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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2-11-3 21:14:30 字數:3921
安常大人将少年帶回軍營,請軍醫診脈。那少年自躺在床上,便閉上眼睛呼呼大睡,十分安心。
這少年即是當年的林孝淳,齊吏夫人秦征顏之子,現年十六歲。
林孝淳飽睡後醒來,由人帶着去見安常大人,反而沒有當日壯烈刺殺的戾氣,只是盯着安常大人,緊閉雙唇,眉目嚴肅。
安常大人招呼他一同用膳,他便坐下,大吃大喝起來。安常大人問他什麽時候進司域宮。
他道:“我十歲的時候,逃出蠻地,投在段師父座下。”
安常大人聽罷久久緘默,才說:“當年是我做差了,沒将你留下來。”
林孝淳看了一眼安常大人,繼續用食,看上去有如三天三夜沒吃一般。安常大人看他這樣,倒有些喜色。
“這幾年都學了什麽?”
“劍擊,騎射,兵法。”
“這都是段修厲害的地方。有修文賦麽?”
“沒有時間。”
“這方面你自小就有天賦,不可放棄,回京了一定請先生教授。”
林孝淳詫異地擡眼瞪視安常大人,“你要帶我回陽京?”
安常大人颔首,嘆息道:“前些年我也着人尋你,卻不想近在眼前也不自知,現在可好了。”
“你不怕我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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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大人一怔,見眼前少年滿臉怒氣,回想起城樓那一番兇狠的刺殺行舉,實在觸目驚心。
“我可以死在你手裏。”
林孝淳厭惡地扔掉筷箸,怒道:“你如果認為這麽做可以在我娘面前贖罪,可以還清我們家的債,你可就癡心妄想了。”
安常大人苦笑:“我何來資格在你娘面前贖罪。”他靜靜打量林孝淳,然後給他堯了一碗羊骨湯,“你是她最愛的人,應該成為她心中期望的那樣,做一個風格自由的公子。你恨我,也不要毀了自己。”
“是你毀了我!”林孝淳大吼道,将桌上的茶盞擲出去,砸在安常大人颚下,劃出一道血痕。安常大人卻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是讓林孝淳這句話震懾住了,不覺間流出眼淚。林孝淳反倒被吓住。
許久,他才說話:“我這條命,死不足惜,但不該是你殺我,不值得,你應該活得非常好。如果你願意,在我身邊呆兩三年,我親自栽培你,還是可以的,再往後是不行的了,如果不願意,那我另托人照顧。高官厚職是有限的,但生活之道,無非風雅自由安逸,這也是你母親對你的願望。”
林孝淳咬着牙,不做任何回應,猛然推開膳桌,跑了出去。如此過去五日,即要拔軍回京,段修來見安常大人,聽取最後的吩咐。安常大人只是說:“令司域宮上下行事一如既往,只理商賈,軍隊都遣散了,留我說的那些人即可。”
段修應諾,問道:“阿木(林孝淳)是否令屬下帶回司域宮?”
“他人在哪裏,讓他來見我。”
林孝淳再見到安常大人,卻落下眼淚,說下如此一番話:“這一輩子我再也不回陽京了,娘她從來不喜歡陽京,以後我要回娘的家鄉去。娘想我成為怎樣一個人,我很清楚,在你身邊由你引導想必正确,你的意思是要活得風雅快樂,可是如此來我必不快樂。我不殺你是因為娘當年為你的命而殺了自己,我不能違背娘的初衷。我要跟師父回司域宮去,等有一天我能夠帶着娘的靈柩回焦中州。”
安常大人答應他,“往後你還叫林孝淳,仍跟着你師父。”
于是林孝淳依舊随段修同司域宮的人,循西道向北漠去。而安常大人這邊也班師回朝。
奇善卻在私下向安常大人表示憂慮:“林孝淳不是簡單的孩子,有您在,段修恐怕制不住他。”
安常大人向奇善笑道:“司域宮的一切,我有什麽不能給他?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什麽都不害怕。”
奇善知道安常大人經此一役,心緒上已經顯露出頹廢、淡泊世俗的狀态來,生死無謂,富貴如泥。
“大人,陽京的消息說,郡王府世子兩個月前率兵平北漠軍有功,皇上召其回陽京,已授三品正騎尉。”
安常大人應了一聲“嗯”,不再多言。
行軍至北埠口,紮營歇夜。兩更天,兩位稱是陽京禦衛軍的便服人風塵仆仆地下馬,在軍營口求見安常大人。
安常大人納罕,以為元統帝那邊發生變故,接見來人。是熟面孔,乃寶嘉郡王爺親随,他們遞上一封密函。安常大人看了遂屏退左右,嚴厲地問來人:“說吧,什麽要緊事?”
青衣人道:“郡王爺遭人行刺,背中一箭,太醫說無力回天,大限就是這幾日了。”
安常大人急問:“什麽叫大限!”
兩人支支吾吾,“郡王……怕是不行了……”
“刺客是誰?”
“正在緝查,尚未知曉。”
安常大人聽了長時無語,只是看着手中的信函發呆。站着的兩人面面想觑,不知所解,青衣人叫了聲:“大人?”
他才回過神來,叫奇善,“傳令,因連日來天氣惡劣,行軍拖沓,先遣兩位少将快馬趕回朝中,向皇上傳捷報。”
說罷使眼色給奇善,傳了令,叫來兩個親信将軍,換了軍裝,他留下奇善,帶一位少将與便衣人一前一後騎馬出了軍營,連夜不停歇,趕路向陽京城去。
北埠距陽京有八百裏,人馬疾走一天一夜,第三日淩晨到得寶嘉郡王府,人都已被旅途折磨得潦倒倉皇了。
景瑢蒼白着臉下馬,解下頭上的盔交給下屬。偏門被叫開,景珽世子走出來,雙眼發紅,看着兄長。
景瑢一聲不響地被領進內院,走至郡王爺寝房外。當是時,寝房內外除了女人低沉的哭泣,沒有多餘的聲音,所以門一開,吱呀聲吓了景瑢一跳。
他邁進去,站定在與床榻有十步之遙的地方,望向暗暗沉沉的床榻。那裏的郡王妃起身,驚喜地朝床上的人說了一聲,病人口中便嗚嗚啊啊地響起來。
那是在叫他。
景瑢邁着千鈞重的步伐走過去,難以置信地望着病榻上的人,不認為這是自己的父親。一年多未見,他的頭發已經白盡,臉上瘦削、溝壑滿布,簡直是百歲老人的蕭索樣子。
“景瑢。”他聽清了父親口中的發音,但是不想做任何回應,直直地看着他,冷漠地站着。
寶嘉郡王使盡渾身力氣擡起手,橫在景瑢身前的虛空裏,“景瑢……”
“王爺,瑢兒在這兒……”郡王妃啜泣應道,推了推景瑢。
郡王爺睜開眼睛,兩道熱淚潸然落下,他試圖用眼睛尋找長子,企圖用生命最後之光得到長子的回應,卻是徒然。彌留者傷心而痛苦地瞪着雙眼,高高地舉着手。景瑢聽見父親氣若游絲的聲音像虬枝一樣匍匐延展而來:
“景瑢,孩子,回家吧,回家吧!”
寶嘉郡王咽氣了,那只手兀然垂下,景瑢撲上去抱住了那只手,好似擁抱住往生者最後一縷幽魂。那只手又輕又硬,使景瑢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郡王妃與景珽世子跪在地上嗚嗚哭着。
景瑢抱着父親的手落了會兒淚,站起來穿過寝房走了出去。天還沒亮起來,燈火昏沉,大概除了他們三個人,沒人知道王府主人去世了,所以府邸還是沉睡的樣子。他從廊階上坐下,胸口猛地猶如燃起了一團火,燒到喉嚨,一片腥甜湧在口中,他掏出手絹,接了一口鮮血,捏在手中,急喘了兩口氣,眼睛稍稍清明些。
景珽世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邊上坐下。景珽世子生命裏最恨的人,大概就是這位兄長了,當然,那是在他是安常大人的時候,在他侮辱他、輕視他的時候。現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恨他,就像他無法理解身邊的人為什麽突然是自己早夭的兄長一樣。
“你是不是很恨郡王府,很恨,我們?”景珽世子這樣問的時候,聲音很溫柔,只是把頭低了,眼淚落下來。
“不是。”景瑢回答,景珽世子詫異地擡頭看他,看見一張微弱燈光下模糊蒼白的臉。這張臉,眼睛是母親的,突出的眉骨與父親一致,他看了那麽多年,竟沒看出來,陽京城的人,日日嚼舌根,也沒一個看出來!
“也不對。”景瑢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曾經恨,恨着恨着,就不恨了。”
“那你為什麽要加害郡王府?”
景瑢聽到這裏望住景珽世子的臉,靜靜地問:“你是這樣想的?”
景珽世子直視前方,斷然地說:“都是事實,不然父親也不會死。”
景瑢愣了愣,點點頭,垂下目光,“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景珽聽他這樣講,心內反而更加悲哀。他想應該斥責景瑢,打他一頓,可是他又想将他扶起來,安慰他的傷心。
景珽世子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什麽也沒做,只是說:“父親病中一直叫你。”
景瑢垂着頭沒出聲,捏着手絹的右手卻開始發抖。
“人死不能複生。父親見着你,也算安心了。”
“人死不能複生……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死才是最厲害的武器。”景瑢喃喃道,将頭倚在胞弟的肩膀上,“為什麽會死呢,世上有誰該死呢,偏偏都死了,偏偏讓我看見了……我不想的,我心裏只想自己死……你們為什麽一個個死掉……我不想的……”景瑢嗚嗚地哭了,眼淚落在景珽的手上。他的臉是病入膏肓的人的臉,蒼白病态,聲音被黎明這把刀抽割碎了,散在黑暗裏。
“大人?”景珽世子握他的手,冷如寒冰,再摸他的臉,卻像火炭,才知道他發着重燒,忙扶他起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哭泣着。
景瑢被安置到郡王爺寝房邊的暖閣裏,景珽世子悄悄叫下人請前太醫院院正來,那是郡王府叔輩親戚。
景瑢開始還說着胡話,後來閉上眼睛就只喊痛,郡王妃心急得幾乎昏過去,直問他哪裏痛。大夫來了看脈,寫下藥方讓先煎了藥趕緊給病人服下。
景珽請大夫偏廳問病,大夫嘆氣道:“這位公子是誰家的,身體是千瘡百孔之态,卻不早做調養?”
“五叔,你不要問這個了,就說怎麽樣吧,可……可能醒過來?”
大夫搖頭,皺着白眉說:“他的肺裏有炎症,身上的熱就是從那裏燒起來的,他此前心急氣焦,奔波不少路途,才發了肺病。看吃了我的藥,能不能把燒先壓下來再說罷,人醒不醒是其次。”
“怎麽這樣嚴重,五叔,無論用什麽珍貴的藥材,只要讓人好起來,你盡管說就是,治好了,景珽給你磕一百個頭!”
“糊塗孩子,能治好我會不治麽,盡說沒用的話。”
景珽世子回到暖閣中,郡王妃正一口一口喂病人吃藥,好不容易喂進去兩勺。郡王妃抹淚問景珽世子,“大夫怎麽說?”
“藥吃進去看吧。”
郡王妃痛哭失聲,說:“這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啊!”
“母親,母親,您還請保重,府裏不能再出事了。”
天漸漸放亮,景瑢吃了藥稍安穩些,昏睡半天,又燒上來,痛得全身是汗,口中念着“我要死了”一詞。郡王妃抱着他,只做徒勞地揉他的胸口,希望解得他一絲痛楚。“景瑢,你不能死,你醒來罷,醒來。”
景瑢病勢昏沉,一整天沒睜開眼,夢呓着胡話,喚着小公子彌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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