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春花秋月起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沖穴’、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後陷中‘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将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連續施了了十多日針灸,累得他頭發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急,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出,那是命數使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
胡青牛哼了以聲,淡淡的道;“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你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谷醫仙’無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他對那日宋青書所言顯然耿耿于懷,即便知道那人只是激将之法罷了,仍舊忍不住在意。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轉念一想,卻又釋然:“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不過胡先生,此言萬勿再提,你救我之恩無忌銘記在心,這條命你要拿走自然也是應當,可我不想娘和師兄因此而記恨,不如就當我病死最好。”
他這一番話若成人說來,少不得會被曲解為隐含威脅,但胡青牛和他相處這段時日,知曉他赤子之心,的确不想母親和師兄為難,心有所感,不由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
張無忌還道他依舊在意宋青書名門正派的身份,想了想又道:“至于我師兄,先生不必過于介懷,什麽正道魔道,在我看來,都是習武之人。大家學武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麽?魔道殺人,正道也殺人,在這一點上,沒有誰更高尚。”
少年這番話戳中了胡青牛心窩,他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滿臉赤誠的少年,聽他此番話,顯然心中對名門正派也是有所怨氣的。片刻後他悠悠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哪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精神極是苦惱,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
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哼,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于通,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
張無忌雖然沒見過鮮于通,卻也聽過華山派的大名,驚訝之餘不由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帳?”
“自然去過。”胡青牛嘆道:“我前後找過他三次,都遭慘敗,最後一次險些命喪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神算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衆。我明教雖然人多,但性子大多古怪,我行我素,而我也恥于求人。這場怨仇,只怕是報不成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這裏,眼中淚光瑩然。
聞言張無忌不由心軟,暗忖:“他其實并非冷酷無情之人。此人遭際之慘,實是比我多上百倍。”正待再出言安慰,忽聽胡青牛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洩露給別人知曉,我定叫你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無忌道:“我不說就是。”
胡青牛摸了摸他頭發,嘆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獨留張無忌在原地微微皺眉,沉思半晌,起身去了藥房。
他今日新學了一味藥,有凝神靜氣的功效,與人體無害。他在藥房中挑挑揀揀找出合用的藥來,去煎成一碗淺綠色的湯汁,端着來到宋青書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扉。
他二人這段時間一直同處一室,只是來往之時仍要敲門。過了半晌仍不見開門聲,便自行側身撞開木門,繞過門前屏風。屋中有道清淺規律的呼吸聲,張無忌擡眼望去,就瞧見床上宋青書正盤膝端坐,雙手置于膝上,俊眸微阖,顯然正在調息。他不敢打擾,小心翼翼将藥碗放在桌面上,自己則坐在旁邊,單手支了下颌看着師兄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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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書此時剛十七歲,正是風采翩翩令人矚目的年紀。這個年紀男子的骨架還未長成,身量修長,手腳纖細有勁,加上生得一張俊臉,氣質卓然,不驕不躁,前世“玉面孟嘗”的稱號不是白白叫出的。張無忌一直知道師兄生得好,現下細細望之,更覺得師兄好看的緊,卻又想不出詞句來形容,只能癡癡呆望着。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宋青書一個大周天運完才收了內力,甫一睜眼就瞧見少年坐在對面盯着他發呆,不禁笑道:“何時回來的?在那裏犯什麽傻?”
張無忌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竟有些臉紅,他掩飾般站起身,一面伸手去摸藥碗一面道:“看見師兄在運功,我就沒敢打擾。這是新配的藥茶,這會兒溫度正好。我看師兄最近有些氣虛,不如來試試看?”
“你又去弄藥茶了?”宋青書穿鞋下地,瞥了眼桌上的藥碗,他的面色确實有些差,但并非氣虛,而是因為陳一建的緣故。如今他和陳一建交替出現,後者往往才清醒不久就會見血暈倒,驚悸之下面色當然好看不到哪裏去。不過這個理由他也無從說給張無忌知曉,只能端起藥茶嗅了嗅,抿起唇道,“一聞就知曉很苦。”
“不苦的!我剛剛嘗過!”張無忌忙道。
宋青書實在是怕了他三天兩頭送來的藥茶,眼珠一轉虎起臉道:“無忌,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我生了什麽非死不可的絕症,你不便告知給我,才借定神的由頭三番兩次讓我喝藥?”
張無忌被他嚴肅的模樣鎮住,還道自己的想法當真被察覺,連忙擺手:“非也!師兄你的身體好得很,這藥真的只是用來凝神而已,沒有其他作用!”
宋青書本欲唬他一唬,免得這小子将他當做試藥的工具,但此時見他慌張的模樣,心中越發生疑,皺起眉道:“你不必瞞我,我的病我自己知曉。你這麽做也是為了我好,但始終瞞着我,只會讓我多想。”
他這番話原本有些矛盾,可惜張無忌生性老實,被他話語一詐便上了當:“你、你真知道?”
宋青書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張無忌頓時像是松了口氣,又有些沮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唉!醫書上都說離魂征雙方不知曉對方的存在,我還以為……”
離魂征?宋青書皺起眉,他之前曾聽張無忌提起過這個病症,難怪當初少年神色古怪,原來他是以為自己得了離魂征?轉念一想卻又了然,不怪少年會這麽想,他和陳一建輪流掌控身體的情形,在旁人看來确實與離魂征無異。他二人性格習慣相差太大,不熟悉的人也就罷了,熟悉的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別。
原來張無忌這段時間的舉動是想要替他治療“離魂征”麽?難怪拿來的藥茶都是些凝神靜氣的作用。他微微垂下眼,狀似不在意道:“我當然知曉,不過‘他’并不知道。無忌,你為何想要‘治好’我?”
張無忌歪了歪頭:“既然是病症,當然還是治好比較好。”
“那你更喜歡‘他’,還是我?”
張無忌被這個問題問住,不由得呆了呆:“師兄不都是一樣的嗎?不管是哪種性格,我都願意親近。”
“那你是否知道,這個病治好後,我和他之一便會消失?”
聞言張無忌不由瞠大眼,胡青牛的醫書上并未提到這個!他幾乎是立刻道:“你、你們不都是青書師兄嗎?為什麽會有一個要消失?這只是治病而已,師兄不要太過憂心!” 在他心中,兩種性格的師兄各有其特點,他從未有過喜愛一個讨厭另一個的想法,更別說讓其中之一消失了。
見少年滿臉緊張的模樣,宋青書不禁心軟:果然還是個孩子,只想要給他“治病”,卻沒想過治療的後果。他雖然不知道離魂征真正治好是什麽模樣,但他自己的情況自己知曉,他和陳一建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體雙魂。倘若這種“病”真的治好,只能是他二人其一消失。就是不知道那個時候,張無忌更希望他們中誰是留下來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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