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再醒來的時候,沈青霜已經把鑄劍爐的火燒的很旺了,烏鞘正放在他身旁。

“醒了?”沈青霜聽見動靜,說道,“你若想再看他一眼,還有時間。不然一旦開爐,就是七天的煉獄,那之後,也許你再也不是你。”

“……不了。”這瞬間,墨染只覺得喉嚨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完全無法呼吸。他艱難地吐出拒絕的字眼,斬斷所有的動搖,毅然決然的樣子生怕自己後悔一般。

那個人也許就在隔壁,他卻不敢去見。他怕最後的最後,看到的只是漠然。

花滿樓說的那句“舍身忘情”,他知道有多大的可能是真的。

若自己不是他的劍,他只怕連一眼都不會施舍給自己。

“老人家,拜托你一件事。”墨染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使自己的聲調不再像是哽咽。

“你說。”沈青霜雖然想鑄名劍想得發狂,這時候也有一絲的不忍。那個給他劍的年輕人,應該叫西門吹雪吧,竟然連詳細的緣由也不曾問。眼前的少年甘心為他受苦,只怕是一廂情願吧?情之一字,着實害人不淺。

“到最後,如果灰燼中剩下了什麽,請你把它交給我的主人。”

“……好。”沈青霜沒忍心說,劍爐的火并不普通,七天之後,連完整的骨頭都不會剩下。

然後他就看到少年懷抱着烏鞘古劍,頭也不回地跳入了劍爐。

那悍然無畏的姿态,和飛舞輕揚的青絲,終将成為絕唱。

爐中的火舌陡然升高,映紅了沈青霜的臉,少年昨日坐在他對面捧着白瓷茶杯時的安寧神态和剛剛墨發飄揚的背影重合起來。

他想起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

正是年少氣盛、鮮衣怒馬的年華,竟然能狠下心毫不猶豫地抛下。

他搖了搖頭,目光專注起來,開始他作為鑄劍師的工作。他已老邁,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不能失敗。而那個少年,不能允許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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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兒,這個沈青霜從拿走烏鞘後就再沒露過面,也不和咱們詳細說說怎麽回事,讓人不放心啊。”玉羅剎看着窗外從他們到來那天就一直在下的雨,心頭疑慮重重。最有發言權的西門吹雪不曾細問,他也就沒有開口,可這心中,總覺得事情解決得沒頭沒尾。

“玉玉,老頭子就是這個脾氣。當年我求他鑄劍的時候,他都上手了也沒告訴我他答應了,鑄好了就等到我又一次去的時候一下子丢給我……整天好像別人欠他千吊錢似的。”宮九玩着桌上的茶杯,他也有些不放心,但是這個領域他們都不懂,只有那個老頭子是專家。

西門吹雪臨窗而立,他周身的氣質明顯和從前不同。若說從前是生人勿近的冰冷,那麽現在就是超然物外的冰寒。上次的決戰顯然使他在劍道上達到了新的境界。他只站在那裏,就讓人感受到了凜冽的劍意。

那天他從孫秀青那裏離開,走出很遠了才發現這兩天一直跟着的小尾巴沒有跟上來。一開始他不以為意,時間一長才想着派出暗衛找人,結果暗衛領來了自家爹親。

他并未如花滿樓所說的那般“舍身忘情”,可對墨染的感情确實是淡了。人在經歷過生死存亡的考驗之後往往會發生一些轉變,他既然再一次把更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劍道上,對于感情就有了些恍惚的感覺。

他覺得正好趁這段時間徹底把一些事情想明白。比如孫秀青說的話,比如對墨染的感情,比如決戰時腦海中靈光一現的頓悟。

身邊離了烏鞘別扭得很,他就盡量深思少動,讓自己少些在意。

七天并不久,雖然宮九和玉羅剎大眼瞪小眼無聊到快要發毛,也不是忍受不了。所以當他們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的時候,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齊齊跑出屋來,才發現劍廬已經沒有了頂,大大的破洞處煙塵彌漫。幸好下着雨,不然非着火不可,

沈青霜咳着推開門,右手裏拿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正是烏鞘。

“老頭子,你……你怎麽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歲?我家乖寶呢?”宮九問道。

沈青霜沒有答話,他走上前把烏鞘遞給西門吹雪,又把藏在身後的左手拿到前面,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塞給了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看着靜靜躺在手心的心形紫水晶,心裏沒來由地狠狠一抽。

“我們部族的人若是有了心愛之人,便會擁有一顆水晶之心。”

他記得,這是墨染對花滿樓說過的。

“……還有嗎?”心在這裏,玉骨呢?

“沒有了。能有這個東西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沈青霜搖搖頭,“你上次怎麽喚醒他的,這次也一樣。不過……”他看着眼前男子眼底的洶湧,忽然猶豫着要不要說。七天前看到西門吹雪的時候,他還一臉淡然,所以他以為一切都是墨染的一廂情願,可是現在……

“什麽?”西門吹雪難得的順着別人的意思問下去。

“不過他現在是真正的劍靈了。他的命魂和情魄封在劍中,所以會和以前……不太一樣。”其實是太不一樣。

西門吹雪沒再多說,将紫水晶收進懷裏。沒有玉骨,那他應該沒有受太大的痛苦。他抽出烏鞘,在指尖劃了一道,眼前便出現了熟悉的光暈。

沒有投懷送抱,影子在地上形成半跪的人形,那人低着頭吐着西門吹雪熟悉而陌生的音調:“主人。”

西門吹雪從來沒聽過墨染用這樣冷淡的語氣喊他。他拎起他來,看到的是一張無喜無悲的臉。

“乖寶,你還好吧~~”宮九走到近前想要拉墨染的手,卻被他閃身躲開,速度奇快,就算宮九有所準備也不敢保證能追上他。

宮九訝然地看着閃身站在西門吹雪身後一步之遙的墨染。

“墨染。”西門吹雪的心中忽然有了一股怒氣。

“是,主人。”還是那個語氣,還是那樣的表情。

只是這樣,已太不對勁。

西門吹雪的眼光掃向沈青霜。

他的眼睛缁黑而深邃,含着怒氣看着沈青霜,讓沈青霜産生了一種正被天打雷劈的錯覺。

“這其實才是劍靈真正的樣子。”沈青霜硬着頭皮解釋,他覺得再不開口就會死無全屍,“不管是什麽,沒有了情魄都會是這樣的。”

然而西門吹雪還是盯着他。“嗤嗤”幾道劍氣劃過他的四肢和脖頸,血一下子淌出來。

“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這是他自願的。這時候向我發脾氣,他七天七夜忍受痛苦的時候你在哪裏?”沈青霜覺得自己要被無形的劍氣絞碎了,可他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輕易能被威脅的人能讓宮九纏了十年還覺得沒轍嗎?“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嗎?我也不知道,但是書上有寫,普通的魂魄抽離所受痛苦已千萬倍于淩遲,他早時殉劍魂魄俱全,比魂魄抽離之苦痛千萬倍,可這種痛,比起第二次殉劍,就成了撓癢。這七天七夜,我從未在爐前聽到過一聲□哀鳴。老實跟你說,只要想到爐內的情狀,我也要打哆嗦呢。我勸過他毀了劍,落個重入輪回又有什麽不好?至少不會痛。可是那會損害你的功力呀,所以他根本沒有猶豫就跳進了劍爐。”沈青霜覺得眼前發黑,還是堅持着用譏諷的語氣把這番話說完。

西門吹雪的指尖有血一滴一滴滴落,那個曾經含住他手指的孩子卻被他在不經意間弄丢了。他覺得自己應該不甚在意的,惶恐卻在心中鑿出了一個越來越大的洞。

宮九和玉羅剎傻在那裏,在他們無知無覺的這七天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恐怖的事?

雨還在飄落。

“回莊。”西門吹雪冷冰冰地吐出這兩個字,就率先離開了。

墨染得了命令緊緊跟上,再後面是回過神來的宮九和玉羅剎。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兩名暗衛現身架走了失血過多的沈青霜。

墨染的功力似乎一下子變得極好了,無論西門吹雪多快多慢,他總能跟在西門吹雪身後一步遠。西門吹雪用眼角的餘光看着身後面無表情的人,心中泛起時而尖銳時而鈍鈍的疼痛。沒有玉骨,是因為情緒波動不強。在那種煉獄般的煎熬下還能穩定住自己的情緒,這究竟是多麽心甘情願。西門吹雪忽然想咆哮,他明明覺得那個時候的喜歡已經淡去了,怎麽還是會去止不住地去想那孩子流了多少眼淚,受了多少折磨?小混蛋這麽不怕疼,以前的撒嬌耍賴都是裝給他看的嗎?……好像,他真的沒在他眼前喊過疼。

西門吹雪狂奔了一路,望見山莊的時候心情才稍微平靜了一些。可是一轉眼看到身後一步面無表情的墨染,怒火又上來了。

細細的雨絲沾濕了墨染的睫毛,卻沒有溫潤那雙空洞的眼睛。

西門吹雪走進主廳,吩咐忠叔準備晚膳。

“墨染,你去廚房做一道蜂巢香芋角。”這是墨染曾經屢次嘗試都挑戰失敗的點心,他又偏偏很愛吃。于是有一段時間,他都處于嘗試——失敗——撒嬌——嘗試的循環模式。

“是,主人。”墨染應聲,很快就不見蹤影。

“阿雪,你不要着急,總會有辦法的。”玉羅剎和宮九遲了他們一刻到達萬梅山莊。此刻西門吹雪雖然仍是一副冰山面癱的樣子,玉羅剎卻感覺到了面具龜裂的痕跡。

“怎麽能不着急,如果我變成了呆頭呆腦的樣子你會不着急嗎?”宮九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不過還是把着急的重點放在怎麽解決問題上吧。玉玉,等會兒你和我都各自回去,咱們分頭行動,去找讓乖寶恢複的辦法。”

說着話,墨染竟已把蜂巢香芋角端上桌來。

西門吹雪看了一眼那堪稱完美的作品,一把把墨染垂在身側的手拽了起來,本來白玉無瑕的手,現在竟布滿了燙傷灼傷。

西門吹雪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裏面湧動着狂暴的風雪。他閉了閉眼睛,卻還是忍不住,扯着墨染出了主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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