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舊事

“請臨淄王殿下,護送我回宮。”

只有臨淄王護她回宮,才能告訴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她皇後,已與這位即将成為大越新主的男人之間,再無半分仇怨。

任何人,都不能動她。

褚妄輕輕勾了下唇,輕蔑道,“看來父皇關在籠子裏的鳥兒,也不是那麽安分。”

竟跟蘭因,也有瓜葛。

蘭因,意指美好的前因。

此人無名無姓,一襲素紗裹面,無人見過真容。不知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起初,是因琴畫聞名。

後來離京,雲游四海,在褚妄被流放的那段日子裏,蘭因多次向他寄去書信。

二人自此相熟。

“我與蘭因,曾有一面之緣,”卿柔枝咬了咬唇,看着他道,“只要殿下肯答應我的要求,我可為殿下提供先生的線索。”

褚妄不語。

囚車裏的卿斐思突然激動,雙手抓住木欄:“先生是宛京名士,才學享譽大越。皇後,你豈能将人交到這暴虐無度的反賊手中?!”

卿柔枝道:“二哥不必多管。”

卿斐思不能茍同她的所作所為:“你怎可為了自保,去害一條無辜的性命?柔枝,你怎會變得這樣可怕啊?”

“妹妹本就是這樣的人,只要能活,我什麽都做得出來,”當着褚妄的面,卿柔枝一字一句,“是二哥不夠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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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斐思臉色微變。

他看着卿柔枝的眼神一瞬間,就像看着褚妄那般,深惡痛絕,“母親說得沒錯,你……你一點也不像卿家的女兒。”

卿柔枝一滞。

她低着頭,想到母親的容顏……心髒傳來微微的刺痛,是,母親一直不喜她,更喜恭謙柔順的長姐。即便長姐已經離開人世多年,也始終認為她比不上長姐。

更認定當年,是她勾引陛下,對不起長姐。

“要想本王答應娘娘的要求,區區一個蘭因可不夠。”褚妄意味深長的語氣,一下子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他慢條斯理道,“本王忽然覺得,慕昭的提議,甚是不錯。”

卿斐思皺眉,“提議?什麽提議?”

卿柔枝臉色猛地煞白,只是來不及躲開,便被男人兩根修長冰冷的手,捏住下巴,向上擡起。

當着她二哥的面,他指腹揉捏過她唇下的肌膚,語氣暧昧道:

“給本王暖床的事,母後考慮得如何?”

不光是卿斐思,卿柔枝也被他震驚到,一時間連傷感都顧不得了。

“放肆!她可是你母後!”卿斐思是最守三綱五常的讀書人,哪裏能接受這樣極具沖擊的一幕!震怒之中,他身體撞向圍欄,致使囚車劇烈一晃。

“臨淄王,你放開她!”

褚妄卻笑着,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個跳梁小醜。

他的另一只手,扣緊了女子的細腰,猛地往前一帶。

玄黑的衣袍如同寬大的羽翼,裹住她的身體。

卿柔枝感覺到他掌心隔着布料,緊按在她皮膚上,卻無半點暧昧溫情。

他指腹冰冷,更像是一條蟒蛇纏繞在她腰間,讓她有種生命在一點點被奪去的,極度危險的感覺。

卿柔枝頭皮發麻。

落在卿斐思眼裏,卻是這個反賊,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輕薄大越皇後。

他破口大罵:“畜.生!你簡直是個畜.生!她跟你是母子,怎能做出如此背.德亂.倫的醜事!”

褚妄口吻輕佻:“只要本王想,沒有什麽不能。”

于是卿柔枝眼睜睜看着,飽讀聖賢書的二哥被他激得滿面通紅,渾身抖若篩糠。

手上的鐐铐更是晃得厲害:

“你無恥!你龌龊!你不得好死!”

激動處,他竟是仰頭噴出一口鮮血,雙目翻白倒地。

卿柔枝大驚,見青年胸口微微起伏,應該只是暈死過去,便試圖将男人從身前推離,“殿下,夠了。”

褚妄:“娘娘當真不考慮考慮?”

卿柔枝掌心濕膩,她垂着長睫,“我對殿下,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別說她是他母後,就說方才,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雖然在笑,眼底始終冰冷無情。

她送他的佛珠,他都能像對待垃圾一般丢在那裏,證明他早就斷絕了一切正常人的情感。

為帝君者,無情無欲,寡恩寡德。

她知道他這般對待自己,只是想要羞辱卿家,羞辱卿家人引以為傲的風骨。

褚妄滿意地點了點頭:“娘娘真是冰雪聰明。我對您,确實無半分興趣。”

說完他毫不留情地推開她,大步離去。

卿柔枝被他推得踉跄,擡手慢慢整理着淩亂的衣襟,猛地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向他确認,是否會護送自己回宮。

***

被她撿回來的佛珠一十八顆,一顆沒多,一顆沒少。

這是她那戰死在西涼的大哥,送給她的唯一一件禮物,也是她帶進宮的唯一一件,屬于自己的東西。

後來,她把它送給褚妄。

卿柔枝撚動着佛珠,時至今日還能想起大哥卿斐然,那雙溫和,智慧的眼眸。

“百千萬劫菩提種,八十三年功德林。”

這一串黑色手持佛珠,精光深邃、靈氣四溢,想來它的主人時常把玩。

卿柔枝将它握在手中,聽它們互相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一如當年。

她起身去往主帳。

卻在帳前被人攔下。昏黃的燭光從營布透出,裏面隐約傳來說話聲。

卿柔枝一福,“煩請通報一聲,妾身求見殿下,有要事相商。”

士兵剛進去通傳,便有人出了營帳,是宗棄安。

只見他推着四輪車,目不斜視轉去了一旁,面無表情,眉眼甚至隐隐有幾分陰戾。與白天看到的那個儒雅青年大相徑庭。

莫非,是與褚妄發生了争執?

卿柔枝無意探究,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與臨淄王談攏。

父親若是知曉自己不僅沒有下手,反倒投靠了褚妄,必然大怒。

以他的性子,做出什麽都不奇怪,只怕是要,玉石俱焚!

她得在此之前确定,褚妄不會動卿家滿門……

進得帳中,那人在燈下拭劍,周身被溫潤的光芒籠罩着,鼻梁高挺,眉眼冷峻,極度男子氣概的漂亮。

卿柔枝将那串佛珠置于案上:“這是殿下今日遺落在靶場之物,我修好了,特給殿下送來。”

他“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察覺她仍立在那裏不動,褚妄擡起眼睫:

“您還有什麽事嗎?”

倒是客氣,不像對她有殺心的樣子,卿柔枝便從袖口裏取出一個瓷瓶,以此作為開場白:

“慕小将軍的傷到底是因我而起,還請殿下将藥膏轉交給……”

褚妄慢慢停下拭劍的動作,長眉驀地攏起,不知哪個字惹了他不喜。

“出去。”他冷道。

見他耐心耗盡,卿柔枝便不再繞圈子,直接講明來意:

“明日,殿下可否允我同行?”

褚妄沒料到,她還能若無其事地,又一次提出這個要求。

冰消雪融似的,他臉上緩緩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哦?娘娘想回宮,随時可以動身。本王可沒有将您拘在此地。”

卿柔枝知他在裝,嘆氣道:“今日,是我誤會了殿下,言行之間,多有不敬。柔枝有過,還請殿下原諒。”

說着她微微一福。

“經慕小将軍提醒,我才知曉殿下的良苦用心。”

他覺得好笑:“良苦用心?”

柔枝說是,“今日之前,我與二哥一般對殿下心存偏見,認為殿下性情暴戾,絕非良善之輩……亦是因此,當初才會在得知叔父之死後,對殿下行那不義之舉。”

“然而今日才知,柔枝大錯特錯,是我從前識人不清。”

“殿下處決了那霸占農田的惡徒,是為民除害,心系百姓。這幾日,柔枝也見識到了殿下的禦下之能,将來為君定是社稷之福。”

“奉承話不必說,”目光在她身上一轉,他冷笑,“至于舊事……娘娘倒是将自己摘得幹淨。”

舊事……

卿柔枝正好,有一樁舊事想要問問他:

“其實,我一直不解。殿下一向心思缜密,冷靜克制,絕非激進之人。怎會在未經陛下首肯的情況下便殺了我叔叔,卿墨鯉?”

卿墨鯉,太子太傅。

殺了他,便是動了太子的根基。

這些年她一直想不明白。

對于九皇子的野心她心知肚明,否則當初不會在救下他後,對他說那樣一番話。

但他是何等聰慧之人,豈會在羽翼未豐之前就暴露自己?

其中,必然有什麽隐情。

對此,褚妄只有四個字:“這重要麽?”

三年前,這很重要。

但他從未解釋。

于是陛下和卿家,都認定是他狼子野心。

卿柔枝看着他,不知為何,很想知道那個被他刻意隐藏的、未明的答案:

“卿墨鯉若當真觸犯國法,以國法論處即可。我與卿家,皆無話可說。”

“殿下為何對他動用私刑,致其慘死于诏獄之中……當真不能,如實相告麽?”

褚妄不知為何,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一雙鳳眼朝她望來,寒聲道:

“兒臣本就是父皇的一把刀。父皇要兒臣殺誰,兒臣便殺誰。”

“用過之後是棄是留,不都是他一句話的事麽?想棄便棄,還要找什麽緣由?”

“娘娘不會以為,知道了一些事,一切就能複原如初了吧。”

掃過桌上那串佛珠,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些淺淡的情緒。

轉瞬,消散得無影無蹤。

卿柔枝也感到悵然,是啊,終究是,物是人非。

可他,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将另一個難題擺在了她的面前。

他曾為父所害。

她,是他父親最大的幫兇。

“人有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所受之苦,柔枝願以後位榮華來抵。”

卿柔枝斂裙屈身,在他面前緩緩跪了下去,青絲散亂如流水:

“只求殿下高擡貴手,饒我卿家滿門性命。貶去邊遠之地也好,困于一方宅院也罷。殿下的怒火,柔枝願一人承擔。”

“你?”

他指節叩動着,忽而,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說:

褚妄:嗯,怎麽承擔

注:百千萬劫菩提種,八十三年功德林

出自《缽塔院如大師》唐代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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