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幫我解開

暖陽初綻時,徐彥洹從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屋內窗簾緊閉,一縷光線從縫隙漏進來。

他從床上坐起,擡手揉了揉額頭。燒已經退了,只殘留了些身體乏力的症狀,想必很快會消失。

床頭放着保溫杯,裏面的水還是熱的。

看時間才七點,以為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還在睡,從房間出來看見系着圍裙的俞心橋從廚房出來,徐彥洹紮紮實實愣了一下。

“感覺好點了嗎?”俞心橋上前觀察,“看起來沒事了,今天要不還是請個假吧,多休息一天。”

徐彥洹一時沒出聲,俞心橋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幾分尴尬地把鍋鏟往身後藏:“你別看我好像五谷不分,其實在下廚方面還挺有天分。”

剛吹完牛皮,俞心橋鼻尖動了動,聞到一些奇怪的焦糊味。

然後扭頭就往廚房跑:“糟糕,忘了煎蛋還在鍋裏!”

徐彥洹:“……”

最後早餐還是徐彥洹做的。

他看見俞心橋伸手碰鍋就心驚肉跳,占據竈臺前的位置自己掌勺,像之前那樣最多只讓俞心橋幫忙放佐料。

俞心橋煎壞了兩個蛋,覺得丢臉,一直到餐桌上都悶不吭聲。

輪到徐彥洹沒話找話,他忖度片刻,說:“不會煎蛋不要緊。以前在浔城,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那是不用做飯。”俞心橋用筷子搗煎蛋,“都是點外賣,最多自己煮個面。”

“那也很厲害。”徐彥洹說,“我小時候第一次煮面,整鍋都爛了。”

俞心橋擡頭:“真的?那時候你幾歲?”

徐彥洹想了想:“六歲。”

“……”

俞心橋手上一使勁,筷子尖狠狠紮進煎蛋鼓起的肚子,流心蛋黃汩汩地流了出來。

吃完早餐,看見徐彥洹換上白襯衫,俞心橋更不開心,嘴角都垮了。

“你們律師不是可以自由安排工作嗎?”他問,“為什麽你每天都出門這麽早?”

徐彥洹随便抽一條領帶:“手頭還有其他案子在推進,等忙完這陣——”

剩下的話消失在嗓子眼,因為俞心橋走過來,接過他手中的領帶,踮起腳,挂在他脖子上。

系之前分清左右寬窄,又交叉比劃了下。俞心橋垂下眼簾,領帶在他手中時而翻折,時而環繞,整理好骨架,再将寬的那端從中間穿出來慢慢拉緊。

是溫莎結的系法,特點是對稱。系完俞心橋又把那結扽了扽,邊欣賞邊滿意道:“溫莎結配寬衣領,正好。”

擡首時驀地對上徐彥洹定定望着他的目光,俞心橋呼吸一滞,松開手,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你要是覺得不好看,可以拆了重新系”

“不用。”徐彥洹低頭看一眼,“很好看。”

今天,目送“丈夫”去上班的“妻子”變成俞心橋。

他對上次的事故心有餘悸,不能免俗地說了句:“注意安全。”

徐彥洹應下了,并也交代他一些安全事項。

上午10點,敲門聲響起,俞心橋對着貓眼看了半天,又通過聲音确認,才把門打開。

梁奕疑惑道:“你在裏面蹲大號呢?”

俞心橋沒好意思說是徐彥洹讓他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從鞋櫃裏找了雙客拖扔地上:“是啊,最近便秘。”

梁奕這次是把和愛樂樂團的巡演新合同帶給俞心橋看,順便和他确認演出曲目。

發現裏面多了一支德彪西的《月光》,俞心橋問:“怎麽加了這支?”

“樂團那邊發現演出時長不太夠,再說演奏會是面向普通音樂愛好者,總要有些耳熟能詳的曲目。”

“可是這支适合獨奏,不需要和樂團合作。”

“就是最後留給你最後獨奏收尾的嘛,當時攢曲目單的時候,也是你把這支放在備選列表。”

“……是我放的?”

“不然呢?是你的演奏會,當然要根據你的意願選曲。”

俞心橋還失着憶,一點都不記得當時的自己是怎麽考慮。

也不敢多想,總不能因為自己曾把這支曲子彈給十八歲的徐彥洹當生日禮物,就賦予它過多的含義。演奏會需要而已,彈什麽不是彈。

聊完正事,俞心橋開始撥打好友求助熱線:“我有個朋友,他最近收到了兩張音樂會門票。”

梁奕在吧臺跟前逗刺猬,聞言“哦”一聲:“徐彥洹請你去聽音樂會。”

俞心橋默了默,決定繼續說,“送他音樂會門票的人,曾經放過他的鴿子。”

“可不是,在音樂廳門口等了半天呢,下那麽大的雨。”

“你說這次,他應不應該去赴約?”

“這事不能問應不應該,得問你自己想不想。”

“我不知道。”俞心橋肩膀一塌,終于放棄角色扮演,“他讓我不要原諒他,也讓他在雨裏等一天。可是我……”

“可是你還沒讓他等呢,就開始心疼了。”梁奕搖頭嘆息,“心疼男人,變得不幸的第一步。”

俞心橋翻白眼:“說得跟你不是男人一樣。”

“我是看透情愛,一心向錢的世外高人。”

看刺猬吃東西看餓了,沒吃早飯的梁奕打開冰箱找吃的:“欸你們家竟然有冰淇淋。”

俞心橋從沙發上跳起來:“不準碰我的冰淇淋!”

“我就吃一個。”

“一個也不行,徐彥洹每天都會檢查數量!”

梁奕又開始恨鐵不成鋼:“我看你還是去吧,去吧去吧別掙紮了,夫管嚴還要什麽骨氣?”

當然是開玩笑的。

臨走前,梁奕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俞心橋的肩膀,仿佛也把他當成十八歲的小孩:“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是沒法管了,總之,橋,你開心最重要。”

俞心橋:“……”

到音樂會當天,上午豔陽高照,正午時天空陰雲密集,過不久竟真的下起雨來。

俞心橋和樂團負責人吃完飯,出門的時候梁奕要送他,他搖頭,說:“我走走就到了。”

音樂廳就在附近不到兩公裏處。

俞心橋打着傘,步子不由自主邁得略快。他伸出手到傘延外,春末天氣略顯悶熱,雨落在皮膚上還是微涼的。

即便人已經在路上,心裏還是有些猶豫。

到底要不要去,什麽時候去?

現在才兩點,演奏會三點開始,又是我提前等在那裏,會不會很丢面子?

早上出門的時候,徐彥洹沒提音樂會的事,他會不會又忘了?

俞心橋摸出手機,點開通訊錄,手指懸在徐彥洹的號碼上方半晌,到底沒按下去。

忘了就忘了吧,俞心橋想,這次票在我手上,大不了我自己聽。

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對“徐彥洹會赴約”這件事其實并不抱希望。

當年的陰影太深刻,失憶無疑再度加深了那段記憶的印象。俞心橋走着走着,腳步又慢了下來。

直到遠遠的,看見首都音樂廳圓拱形的穹頂之下,臺階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顯眼的地方。

或許不是因為地方顯眼。

雨聲沙沙,人來人往,俞心橋卻好像開啓了舞臺追蹤燈模式,視界裏有且只有那一道清冷寥落的身影。

他踩着薄薄的積水走上前,把傘稍微舉高,将徐彥洹納入傘下。

“你是故意的。”聽似責怪,實際上俞心橋的聲音很輕,“再發燒,我可不照顧你。”

徐彥洹注視着他,眼中有幾分輕松笑意:“我剛到。”

俞心橋看着他頭發和肩上的大片洇濕,良久才再次開口:“我來赴約,不代表原諒你,也不代表接受你。”

他沒有資格代表二十四歲的俞心橋接受任何人。

“我只是……”俞心橋別開眼,“只是沒你那麽狠心。”

十八歲的徐彥洹能狠心讓俞心橋在雨中等他,十八歲的俞心橋卻狠不下心。

二十四歲的俞心橋一定也不行。

過了一陣,他聽見徐彥洹說:“我知道。”

接着又聽見:“也許你不信,其實當年我沒有不想去。”

兩個早到的人在門口等了四十來分鐘,才檢票入場。

今天表演的鋼琴演奏家馳名中外,俞心橋剛學琴的時候就很崇拜他,現場聽他演奏難免心潮澎湃。

而與他的激動相比,徐彥洹冷靜得像是來旁聽一場庭審,在座位上坐得端正,神情也嚴肅,弄得俞心橋也注意起自己的儀态,風衣下擺整了又整,有點後悔沒把正裝穿來。

不過音樂廳這種場合,向來廣泛被用作區分真正的音樂愛好者和附庸風雅之輩。

叮叮咚咚的琴聲悠揚婉轉,優雅有餘,亢奮不足。聽到一半,徐彥洹就不得不把手肘擱在扶手上,手背撐住腦袋。

很快,思緒随着樂聲飄遠。

醒來的時候,臺上正彈到一支激昂的樂曲,徐彥洹皺着眉睜開眼,視線一瞥,正撞上旁邊座位的人笑彎的一雙眼眸。

散場後,兩人随着人潮往外走。俞心橋問他:“這幾天還是很忙嗎?你好像挺累的。”

無法解釋剛才的打盹事件,徐彥洹只好說:“不太喜歡這位老師演奏的曲目。”

俞心橋挑眉:“你不是音癡嗎,能聽出來區別?”

“能。”徐彥洹道,“你彈的,我都能聽出來。”

好在室內人群密集,溫度頗高,非但沒睡感冒,還意外地把衣服蒸幹了。

到外面雨還在下,徐彥洹撐傘,兩人互相挨着走在雨中,俞心橋伸手出去接幾滴雨,另一只手掌蓋上去,輕輕地搓揉。

想起當年,俞心橋管這叫“洗手”,還告訴和他在同一把傘下的人:“先洗手,再吃東西。”

還是這雙白淨漂亮的手,還是這個天真純粹的少年。

畫面一幀一幀地慢放,不需要任何濾鏡,也美得像電影。

不過還是沒想到,在聽到“要不要吃茶葉蛋”這個問題後,俞心橋像是全然忘了當時鞋子濕透還差點摔倒的狼狽,眼睛噌地亮了,忙不疊點頭:“要吃。”

于是二人走街串巷,費了好大功夫,才在一條偏僻弄堂裏找到一個小吃攤。年邁的阿婆面前支着炭爐,上面架一口鍋,鍋蓋掀開,香飄四溢。

聽說這茶葉蛋才一塊錢一個,俞心橋大呼便宜,伸出手指一二三四地數了半天,轉頭一臉期待地望着徐彥洹,征求他的同意:“我們都買了,回家慢慢吃,行不行?”

當然行。

徐彥洹無由地相信,就算俞心橋心血來潮想親自動手做茶葉蛋,他也會擺出态度拿出誠意,問阿婆能不能把炭爐轉讓給他,多少錢都可以。

拎着一大兜茶葉蛋回到家,俞心橋從櫥櫃裏翻出一口瓷鍋,連蛋帶湯倒了進去。

收拾完轉身,看見徐彥洹正在用手撓脖子,俞心橋才反應過來賣茶葉蛋的阿婆家就在那條弄堂裏,越是那種老人群居的地方,越是貓狗聚集,剛才買茶葉蛋的時候就聽到好幾聲貓叫狗吠。

忙推着徐彥洹坐下,擰開藥膏,熟練地摳一指往他身上抹去。

其實徐彥洹皮膚也偏白,相比俞心橋的白裏透粉,他的白裏則摻着冷色調的藍。那天他發燒睡過去,俞心橋曾湊近觀察過他眼皮上的血管,也是青藍色。

所以當初給他寫的情書都用藍色信封,因為覺得和他相稱。

眼下過敏症狀顯現,那冷白的皮膚上湧現出成片紅點,看上去十分觸目驚心。

直接觸碰也就罷了,間接接觸竟然也能過敏,俞心橋邊給他抹藥邊小聲吐槽:“真是嬌氣。”

徐彥洹笑了一聲,為“嬌氣”這個曾被他用在俞心橋身上、也分明更适合俞心橋的字眼。

俞心橋才不管他怎麽想,只知道自己又被嘲笑,恐吓道:“再笑我就把鄰居家的貓抱來,癢死你!”

徐彥洹:“……”

不免觸及回憶。當年徐彥洹看見貓和狗就跑,俞心橋還以為他同時被這兩種動物咬過。

藥膏抹到正面,俞心橋半開玩笑地問:“當年你是不是把我也當成狗了?不然怎麽看到我就跑。”

徐彥洹卻搖頭,幾分鄭重說:“我對你不過敏。”

“現在你當然可以這麽說,哪怕當時……”俞心橋忽地嘆一口氣,“算了,還說那些幹什麽。”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重新提起毫無意義。

然而,即便是老黃歷,也有人和他同樣在意。

“以前,我是不是對你很不好?”徐彥洹問。

手上動作一頓,俞心橋說:“是啊,不好。可是你又沒接受我的追求,我不能怪你。”

“可以怪我,都怪到我頭上。”徐彥洹颔首,看着俞心橋微顫的睫羽,“現在是我在追你。而且現在,我比你大六歲。”

本來就該照顧你,保護你。

俞心橋笑了,學他的口氣:“占我便宜是不是?”

聲音卻已經有點發抖。

有時候真恨不得全部忘記,忘記那些沒有下文的情書,紮心窩子的冷言冷語,無數次的自作多情。

可是忘不掉,連出車禍失憶,忘掉的都是沒有他的那些年。和他有關的記憶,每一段都清晰地刻在心底。

“徐彥洹,你不要裝可憐。”俞心橋說,“你一點都不無辜。”

這樣說着,俞心橋仰起臉,看進徐彥洹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又覺得這樣一個人,本就不該受七情六欲之苦,悲歡離合之痛。

他理當冷漠一生,無情一生,只讓別人為他輾轉反側。而非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仔細謹慎地在乎。

俞心橋發現自己真的很奇怪,一邊不想獨自受煎熬,一邊又覺得徐彥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不該再吃愛情的苦。

“嗯。”徐彥洹應道,“我的确不無辜。”

所以他認了,就算俞心橋今天不來,就算俞心橋再也不回來,他都認了。

可是既然被他抓住,就不可能放手。

他開始相信俞心橋的失憶是上天給他的一次機會:“既然忘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從結婚的最初。”

俞心橋茫然:“結婚的最初,應該做點什麽?”

他想到了每天接吻,臊得臉一紅,剛升起的淚意都被壓了回去。

雖然已經接受了這個設定,但還是有點疑心。俞心橋問:“我們真的,每天都接……吻嗎?”

“不止。”徐彥洹說,“還做別的。”

實際上,俞心橋一直在猜測二十四歲的自己有沒有性生活。

家裏沒有潤x劑,也不見安x套,結婚對象又長了張清心寡欲的臉,他偏向沒有。

擁抱和接吻,應該就是極限了。

可是,喜歡怎麽可能不和欲望挂鈎。

俞心橋視線不受控制地往下瞟,又被逮個正着。

“不信?”徐彥洹眉宇微蹙,似是無法理解這也能被懷疑,“我說過,你可以試試。”

剛才俞心橋那雙手在他身上彈鋼琴似的來回游走,聖人才不起反應。

此刻的俞心橋已然懵了,畢竟越是冷靜自持的人說出這種話越是殺傷力倍增。他的手無意識一松,藥膏掉在了地上。

他要去撿,徐彥洹不讓。

形勢在不知不覺中調轉。徐彥洹一條手臂箍住俞心橋細瘦的一截腰,把他困在沙發裏。俞心橋眼尾發粉,嘴唇紅潤得像某種剝了皮的水果。

明明今天還沒咬過。

而俞心橋這會兒才想到徐彥洹藏在冷漠外表下的本性。他除了恃靓行兇,還脾氣欠佳,耐心極差,眼下悉數暴露,就有一種裹挾着戾氣的強勢。

他順着俞心橋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被解開兩顆紐扣的襯衫領口,和因為抹藥被扯得松垮的領帶。

俞心橋幹咽一口空氣。

同時目睹,那在冷白皮膚下的喉結,劇烈地一個滾動。

徐彥洹握住俞心橋的一只手,用最後一點耐心掰開他蜷起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的領帶結上。

“你系的。”徐彥洹嗓音低啞,有理有據地提出要求,“你幫我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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