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存在

“你還想怎麽樣？顧念謹。”

這是他醒來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貓……”

“你走吧，看在你叔叔的面上，我不會拿你怎麽樣。你走吧，看到你，我受不了。”

他的聲音那麽平靜，他的眼睛像一潭死水，除了疲憊和麻木，什麽都沒有。沒有激動，沒有怪罪，只是平靜地讓我再也支撐不住了……

“奕飛，我沒有騙你，真的……我……”

“我哥長什麽樣子，我腦子再不好也是記得的。一個人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看着我，“八年已經夠我弄明白這些了。顧念謹，別再像個孩子一樣。沒有用的……你記着你是顧念謹，如果你還想扮演我哥，只要別讓我看見就好了。別……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哭。

貓，你知道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可以說服自己忘了小謹的存在……

我終究是自私的吧，對我來說，原本也沒有什麽比你重要……我們是一生的伴侶，一輩子都要一起生活的人……可是，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醒來的時候，才被告知我又一次暈倒了。

這一次除了秦醫生和小謹的家人，還有一些別的醫生。我要求和秦醫生單獨談一談，他們也體貼地離開了。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以為自己痛死了，可是我現在還活着。這麽脆弱，又該死的頑強。”我調侃了自己幾句，我看向秦醫生，“奕飛呢？”

他指了指牆壁，“就在你隔壁。”

我看着那面白色的牆壁，阻隔了我的視線看不到幾步之遙外的那個人。

“秦醫生，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轉頭看向他，“謝懷榮早該死的，可是我留下了這麽多的罪孽，你看我現在根本不想離開了，我離不開了，我放不下他。可是……這具身體是小謹的。說實話，要是別的什麽人，殺了他我就能活，我真的會去做的。”

“可是這個是小謹啊，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只有那麽小，躺在病床上，整個小臉都白白的，醒來了不管被誰抱着都要哭，我從來沒見過那麽能哭的孩子，簡直能哭到沒命。可是只要我一抱着他，他就安安靜靜的，特別乖。”

“他爸媽說那是因為他身體裏現在也是流着我的血了，所以對我親近。我當時二十歲剛出頭，不過我已經知道我以後是不會有孩子了，他爸媽笑着提議讓小謹當我幹兒子。我其實很想答應的，不過他們這樣的家庭不适合我這樣的外人介入，再來我其實也他大哥年紀相差無幾，這樣以後難免就尴尬了。後來他叫我叔叔。”

“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可愛。連在幼兒班畫全家福，還是我抱着他坐着，他爸媽和別的家人都靠後面站着了。”

“……可我現在居然可以不管他的死活，我想活下去，我還想好好愛我的愛人……我真的想活下去……我做不到放着奕飛不管，我心裏瘋狂地想抛開一切和他在一起！可是……小謹怎麽辦？”

“他在二十一歲啊，還沒來得及好好愛一個人。他活了這麽久，從懂事開始就在為別人而活了，一個又一個，他太善良了，為了陌生人的心願可以奉獻出自己的身體，然後被當成神經病人承受那麽多的痛苦……他就是傻孩子，對陌生人都心軟，更何況是我？”

“他花了八年的時間，讓我在他的身體裏醒過來了，讓我可以再一次去實現我的心願……可是呢，他這樣拼命，但他的謝叔叔不止一次想不顧他的死活，霸占他的身體……”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這位看起來睿智而穩重的秦醫生，此時成為了我的救命稻草，“奕飛過得這麽痛苦……他過得這麽苦……我真該死……不，我已經死了……我他媽已經死了！我死了！留下他一個人痛苦！我死了什麽都不知道！讓他一個人承受那麽多痛苦！而我呢？醒來之後都幹了些什麽？”

“我誤解他！我甚至恨他！我甚至還想報複他！我以為是他欠了我！我以為我才是那個最委屈的人！可是結果呢！我他媽不是人！他自殘！他在自己心口捅了一把刀啊！他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樣子和死了有什麽區別！我恨我自己！我恨啊！可是怎麽辦？該怎麽辦！你說啊！該怎麽辦！我真想、真想……”

“謝先生，你冷靜一點。”

“冷靜？”我推開他按住我肩膀的手，“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深吸着氣，“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你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我不是個好人，活該下地獄，可奕飛有什麽錯？他一輩子過得那麽辛苦，可他比誰都努力！”

“他比誰都認真地活着，他不偷不搶，他只是那麽用力地活下去……他有什麽錯？就算真的有什麽，為什麽不沖着我來？要這樣折磨他？我們到底犯了什麽錯，才要受這樣的折磨……你說啊？”

秦醫生沉默了一下，起身倒了溫水打濕了毛巾遞給我。我蓋在哭紅的眼睛上，躺在床上收拾情緒發洩過後的狼狽。

秦醫生帶着些殘忍的聲音很冷靜地訴說起他的專業判斷來：“謝先生……其實我這樣稱呼你，但在我眼裏，你還是顧念謹。”

“同樣的，我也是看着這孩子長大的，他能長到這麽大不容易，所以我比誰都希望他能好好的。說實話，你這一次的情況也搞得我措手不及。次人格實在太強大了，我觀察了這麽就甚至沒感覺到主人格的存在。”

“要知道，原本你病發的時候，起先都是意識混亂，然後說自己是另一個人，你要去做些顧念謹不會去做也沒必要去做的事情，你給自己創造了一段記憶，成為了一個獨立你原本的存在的人。”

“不過，等你長大了些，開始會掩飾了。不過，你終究太單純了些，那些事情做起來更像是在掩耳盜鈴。這一次……我卻也有點看不透了。連那些精密的儀器都沒能分析出來，你的腦電波确實這有一種波動，和以前的情況根本不一樣，我已經失去了做出你是人格分裂的判斷。”

“你表現出來的，确實不是顧念謹的樣子。太過成熟……不過也不排除你已經成長到這樣的地步的可能性。我猜想，如同你嘴裏說的小謹用八年的時間将謝懷榮在自己的身體裏複活了，不過這八年我的病人顧念謹可以說是狀态很好的幾年了，就算有些時候意識有些混亂，卻從不會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來。這多少讓我放松了警惕。可以說，現在的情況，我也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你完全把自己變成了謝懷榮的樣子，這樣治療起來會很麻煩。不過，有一點可以非常肯定的是，你的身體，你的DNA，這些數據不會騙人，你是顧念謹。而且不管你成為謝懷榮多少時間，這個最基本的事實不會被抹殺。”

“而你現在陷入了一個很極端的境地。一方面，你不想看着曾經的戀人卓奕飛痛苦，另一方面你不想‘殺死’你當成至親存在的顧念謹。我說的對嗎？”

“嗯。”

“那麽，現在我們就來好好地看一看這個問題。”

“……可以解決嗎？”

秦醫生搖了搖頭，他沒有回應我眼裏燃起的希望而是說出更讓我絕望的話：“首先，我們先來看看這個問題是不是真的存在。謝先生……是的，你現在的思維裏，你是謝懷榮，所以難免，你的思維都是以謝懷榮這個人為中心而發散出來的。”

“不過，以一個客觀的旁觀者而言，我可以告訴你，你所煩惱的問題并不存在。”

我怔住，有些心驚，秦醫生安撫地拍拍我的肩膀，“放輕松。這也是我的一家之言，如果你聽後不能接受，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專家小組讨論，或者幹脆擱淺下這件事讓時間來證明真僞。”

我搖頭，“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的判斷是，選擇顧念謹還是選擇卓奕飛，這個是非題其實根本沒有存在的依據。”

他看着我的眼睛，“謝先生，你現在的思維是謝懷榮的思維，但你覺得你不主動放棄的話，這樣的思維可以存在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三年？客觀來看，我的病人顧念謹的情況并不穩定，他至今以來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維持時間的記錄，最短的是三天，最長的……是十個月。”

“而你現在的情況，根據你第一次表現出你是謝懷榮并且有了清晰的思維的那天開始計算，到今天剛好是三個月多五天，你覺得，你這樣的情況還可以維持多久？就算你打破了這個記錄，做到了一年兩年，可是，有一件事情是不可能被改變，你終究會清醒過來，變回顧念謹。”

“可是……如果我不接受治療……”我拿下眼睛上已經發冷的毛巾，看着不能控制地問出了這句話。

秦醫生皺了皺眉，他想了想，給出了他的答複：“這我不能給你一個正确的答案。不過我能告訴你，我所知的，世界上患有和你同樣症狀的人，他在自己無意識間做了另外一個人十五年後來在某一天清醒了過來。”

“他原本有一個很愛的妻子，但在那一天他醒來發現自己身邊躺着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年的他，為了瞞住自己的妻子自己出軌的事情把身邊那個人在睡夢中殺死了。”

“但是，那個人卻是他這十五年來最愛的人，而他的妻子在他離開的第三年也患病去世了。他開始聽別人說自己的事情，越來越混亂，最終選擇了自殺。”

“你确定，也要卓奕飛和顧念謹承擔這樣的風險？”

我嘴唇抖了抖，給不出答案。秦醫生接着道：“當然，這樣的情況不一定一定會發生。我們再來做一定假設，假設你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讓卓奕飛相信你是真的謝懷榮，以他現在的情況看來，除非再來一個八年，就算你是真的謝懷榮，你可能也不一定能讓他真的接受這件事情。那之後呢？”

“我們假定，他終于重新接受這段感情，振作起來，回到八年前幸福的生活裏。可是萬一有一天你醒來卻不再是自己了呢？到時候，他會不會察覺出來？你覺得原本的顧念謹可以瞞得住他的眼睛嗎？到時候……”

“他會覺得自己被欺騙，以為自己真正地背叛了謝懷榮。那個時候他會怎樣？和現在的卓奕飛，這八年來的卓奕飛相比，那時候的他會選擇幹脆欺騙自己的眼睛嗎？”

不會的……我太了解了，他一定不會的，他只會變得比現在還遭。

“我不是在危言聳聽，也不是在試圖引導你的思維。”

秦醫生這樣說，“我只是将最糟糕的情況告訴你。當然還有很多可能性，比如你沒過幾天就變回了顧念謹，或者你一輩子也不會變成顧念謹，我也不能告訴你它們各自的可能性有多大。不過……我們現在就從卓奕飛的角度來分析這件事情怎麽樣？”

“雖然我不能代表他本人，但是以我這麽多年從事這份職業的經驗和知識……很抱歉，為了我的病人顧念謹的情況，我動了些手段了解到了卓奕飛本人的病歷史。”

“我做出了如下的判斷。第一，他愛謝懷榮，不管是八年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第二，從他這八年的情況來看，他近兩年已經在生活中找到了平衡點，讓自己的生活變好，以他的情況來看，他已經能很好地控制好自己，這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将會變得越來越好，回到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中。”

“第三，他現在的病情有了很大的起伏，誘因就是因為顧念謹變成了謝懷榮重新介入了他的生活中。第四，他現在面對着兩種境況，接受和拒絕。就現在而言，他選擇了拒絕。”

“……你在說服我放棄他把小謹換回來……對不對？”我不能責怪，我只是覺得很難過，我還沒從我說思考的問題中脫離出來，雖然眼前這個人否定了這個問題的存在的意義。

秦醫生搖了搖頭，“從我本人的主觀意願上說，我當然難免會有這樣的想法和傾向。但我之前說的話，只是在實事求是地告知你這些事情。而且，你心裏其實也認同我的觀點不是嗎？如果你一意孤行，要承擔的風險、付出的代價是非常大的。當然，如果你能承擔這些，我也不能說什麽。”

“我現在也還在分析你的狀況，并沒有很大把握判定你本身的情況。不過相對來說，卓奕飛的情況卻好分析很多。我見過很多這樣的病歷，他在這些痛失愛人或是被迫接受了心理幹預的人群裏是非常堅強卻又非常固執的存在。但他的情況單純很多，從頭至尾，他都是卓奕飛一個人。”

“現在，據我所了解到的，他在人前和單獨時變成了不同的樣子，其實，這意味着他本身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對別人表現出的随意和對謝懷榮這個人的否定，除了是一種自我保護和自我厭棄，還有一種可能性，他在排斥所有人和他分享他記憶裏的謝懷榮，這是一種很強烈的獨占欲。我分析過他的獨占意識是非常強烈，而且有很深的精神潔癖……”

“當然，這些對我們目前的分析的問題唯一的幫助就是，這些證據，讓我有理由相信，在失去謝懷榮的這八年後，他已經可以好好地生活了。至少不會再做出像那兩年一樣的自殘行為。”

“……那我呢？你是說他的生活裏已經不需要我的位置了……”這讓我如何接受？

“不，不是。他還需要謝懷榮。”他擅長于給我擦出希望的火花又親手澆熄，“他需要八年前那個存在他記憶裏的愛他的謝懷榮。而不是八年後的謝懷榮或是顧念謹。”

“可是我愛他啊，我還是一樣愛他……為什麽他已經不需要了呢？我還是八年前的我，不，根本沒有這八年，我沒有變，我還是我，我——”

“模樣、身高、聲音，那一點可以讓我或者卓奕飛相信你就是你，你沒有變。除了你這說不清所屬人的思維，也不足以讓人相信你的話。”

他嘆了一口氣，“我們又重新回到最初的問題了，謝先生。我們需要再讨論一次，你是謝懷榮和你是顧念謹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嗎？”

我啞口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 好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