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聽話

她感到深深的驚悸,從他壓在肩膀的掌心,一路傳導進心髒,卿柔枝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極為蒼白。

她低下頭,不敢再擡頭與他對視。

“陛下,是你的君父。”她吐息艱難。

他毫不意外這個回答,點了點頭,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修長的手,慢慢抽離回去,像是一條毒蛇,縮回劇毒的獠牙。

“我不需要不聽話的傀儡。”他道。

卿柔枝反應很快,立刻抓住他的手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纖柔的雙手,緊握住他修長冰冷的手指:

“容我考慮幾日。”

她眼眶泛紅,恐怕也意識不到這副樣子落在旁人眼裏,有多楚楚可憐。

褚妄勾了勾唇,“我給您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

他緩緩低頭,嘴唇幾乎碰到她的耳垂,神色疏離恭敬。

直到他大步離開,四周徹底安靜下來,卿柔枝依舊渾身僵硬地坐在那裏。

褚妄,恨他的父親。

他恨到如此地步,竟不惜逼着她投毒,逼着她跟他狼狽為奸,謀權篡位——

如此痛恨陛下的他在稱帝之後,怎麽可能放過如同菟絲花般依附陛下、聽從陛下,甚至毒害過他的自己呢?

眼裏有微微澀痛感傳來,卿柔枝猛地發現,不知何時臉上全是汗水,甚至有一縷發絲被汗水打濕,黏在頸上,濕膩膩的很是難受——她剛才竟然就是頂着這副模樣,在同他求饒着。

原來,上位者與下位者對調,是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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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熏風殿,九皇子因犯下殺害朝廷重臣之罪,被陛下問審。

那時,她也在。

沒有聖旨便私自将卿墨鯉置于死地,陛下厲聲問他到底為何,他一言不發了許久,最後一五一十,陳列數條罪狀。

然而那些罪狀都還不曾找到确鑿的證據,依大越律例,根本無法給卿墨鯉定罪。

見他油鹽不進,嚴防死守那個非要殺死卿墨鯉不可的秘密,分明是在藐視君威、目無法度!

陛下震怒,拂袖而去。

而她追随聖駕也要離開,路過少年身側時,聽到他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

“母後,要棄了兒臣嗎?”

她記得他投來的那一眼,一雙鳳眼嗔黑翻湧,冷漠無邊。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心裏便埋藏了恨吧……

對君父的,對她的。

從半夜開始,卿柔枝便感到喉嚨口一陣發疼,翻來覆去,睡得并不安穩。

第二日她尋到軍醫,草草開了點藥,因她是宮裏來的使者,軍醫對她還算恭敬,接了藥她轉過身,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坐着四輪車的青年,氣質頗為清淡,像個文雅的儒士。

軍醫也看到了那人,同她解釋道:“那位便是殿下的軍師,他行動不便,入冬以後常常會來此處取藥,緩解腿疾。”

臨淄王的軍師。

她有所耳聞。

聽說這位軍師,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好幾場關鍵的戰役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說沒有他,王師不會節節敗退、收獲數次慘敗,到最後潰不成軍、毫無反抗之力的地步。

朝政的事,卿柔枝一知半解,但,那幾場戰役贏得漂亮,光傳聞就是驚心動魄,同時,也給大越皇宮帶來了濃濃的陰霾。

走上前去,她低低喚了一聲:

“先生。”

青年聞言擡眼。

他年紀看着極輕,長着一張俊秀白皙的面孔,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精致。

兩彎眉毛斜飛入鬓,其下是一雙水汽氤氲的、圓潤阒黑的貓眼。

“娘娘。”他嗓音溫和而虛弱,似有不足之症,蒼白的手,緩緩撫摸着蓋在腿上的那塊氈布,舉手投足之間帶着貴氣,完全不似傳聞中的一介布衣。

“先生如何稱呼?”

“弊姓宗,名棄安,”他低頭苦笑,“娘娘鳳駕,棄安卻一直未去拜見,真是失禮,眼下還不能起身相迎,實是大不敬,請娘娘恕罪。”

“先生不必多禮,”卿柔枝立刻道,“此處不比宮中,何須那般講究。”

“多謝娘娘。”宗棄安松了口氣,忽然道,“娘娘可願随小臣四處走走?”

他身下的這座四輪車可以靠着自己手動驅使,說完,他就那麽緩緩驅使着向前,意識到什麽,他忽然回過頭來,漆黑的貓眼微彎,伸手讓她先行:“娘娘,請。”

卿柔枝從善如流,跟在了他的身後。

她想從他口中獲取一些情報,關于這三年,臨淄王是如何積攢勢力,又有什麽特別的遭遇。

他一定比她更清楚。

宗棄安帶着她逛了許多地方,像是招待客人般,為她溫聲講解着整個軍隊的布局,俨然并未把她當成一個久處後宮深閨的,無知婦人。

他氣質儒雅,言談又極為有禮,相處起來讓人放松。

前面,便是訓練的靶場。

宗棄安忽然停下:

“殿下曾與宗某說起過娘娘。”

這句話讓卿柔枝沉默了,看向坐在四輪車上的他。

青年卻直視前方:

“大越宮廷人心詭谲,傾軋争鬥不絕。殿下舊日受娘娘恩惠,若無娘娘,也就沒有今天的殿下。宗某在此,謝過娘娘。”

柔枝苦笑:“可我害過他。”

宗棄安微微一笑,莫名道:“娘娘可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卿柔枝想了想。

“物不摧折,怎辨美媸;人不摧折,何言善惡?”

宗棄安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明白。

他長嘆一聲,道:

“娘娘可是想從宗某這裏知道,這三年殿下,究竟經歷了什麽?”

從九皇子,到臨淄王。

從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到如今手腕鐵血的反賊。

他,究竟經歷了什麽?

“殿下被逐出宛京時,只有十七歲。”

宗棄安慢慢地說,“第一年,他流徙至中南洲,途中毒發,雙目泣血終至失明。

第二年,他遭遇追殺,身中數箭,差點為流沙所噬。

第三年,殿下組建了這支軍隊,與建陵王一同清君側,反上宛京。”

草草幾句勾勒出那空白的三年。

卿柔枝感到有些恍惚,原來他竟然經歷了那樣的事……

忽然,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寒光轉瞬逼至眼前,就在離她的眼球只有一指之距時。

猛地被一只手掌握住。

箭鋒來勢太急,竟是直接割斷了他手腕上那串佛珠,噼裏啪啦落了一地。而他握着那支羽箭的手一用力,竟然将之生生折成了兩半。

卿柔枝低頭。

長長的羽箭斷成兩截,箭身染着絲縷黏紅,刺眼至極。旁邊,圓潤漆黑的佛珠顆顆四散,在他烏黑的靴子邊上滾來滾去。

他視線掃過她,語氣冰冷:

“娘娘怎麽在這。”

卿柔枝還沒緩過神來,聞言微怔。

“都是屬下的錯,是屬下将娘娘帶來這危險之地,”宗棄安歉意道,“請殿下降罪。”

褚妄并未言語,他撕開布條,一圈一圈纏住流血的手掌。

薄薄的唇抿着,神色陰冷。

那士兵吓得丢了弓箭,戰栗着跪下,不住求饒,“殿下饒命,小的一時失手——”

褚妄看都沒看:“拉下去。”

宗棄安不贊成地輕咳一聲:“殿下,是否有些……”

卿柔枝亦是皺眉,如果他處決了此人,嚴厲地不留餘地,那麽她很有可能受到他手下的記恨,這對如今勢單力薄的自己而言,絕不是什麽好事:

“殿下,也許這是一場意外,”她遲疑地開口,“我沒有受傷。”

“軍中,有軍中的規矩。”褚妄斷然道,不容違抗的冷酷,他身體慢慢壓向她,距離很近,“我說過,娘娘的命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嗓音低沉而冷漠,鑽進她耳廓,“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清楚這一點,包括您。”

是的。

她不過是他手中的傀儡,他還要利用她去對付陛下。至于利用之後是殺是留,都要看他的心情。

至于她個人的意願,那并不重要。

卿柔枝聽懂了,她沒有辦法改變他的任何決定。她指尖顫了顫,垂眸不語。

宗棄安忽然問:“殿下打算何日進京?”

褚妄道:“明日。”

宗棄安笑道:“小臣這就去讓他們準備。”

他推着四輪車緩緩離開,意味不明地幽幽嘆道: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經過這麽一個插曲,靶場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

一陣寒風肆虐而過,男人寬大的黑色袍袖被吹得鼓起,纏着布條的手掌有洇濕的痕跡。他流血不少。

察覺到她落在上面的目光,褚妄毫無反應。一雙狹長鳳目微擡,看向遠處:

“娘娘考慮得如何?”

卿柔枝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我可以勸說陛下退位,将皇位傳給殿下,”她咬了咬唇,慢慢道,“陛下他,終究是你的父親。”

褚妄唇角揚起:

“娘娘這是不肯,聽本王的話了?”

卿柔枝眸光微閃,算是默認。

褚妄于是點了點頭,也沒有為難,顧左右而道:“将人請上來。”

話音落地,就有士兵将背負的長弓和箭取下,恭恭敬敬遞到他手裏。

而他面無表情地調試着弓弦。

卿柔枝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直到看到一個穿着冰藍衣袍的青年被士兵帶了上來,用繩索緊緊綁在最遠處的那個靶子上。

二哥?!

“你要做什麽?”比起她的吃驚,褚妄倒是顯得異常淡定:

“母後好不容易來了軍中,怎可不見識一番兒臣的箭術呢?”

他搭起弓箭在那輕笑着,眼瞳中有一種蠱惑人心的純真感。

然後擡起弓箭,對準靶子上面的人,指尖緩緩用力,拉動了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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