段精瘦爽朗,全然不複當初被勒令休沐時的頹敗模樣,取而代之的是從容,是幹練,周遭好些個姑娘以團扇遮面,大膽而又羞澀的張望。
不是那呂骞,還能有誰。
雲臻心裏頭酸溜溜的,面上還要裝的旁若無意,她往手腕上套羊脂玉镯,許是因為心裏有雜念,套了許久氣的往案面一擲,那镯子咣當摔碎。
小厮傻了眼,掌櫃的聞聲趕來,一下看出那是本店新到的镯子,做工物料俱是上乘,他擡眼看看雲臻,又瞪了那小厮一眼,客氣道:“四娘子您看,是現銀還是回頭去府上拿?”
雲臻睨他,沒好氣道:“掌櫃的是吃醉酒,不認人了嗎?”
掌櫃哪裏不認得她,只是這店面從前任她索取所求皆是因為謝瑛的緣故,她自己個兒的店鋪,指定讓誰不用給銀子,那便都有定數,可如今雲臻不是她大姑姐,那就是外人,既是外人,銀子定然不能不要。
他欲再說,旁邊穿粉裙子的娘子拉着雲臻說悄悄話。
“我怎麽覺得呂大人心裏還惦記你呢,方才他去布莊,眼神瞟來好幾回,瞧方向都在看你。”
雲臻心裏一熱,卻裝着不在乎:“你看錯了也不一定。”
粉色對襟裙女子附和:“哪裏是看錯了,我也看的明明白白,想當初呂大人将你捧在手心,這才幾個月,哪裏能舍得你受委屈,眼珠子差點都長你身上。”
雲臻拿扇子敲她肩膀,眉眼一橫,借口道:“走,今兒都記我賬上,去隔壁挑幾端好面料,做幾身夏衫穿穿。”
掌櫃的一急,忽的想起謝瑛此時該在布莊,遂慢悠悠也跟着過去。
雲臻進門後便一直在找呂骞,見他進來卻不見他人影,她有些着急又不能顯得上趕着,手裏的綢緞快被揪的裂開,小厮忙勸了聲:“四娘子喝茶。”
端上來的是毛尖,還是雨後的。
雲臻皺着眉頭,啐道:“竟拿些破爛貨敷衍我,櫃上不是極品陽羨茶,難不成是你們自己偷嘴?”
小厮解釋:“您哪裏的話。”
雲臻甩開步子繼續看,其餘三人已經選好面料,都是時興新來的,又薄又輕透氣性好,她們美滋滋等在櫃前,雲臻瞥了眼小厮,見他開始撥弄算珠子,不由怒火上來。
“一個個今兒是怎麽了,直接幫她們包好,回頭送去府裏,不都認得嗎?”
小厮犯難,扭頭往屋裏探過去,還沒見主事的出來,便只好硬着頭皮賠笑臉:“得嘞,您是付現銀還是....”
“你也不是新來的,怎麽不懂規矩了,沒眼力勁的東西,收拾收拾趁早兒別在這幹了,省的污了我的眼睛!”
小厮癟了癟嘴。
謝瑛擡步出門,看見雲臻頤指氣使的嚣張模樣,不由眉心一蹙,面色冷沉,而後走出來的便是呂骞,站在謝瑛身後,客氣斯文。
雲臻愣住,旋即拿帕子拭了拭唇,低頭平複心情,生怕叫他看見自己方才那個樣子。
呂骞只掃了眼,便将目光收回,複又安靜坐在旁側桌前,捏起陽羨茶慢悠悠的品茗。
謝瑛與那兩個掌櫃了解了內情,又打眼看向雲臻一夥兒要帶走的東西,滿滿當當三個箱籠,都是剛進店的新貨,搶手又昂貴。
她在心裏過了遍賬,淡聲說道:“加上隔壁首飾鋪子碎掉的玉镯,統共三千七百貫。”
她把手往外一伸,目光逼視。
雲臻憤憤的咬牙,“你什麽意思?”
謝瑛笑:“我這兒是做買賣,沒別的意思,給你算的總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兒是明細單子。”她推過去,也故意讓其餘三人瞧清楚。
不是她刁難,而是雲臻心裏沒數,都鬧到此等地步還有臉來白拿白用,且帶着這麽幾個吃白食的。
她說的心平氣和,雲臻心裏快氣炸了。
她素來愛面子,又當着衆人面,擡頭,看見呂骞別有意味的投來逡巡,當即不管不顧,闊綽道:“這是憑證,拿着便能去府裏領錢。”
往案上一擲,謝瑛拾起來,道:“小七,幫四娘子包好,送去伯爵府的時候記得同曹娘子要賬。”
“得嘞!”
雲臻恨得牙根癢癢,三千七百貫,都能買處好宅子了!
她攏了攏頭發,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喝茶的呂骞身上,眼見着要走他也沒準備開口,心裏頭別提多沮喪,沮喪的同時還伴有一絲暴躁,氣憤。
走到門口,忽聽呂骞朗聲叫住:“等一下。”
粉裙女子哂笑,黃裙也慫恿她,雲臻心髒提到嗓子眼,腮頰跟烤火似的,又紅又熱,她慢慢轉過身來,明眸妩媚,睫毛輕顫,輕咬的唇齒微微張開,恰到好處将心思流露出來。
她潤了潤嗓子,柔聲道:“怎麽了?”
呂骞朝她走來,臉上看不出表情,雲臻卻像被奪取了空氣,無法呼吸,眼前眩暈。
站定,雲臻深吸了口氣,神态嬌羞,而呂骞指了指她另一只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
是枚纏枝海棠紋金鑲玉戒指,雕工細致,純金勾勒着栩栩如生的花紋,玉質通透,一看便知名貴。
“這個也沒付錢。”
謝瑛愣了下,幾乎就在一瞬間,雲臻的臉唰的由紅轉白,她緊緊咬着牙,眼睛盯着呂骞,手用力拔下那枚戒指,往案上一放,“這下行了吧。”
呂骞淡笑,随後便見雲臻逃也似的跑出布莊,直甩開同行三人,一出門便爬上馬車藏了起來。
謝瑛是親眼見證兩人腌臜的人,當時雲臻有多決絕,現在就有多後悔,可惜,她把事情做的根本沒有回旋餘地,以至于即便曹氏和忠義伯,也無法拉下顏面再同呂骞來往。
“呂大人,還有件事想托你打聽一下。”謝瑛猶豫着,還是開口。
呂骞知道她要問何事,遂擺手低聲道:“謝四郎這回兒有些麻煩。”
他這麽說,謝瑛心裏頭登時沉下去。
王皇後故去,先帝便再未立後,是以如今後宮只有四位太妃太嫔,沒有太後。
趙太妃也就是昌河公主的母妃設宴,給京城許多女眷都下了帖子,其中謝家也有收到,上頭除去崔氏,還寫着謝瑛的名字。
謝瑛自上車後便沒有說話,偌大的車內只有她和崔氏輕微的呼吸聲。
此番趙太妃設宴,為的是昌河公主和曾世子的婚事,因為是陛下禦極後,宮裏第一樁喜事,故而大婚前是要好好安排打點,屆時京中女眷幫襯,昌河公主的婚事才能辦的愈發風光。
謝瑛挑起簾帷,光線照進來,刺的崔氏擡手一擋。
“我怕曬,快放下。”崔氏不悅,她皮膚保養的很白,四旬的年紀,狀态比多半女眷都要好上許多。
今兒又穿着精美華服,頭上盤高髻,插金梳,簪孔雀雙飛小山釵,花绶紋博鬓簪,博鬓簪上的花瓣随着馬車的行走而顫顫抖動,單是一眼,便知費了多少心思。
謝瑛扭頭,頗有些不自在。
她很小的時候便有人時常說閑話,崔氏生她時難産,生了兩天一夜險些葬送性命,後來好歹生下來,謝瑛卻不哭,被憋得幾乎窒息沒氣。
産婆不停拍打她,拍的腳底紫紅,嬰孩的啼哭才破開靜谧。
崔氏那會兒虛弱的快要死去,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後來崔氏身子大不如前,又見謝宏闊同別的女子眉目傳情,着急之下不顧下紅,用了手段将謝宏闊拉回房中,可惜,如此消磨數日,最終虧損的還是崔氏。
那些奴仆當着謝瑛的面說閑話,只以為她一個孩子聽不懂,可她都記在心裏。
崔氏不喜歡她,不僅因為她不聽話,更因為她的出生,導致崔氏和謝宏闊感情大不如前,謝宏闊雖沒有領回家來,可在外面養了幾房外室,崔氏只能兩眼一閉裝瞎子。
行至左銀臺門,謝瑛聽見旁邊馬車招呼,崔氏與人下去後說了會兒話。
幾人便一同去往趙太妃宮中。
謝瑛幼時見過昌河公主,也見過王毓,如今兩人隐約還有那時的影子,昌河公主臉圓肉粉,端的活潑可愛。王毓出生名門,舉手投足間貴重持穩,得體雅致。
兩人目光交集,彼此颔首。
席面做的熱鬧,又都是女眷,自然也極其聒噪,沒吃多久,便有東鄰西舍的閑言碎語,更有國公侯爺的風流韻事,說的都當樂子,聽得謝瑛沒有興致。
崔氏見狀,指了指院外東側,“你去隔壁院等我。”
謝瑛回頭看了眼,崔氏遞給她一盞茶,盈盈笑道:“出門前你阿耶囑咐我,萬萬不能惹你這個祖宗,知曉你待不住,便趕緊吃了茶去躺躺,那院沒人去,今兒我與太妃說話,太妃說是空着,招待女眷的。”
院牆攀爬着葳蕤的花束,盛開靡麗的淩霄在赤陽下愈發抖擻,棱格後的院子,靜谧清雅,走過月門,入門是一株三人抱不過來的老槐樹,槐花過了時節,仍有幾支開的不敗,空氣裏都是甜甜的香味。
丫鬟看見她,将人讓進屋裏,果真是布置簡約。
屋裏燃着熏香,牆上挂着月白色帳子,寬屏後是一張床,再往前走還有雕花高架,連通着書架伸到書案邊,塌前還有妝奁,兩個丫鬟打着瞌睡,守在門口。
謝瑛覺得有點古怪,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麽,直覺使然。
她轉身往外走,兩個丫鬟迷迷瞪瞪沒聽見腳步,謝瑛提起裙裾,下一瞬,手腳驟然冰涼。
周瑄站在廊庑下,逆光而立,精瘦挺拔的身影極具威懾力。
他上前,謝瑛下意識後退。
他身後的門啪嗒合上,光線瞬間暗淡。
謝瑛動了動唇,見他眸光幽幽,一步一步走來,不禁心提了起來,腦筋一片混亂。
他為何會出現在趙太妃的宮裏,又恰到好處踏進這招待女眷的院子,謝瑛從頭到尾快速捋着,然腦筋越來越迷糊,她撤了一步,靠着博古架穩住身形。
“想清楚了?”
周瑄笑,譏嘲的哂笑。
謝瑛搖了搖頭,她終于知道哪裏不對勁了,方才出門前崔氏給她喝得那盞茶,裏頭攙了東西。
以至于現在,謝瑛腦筋昏沉,身體卻熱的焦躁,熱的心癢,腳底下軟綿綿似踩在雲端,她掐破手心,仍找不到氣力,後脊沿着博古架一點點下滑。
她聽見周瑄忽然冷了語調:“謝宏闊告訴朕,從今往後,他把他心愛的十一娘,交托給朕照顧了。”
腦中轟隆一聲,謝瑛咬了再咬,喉間溢出隐忍破碎的吟/哦。
柔軟的,輕盈的,卻是又易碎令人向往的。
地上很快散落了钿頭釵,纏枝石榴金步搖,緋色的帔子勾住高幾上的花瓶,劃開嬌嬈的弧度,青緞面繡鞋被踢到地上,掉下一顆明潤的珠子。
謝瑛被推了把,後仰着跌在層層疊疊華美的綢被間。
她心裏頭很熱,熱的沒有一絲理智,想喝水,想索取,她拔掉最後一根金釵,用殘存僅有的理智控制自己去紮自己的手,還未觸到,周瑄一把奪起,扔到身後。
纖纖玉指白嫩滑膩,腕上的镯子撞出清泠的響動,她想爬起來,卻不知自己的姿态如何癱軟無力。
她嘴裏還在念叨,周瑄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如瀑的黑發散在身上,謝瑛枕着手臂,雙眸緊閉,氣息微喘,房裏熏着的香甜甜淡淡,她仿若在夢中,她叫白露,要水。
頭頂有人發狠的嘲笑,他身上很涼,透着淩陰的濕寒,謝瑛靠近,便喘出舒适的氣息。
周瑄冷眼看着,謝瑛的夏衫掉在身後,只着一件輕薄的裏衣,兩條帶子細細纏在頸後,汗珠濕透了面料,露出細膩的曲線,她的皮膚雪白,透着異樣的潮紅。
輕呼一聲,那兩條手臂藤蔓一般,攀住周瑄的頸,唇着急的去尋,似要喝水,似要親吻,很着急,很急迫,可又渾無章法,只憑着滿腔滿腦的難受追着周瑄避開的面頰。
“十一娘,你看清我是誰?”
謝瑛神游天外,依稀聽到若遠若近的聲響,便果真眯起眼來打量。
周瑄眼皮往下一低,指腹狠狠擦過她的頸子,抹去那欲蓋彌彰的杏花粉,在她細嫩的頸上,有兩枚很小的唇痕。
不是他,便只有雲六郎了。
妒火猛然竄至心口,周瑄只覺渾身血液不受控的往上洶湧,最終又彙成更為灼熱的存在奔向某處。
他跪立在謝瑛身側,右手扯開腰帶,俯身,雙目赤紅,最後一絲理智被謝瑛頸間的痕跡逼退。
他發了狠,朝着謝瑛沉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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