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9】 (1)

淨蓮寺很快抵達。

顯然褚妄提前進行了一番打點, 卿柔枝剛下馬車,便有一着青色僧袍的女尼上前,将她們一行四人領到專門招待貴客的廂房之中, 簡單囑咐了幾句,便告禮退下。

淮筝和歸月立刻手腳利索地收拾起來。

卿柔枝則與盛輕瀾出門散步, 熟悉淨蓮寺的環境。

淨蓮寺坐落在群山的懷抱之中, 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一路行去, 廟廊蒼樹環抱,山岚深濃。

時值深冬, 若從廊蕪下望去,可見山巅未化的雪, 蒼翠之間一抹白, 在雲霧的缭繞下似真似幻,如同遨游于仙境。

“娘娘。”

默然不語的盛輕瀾突然開口。

她眼底掙紮一閃而過,像是終于下定決心,聲音沉悶道:

“有一件事藏在我心中許久了,事到如今,輕瀾覺得,必須告訴娘娘……”

卿柔枝看去,只見盛輕瀾凍得通紅的手指緊緊捏着衣角, 面容低垂着,似乎極是羞愧。

“娘娘可還記得,第一次與輕瀾見面的場景……”

卿柔枝點頭。

那是明珠公主的生辰, 她與母親一同受邀拜訪, 席間沉悶, 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恰見幾個貴女對盛輕瀾出言不遜,便挺身而出,相救于她。

那個時候的她啊真是恣意,父母寵愛,衆星捧月。

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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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着盛輕瀾的話,卿柔枝怔怔站在原地,心跳飛快,久久不能平靜。

“當時姐姐安慰我時,我看到了先帝,他站在照壁處,靜靜地看着我們……我以為自己眼花,仔細地看了好幾眼,直到看清他衣衫上繡的龍紋。那人,真的是先帝。”

“先帝看您的眼神,我那時并不明白,只覺說不出來的心驚。後來、後來嫁了人我才知道,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

盛輕瀾說得很明白了,從那個時候,先帝就對她,起了心思。

對一個雲英未嫁的少女。

竟然,從那麽早開始?

可那個時候,長姐還在世。

卿柔枝牙關死死地咬緊。不僅如此,盛輕瀾還提到了一個,關鍵的名字。

卿墨鯉。

那日在公主府的,還有卿墨鯉。

她的叔叔,一心棄商從政、入朝為官的叔叔。

那個時候,叔叔還沒有當上太子太傅。

隐隐有一層真相等她揭開,可當她把手放在那塊遮羞布的邊緣時,又不敢去揭……

萬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樣?是叔叔為了自己的前途,把她……

父親、母親,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人人都道,當年是她故意走進陛下的房間,勾引剛剛喪妻的陛下。

是她別有居心,妖媚惑主。

她事後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是酒,宴會上的那杯酒肯定有問題,她記得喝完那杯酒後不久,自己便渾身燥熱,意識不清。

然後,她被貼身婢女引去了一個房間。

一夜混亂。

醒來後她面對的,除了滿床的狼藉,便是父親冷酷的眼神,和母親一聲一聲飽含啜泣的質問。

他們問她為什麽要對不起長姐?

為什麽他們給了她那麽多,還不知滿足?

為什麽要敗壞卿家的名聲?

她慌了神,請求父親徹查,她要見一見那個貼身婢女——

卻得到向來慈愛的父親,一個狠戾的耳光。

卿柔枝閉上眼。

那是她絕不願再回憶第二次的噩夢。

也是從那時她才深刻地意識到,父母對她這個女兒一直都有着偏見,而這偏見就像是一座大山,任她怎麽努力都休想搬動。

他們對她諸多管束,暗地給她規劃好了一切。

要她按照他們的想法去走完這一生,不允許出錯。

她讓他們失望了。

所以那些給出去的寵愛,都能毫不猶豫地收回。

然而就在剛剛,盛輕瀾告訴她當年那件事,可能與她的親叔叔,卿墨鯉有着脫不開的幹系……

叔叔,那個會親切地撫摸自己的頭,笑着說二姑娘又長高了的叔叔。

那個每次登門拜訪,都會帶上許多新奇玩意兒送給她的叔叔。

死在诏獄的,卿墨鯉。

死在九皇子手中的,卿墨鯉。

她心跳極亂,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真的,會嗎?

失去一切後她進了宮,被無邊的絕望和病痛侵蝕,每天都掙紮在生與死的邊緣。

在宮裏,她遇到一個人。

那個少年。

卿柔枝低下頭,這才發現袖口下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想起三年前,她去牢房裏送毒酒時,那人始終清澈的眼神。

她想起他說,我心悅娘娘。

他說,我會保護娘娘。

卿柔枝猛地遮住了眼睛,熱淚滑落。

她喃喃開口,自己也沒發覺聲音變得無比沙啞,“……竟然,是因為我?如果真的是因為我……”

如果他被流放被剝奪的三年,那音訊全無的三年……

如果褚歲寒真的為了她,付出過那樣的代價。

她該怎麽辦?

盛輕瀾屈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攥着手帕,紅着眼眶,亦是落淚不止:

“娘娘,都怪輕瀾,我不該隐瞞娘娘……是我問心有愧,所以嫁入東宮之後,輕瀾一直不敢見您。可娘娘竟還像從前那般待我好,救了我的性命。當年之事,若是我能早一點告知娘娘、警醒于娘娘,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說到最後,她泣不成聲。

是啊,是啊,若是輕瀾能早點告訴她……

可是,她怎麽躲?

躲不掉的。

想要她的,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

卿柔枝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本與這世上萬千女子無異,最初的願望,無非是嫁給心上男子,與他琴瑟和鳴,終老一生。

可是就連這樣簡單的願望,老天爺都不肯實現……

“娘娘當心!”

一道驚呼傳來,她猛地被人撲倒在地,脊背磕上地面,一陣劇痛傳遍了全身。

“唰——”

利劍從血肉之軀中拔.出,那黑衣人見一擊不中,轉身欲逃,數名隐藏在暗處的金鱗衛飛快現身:

“站住!”

“護駕、快,護駕!”

滾燙的液體浸沒衣衫,卿柔枝一個哆嗦,眼裏瞬間有了神采。

她呆呆看着壓在自己身上,以肉.身擋住那狠辣一劍的盛輕瀾。

“輕瀾……?”

盛輕瀾咳笑不止,一張小臉蒼白,眼中含着淚光,唇瓣蠕動着,小聲地說:

“娘娘……可不可以,原諒輕瀾?”

卿柔枝喉嚨如有棉花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盛輕瀾的口鼻裏湧出大股大股的鮮紅,卻強撐着一口氣,牢牢護住身下的卿柔枝。她扭頭,對那些團團圍上來的金鱗衛啞聲道:

“有人行刺娘娘……還請陛下徹查!”

***

太極宮。

褚妄正與宗棄安對弈。

“這一子,陛下走得甚妙,微臣佩服。天羅地網,任他插翅也難逃,”宗棄安嘴角噙着笑意,“屆時虎符到手,太子身死,陛下便可高枕無憂。”

對面玄黑袍服的皇帝,敲着棋子,不語。

宗棄安又道:“在建陵時,微臣曾問陛下,這世上有您殺不了的人嗎?”

“臣還記得當時陛下對臣說,生我者不可。餘者,無不可。”

他聲線平穩,蒼白的手執着一枚白玉棋子,款款落下,“敢問那位娘娘,在餘者中嗎?”

從前可能在。

如今恐怕,不在了吧。

“朕記得,朕警告過愛卿,”褚妄的視線未從棋局離開,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嗓音之中,含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

“她的命,只有朕能動。”

當初在軍營裏,他當着他的面捏碎了那支鐵箭,就是在警告他——卿柔枝是他的獵物,任何人,都不能碰。

可惜他的臣子,有點不聽話啊。

宗棄安沉默片刻,低聲道:

“陛下可會兌現當初的承諾?”

褚妄摁下一枚黑子,身體往後靠去,緩慢勾唇:

“愛卿是朕股肱之臣,朕不會虧待愛卿。”

宗棄安盯着棋盤,眉頭忽地深鎖。

就在瞬息之間,他的路數竟被這位新帝全然看破——

陛下,竟然提前埋好了一枚暗子。

利用他的貪念,誘他走進了窮途末路。

宗棄安松開那枚白子,任由它“啪嗒”一聲砸落在棋盤之上。

這一局,是他敗了。

敗得徹底!

宗棄安長嘆一聲,面露愧悔,沉聲道:

“微臣知罪。”

他話音一落,一黑衣人便被金鱗衛帶了進來,跪在君臣面前。

只見他口鼻被堵,五花大綁,一雙眼睛看向宗棄安,從喉嚨中不斷發出驚恐的嗚咽聲。

宗棄安卻是看都不看,“此人膽大包天,竟敢行刺繼後,實在是罪無可赦。陛下,不若剁成肉泥,以儆效尤?”

泉安驀地戰栗,這位宰相當真是心狠手辣,為了平息陛下的怒火,連對自己的下屬都能如此狠毒!

陛下不語,似是默許。

金鱗衛唰一聲抽出刀便要行刑,清冷男聲響起:

“拖出去剁。”

陛下眉心微蹙,似有厭惡。

殿內再度變得安靜。

宗棄安道:“其餘人,臣立刻召回。”

褚妄道:“不必。”

他手腕一揚,圓潤的黑子被他抛進棋缽之中,碰撞聲響清脆中,他一臉的意味深長:

“放出去的鳥兒總要撞得頭破血流,才會乖乖回到籠子裏。”

宗棄安有點詫異,沒想到陛下會在繼後身上,花這樣的心思。

他本以為陛下不過是把對方當成了一件戰利品,這天底下的女人何其之多,比繼後美貌的大有人在。

陛下的執着讓宗棄安感到一絲古怪,卻沒放在心上,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也許陛下享受的就是這種馴服的過程。

可既然陛下發了話,繼後,他是殺不掉了。

遺憾在宗棄安眼裏一閃而過,不過給對方添堵這種事,他不介意順手做一把:

“陛下如今,還是沒有蘭因的音訊?”

話音剛落,對方果然正眼看來。

知道蘭因對于陛下來說,意味着什麽,宗棄安溫和一笑:

“也許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他眼底翻滾着惡意,“不過說起蘭因,微臣倒是想起另一個名裏有‘蘭’字的妙人來——蘭絕,蘭二公子。微臣前幾日上門拜訪于他,卻不見此人,只見桌上白梅三枝。

門童告知微臣,這三枝白梅,是他家大人與密友相約于三更見面的意思——蘭大人,可真是個風雅之人,陛下說是也不是?”

可惜這番話,并未引起對方的怒火。

男人臉龐低垂,不知在想什麽,周身被燭光籠着,像是一尊無情無欲的雕塑。

宗棄安心滿意足地一勾唇:

“微臣告退。”

宰相走後,陛下眼觀棋局,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棋子,那聲音有節奏地回蕩在安靜的大殿之中,莫名叫人心驚。

靜坐片刻,他道:

“蘭絕何在。”

泉安立刻道:

“回陛下,自從先帝仙逝以後,蘭大人十分傷懷,前幾日便動身前往感業寺。寺中有一僧人名喚裘雪霁,乃是蘭大人的知交好友,想來此時蘭大人應是……在那僧人的居所小住。”

“感業寺,”他嗯了一聲,嗓音平淡,“與淨蓮寺相距幾何?”

泉安笑道:

“陛下不知,這感業寺距淨蓮寺極近,不用坐馬車,只需走上半刻鐘便能……”

說到一半泉安驀地想到,繼後修行之地,不正是淨蓮寺嗎!他立刻“噗通”跪下,額頭緊貼地磚,額頭不斷滴落下來的汗水,已在地上彙聚成了一小灘:

“陛下息怒!”

他吓得哆嗦不止,這位繼後的膽子是真肥啊,難怪好端端的非要鬧着出宮去!還以為真要效仿那前陳的太妃與新帝來一出暗度陳倉,誰知這暗度陳倉的對象,竟然,竟然不是新帝……

泉安不敢去看陛下的表情,直覺那一定極為可怖。

“去坤寧宮。”

意外的是,他聲線頗為冷淡。

……

思月端着水盆走進,正要如往常那般開始灑掃,卻忽然聽見一道極為平緩的呼吸聲。伴随着清脆的,類似佛珠被撥動的聲響——

水盆砸在地上發出一道巨響,思月驚懼看去,只見燭火昏黃,榻上純白的帷幔飄揚着,掩住一道濃烈高大的暗影。

那人微微一動,緩緩坐起身來。

他竟然,從娘娘睡過的床榻上起身!

下一刻,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掀開了帷幔,那人從中走出。

思月這才看清,是個年輕的男子。

一襲玄黑缂絲長袍貼着他挺拔颀長的身形,長發披散,如蔓如織,掩着一張玉面。

只一眼,思月呼吸微滞,他五官極為濃烈俊美,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陰冷。

直到那人随意地坐在貴妃椅上,撐着額頭朝她望來,思月方才回神,立刻跪地行起大禮:

“奴婢思月,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叫思月?”

他的聲音極為動聽,敲冰戛玉。

“是,是。”

再無下文,對方撐着額頭,眸光漠然,不知在想什麽,似乎對她興趣不大。

思月一咬牙,開口道:

“啓禀陛下,奴婢,奴婢想給您看一樣東西。”

她從懷裏掏出那封信,一雙眼渴盼地瞧着他。

褚妄輕掃一眼,驀地笑了。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路邊的小貓小狗,沒什麽特別的情緒:

“你是蘭因?”

思月點頭。

衣袍簌簌聲響起,男人身體往後靠去,臉龐隐在陰影之中,說不出的慵懶閑适。

貴妃椅吱呀吱呀地搖晃起來。

思月跪在他的腳邊,只能看到他玄黑色的衣袖随着椅子的搖晃而飄動。上面用金線暗繡的龍紋,彰顯出來人至高無上的地位。

她咽了咽口水,強壓着心虛說道:“陛、陛下,奴婢在宮外時,奴婢就曾見過您一面也許陛下,已經不記得奴婢了,但奴婢卻一直記得陛下。後來聽說陛下遭逢大難,奴婢便化名蘭因……”

男人修長如玉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扶手,衣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截似玉又似雪的腕骨。

他靜靜地聽着,薄唇抿起,一句話也沒說,不知有沒有相信他的這番話。

于是思月膝行過去,顫抖着伸出指尖,即将觸上那塊光潔的皮膚時,他眸光垂落。

思月心底徒然生出一絲徹骨的寒意——

她垂下手,畏縮着不敢再靠近。

只呆呆地仰着臉,一雙大大的眼睜開,裏面的渴望不加掩飾。

“好孩子。”他勾唇,笑聲低啞撩人,惑得她心跳不止,“把你所知關于你家主子的事,全都告訴朕。”

男人容顏俊美,宛若一朵帶毒的罂粟花,散發着致命的魅力。

“是……是,”美色當前,思月被沖昏了頭腦,跪趴在地只顧着說,“娘娘當年是被迫進的宮,心中一直未能釋懷,于是在剛晉升不久,便飲下絕子藥,是以這七年娘娘得到聖寵,卻遲遲沒有誕下子嗣。陛下執意要納娘娘為妃,不僅會受天下非議,還于皇嗣無益,陛下、陛下又何必非娘娘不可呢?”

“子嗣?”褚妄緩緩咬字,仿佛這是一個極為新奇的提議:

“為朕綿延子嗣?”

他一撫下巴,“這個想法不錯。”

思月渾身一震!她沒有想到會得到陛下這樣的回答。

其實褚妄,并不喜歡孩子。

甚至極度厭惡那種哭哭啼啼,只會順着人的腿往上爬的生物。

不過,想象着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樣子,他竟有種玷污的餍足感,甚至在心中嚴密地計劃起來——

思月哪知他心中在想什麽,只急急道:“娘娘能為陛下做的,奴婢也可以!”

褚妄卻道:

“你說她飲過絕子湯?”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方才的表白,思月一陣強烈的失落,失落過後,猛地捂住了嘴!

“咔嚓”,厲響驟然劃破耳膜,思月惶惶看去,卻見椅子的扶手竟被這位新帝生生捏成了碎塊。鮮血順着他的掌心流淌下來,叫人心驚不已!

可陛下的表情,似乎并不感到疼痛,反而有種奇怪的愉悅感。

他驀地眼眸微擡,直勾勾望向窗外那棵繁茂的白梅樹,嘆道:

“果然忠貞。”

思月糊塗了,這忠貞是指什麽?

“陛下,陛下就放了娘娘吧!”

見他起身要走,思月立刻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帶着哭腔道:“為何就非娘娘不可呢?娘娘在這宮中被困的太久了,就讓娘娘真正地自由一次吧,七年,娘娘被困了整整七年啊,就讓娘娘去追尋她真正想要的吧!”

褚妄垂眸,“她想要什麽?”

思月咬牙,鬼使神差地,她脫口而出道:“娘娘心裏,一直有一輪明月……”

他猝然打斷:“你說。你叫思月?”

思月愣愣點頭。

褚妄驀地臉色緊繃,額角青筋直跳,眼睑一點一點泛起紅色。

他憶起一樁舊事。

太子伴讀蘭絕曾與衆位皇子一同為太後祝壽,當着滿宮貴人的面,演過一折戲,他在戲中,扮演一個為了心上女子,甘願堕入鬼道,被百鬼所噬的月神。

從那以後,蘭絕便得了個“月下君子”的美稱。

皇後身邊兩位宮女,一位淮筝,一位歸月。而這臉生的小婢女竟然,叫思月?

絕子湯。

七年無所出。

莫須有的遺腹子。

白梅相約。

褚妄的眸光驟然變得無比陰暗。

他低頭盯着流血的掌心,木刺深深紮進肉裏,卻好似感覺不到半點疼痛。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這種,被玩弄的感覺。

卿柔枝,卿柔枝。

低啞的喃喃聲中,思月惶然擡眸,見男人修長的手指在唇瓣輕蹭着,直蹭得薄唇染滿豔紅,乍一看去,像是剛剛舔舐完血肉的野獸一般。

思月只覺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席卷過全身。

……

深夜,淨蓮寺。

時隔多日,卿柔枝再次夢到了那一天,她養在身邊養了十年的小黑狗,被人扯着後頸皮提溜起來,四腳無助地彈蹬。

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又黑又亮,可憐巴巴盯着她看,看得卿柔枝心口發疼,發了瘋似的将小狗從那兇惡的下人手中搶了回來,緊抱在懷。

她手足無措地安慰着:

“別怕,別怕,不會有事的……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誰知上一秒還在瑟瑟發抖的小狗,下一秒就在她懷中化成了一匹惡狼,張開血盆大口向她撲來——

卿柔枝驀地驚醒。

冷,好冷。

露在外面的手指冷得蜷縮起來,她擡眸看去,卻見朝南的那扇窗戶不知何時開了一道縫隙,月光透過窗棂,投下精美的雕花陰影,雪白的花瓣飄零一地。

說不出的寂寞凄清。

卿柔枝仰着臉,長長吐出一口氣,原來,都是一場幻夢。

只是醒來以後,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遂披衣而起,蹑手蹑腳地下了榻。

并未驚醒伏在一旁守夜的淮筝與歸月,推門走了出去。

白日裏遭遇了一場刺殺,盛輕瀾替她擋下一劍,幸好沒有傷到心脈,只傷重昏迷,被安置在了另一間廂房。

卿柔枝并不敢走得太遠,這附近有褚妄的金鱗衛,也不會讓她走得太遠。

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四周詭異的安靜,那種被監視的感覺也消失了。

她倏地往一個方向看去,只見那裏赫然伫立着一抹素白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蘭大人?”

那人聞言轉過身來。月光之中,青年面如冠玉,氣質溫潤,果真是蘭絕。

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娘娘可願随微臣走一走?”

卿柔枝猶豫。

蘭絕聲線溫和道:“淨蓮寺也種着許多白梅,只與宮裏的品種不大一樣,晚了好些時日才開,眼下正是開得正好的時候,娘娘可願與微臣同去看看?”

嗅着空氣裏那股似有若無的芳香,卿柔枝心念一動,不覺點了點頭。

與他同行,走了一小段路,蘭絕忽道:

“娘娘要尋之人,微臣可為娘娘引薦。”

卿柔枝看他一眼,原來他和裘雪霁,都是先帝安排給太子的人——

“太子身在何處?”

“感業寺。”

蘭絕對她并不隐瞞,抿着唇瓣,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低聲道,“娘娘的處境,微臣也有所耳聞。娘娘既然出了宮,不若今夜就随微臣離開吧。此地即将大亂,萬萬不可久留,待事成之後,殿下和微臣定會想辦法救出娘娘的父親和兄長。”

“事成……之後?”卿柔枝敏銳地抓到了他話裏的關鍵。

難道他們打算今夜起事,扭轉乾坤?!

她一悚,立刻道:

“不可,如今太子勢微,貿然起事,無異于以卵擊石。”

“何況新帝遠在宮中,守備森嚴,你們要如何……”

蘭絕靜默不語。

他的眼神,讓卿柔枝感到膽寒。

她後退一步,不敢置信道:“太子……是在以我作餌?你們篤定,新帝會來見我?”

不,他怎麽可能會來?

他不會來的。

蘭絕凝着她,聲線莫名低啞:

“七年前臣未能做到之事,如今,可否給臣一個機會?”

什麽……?

卿柔枝一怔。

不知哪裏吹來的一陣寒風,掀起她垂在胸前的發絲,與他雪白的衣帶糾纏在一起。

難舍難分、難舍難離。

這位清寒如月的君子,這個她少女時,曾偷偷愛慕的男子,終于跨越了七年的時光,跨越了君臣的禮儀。

向她靠近。

蘭花香氣愈發濃烈,撲至鼻尖。

時光一瞬倒流回到七年前。

卿府。

少女烏發披散,呆呆地怔坐在那,手心攥着一枚雕刻着龍紋的玉環。一張小臉寫滿了茫然,突然間,好多人湧了進來,把她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很吵,很亂。

她皺眉,只想讓他們閉嘴——

卻又感應到了什麽,倏地擡眸看去。

素白的簾子漾開一線,露出其後悄然伫立的一抹人影。

清雅卓絕,君子如玉。

公子蘭絕。

宛若重新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卿柔枝一瞬間肝膽俱碎,竟不知身在何處!她一把将那抱着自己的青年從身前推開,跌跌撞撞往後退了幾步,蘭花香纏綿入骨,卻勾起了那段過往——

她想起來了。

那一天,蘭絕也在。

可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将她的狼狽盡收眼底後,漠然離去。

卿柔枝白着臉,猛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朝着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任由蘭絕顫聲低喚,她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将那個人遠遠地甩在身後。

這七年來,她看着先帝,看着那個溫柔儒雅的男人。

他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也是個好人。

也許在先帝眼裏,跟她的那一晚只是一場意外,一場被精心僞裝過,誰都不知道真相的意外。

可是,哪怕他對她再好再溫柔,她也忘不了他曾給予的痛。

真的很痛,很痛。

她拼命地壓抑,催眠自己,告訴自己,她愛上他。

但是她失敗了。

人怎麽可能愛上一個,幾乎毀了自己一生的人呢?

所以她學習他,她要像他一樣強大。

既然她的父親,母親,哥哥,未婚夫,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保護她。

她就自己保護自己。

她成功了。

她是善于逢迎的皇後,水性楊花,薄情寡義,她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那個位置上,她都能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嬉笑怒罵,逢場作戲,将對方哄得團團轉,只為自己能過得更好。

可是,褚歲寒……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褚歲寒。

偏偏是那夜那個,為她而停留的少年——

這一刻,卿柔枝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她下意識選擇逃離的理由——

是恐懼。

恐懼自己會愛上他。

愛上她的繼子。

不顧一切地、飛蛾撲火地、自甘堕落地、清醒理智地……

墜入地獄。

***

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出現。

玄黑鶴氅的男人,站在寬闊的大殿之中,那麽明亮那麽空曠的大殿,可他依舊鮮明地占據了她的視線。

周圍一切好像都褪去了顏色,她所能看見的,只有他,也唯有他。

他負手而立,下巴微擡,靜靜瞻仰着那尊高大的佛像,周身籠着淡淡微光,像山巅之上終年不化的雪。

更像少年的他。

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他側目看來,見到是她,涼薄的唇角牽起一個笑。

分離不過一天一夜,竟恍如隔世。

卿柔枝愣怔地瞧着他,覺得他笑起來有些不一樣了。

卻又不知,是哪裏不一樣。

她看着他出神,不敢相信片刻前還在心口輾轉的名字,竟然活生生站在面前,莫非他是幻象?

就像前不久做過的那場夢。

她指尖顫抖,卻縮在袖口之中,不敢去确認。

“陛下怎麽來了……”

他卻大步朝她走來,一把将她抱進懷中。

“朕想見你。”那麽用力地擁抱着她,頭靠在她肩側,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蘭花香氣。攬着她的肩膀,訴說着對她的思念。

卿柔枝緩緩擡起手臂,力道極輕地回抱住他。小心地捧出一顆真心,卻沒看到男人眼底嗔黑一片,冷漠如冰。

泉安跪在一旁,整個人心驚不已,冷汗早已經浸濕了衣衫。

今夜,陛下本不必親自現身。

可他執意出宮,不論是慕昭世子還是宋大人,誰都勸不動——

早在陛下龍辇抵達淨蓮寺時,金鱗衛便将整座淨蓮寺團團圍住。

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哪怕是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而陛下帶着他們數十位侍從,立在長滿灌木叢的山坡之上,視線居高臨下落在某處,冷漠到了極點。

泉安鬥膽循着陛下的視線看了一眼,恨不得當場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那位蘭絕,蘭大人竟然向着繼後走近,然後将她抱進了懷中!

而繼後靠在蘭大人的懷中,身形顫顫,似乎十分欣喜和激動。

泉安眼睜睜看着他們的陛下,沖着那對男女拉開了弓箭。

男人下颌微沉,舉止從容優雅,神色冷靜到極點。閃爍着寒光的箭矢,對準了那位清絕君子的頭顱。

泉安清楚知道,繼後若是沒有将那位蘭大人推開,或是推開他哪怕遲了一步!

那位蘭絕大人,都會當着她的面,被鋒利的長箭穿過頭顱!想象着那副場面,泉安就忍不住地膽戰心驚,還好最後一刻陛下并沒有動手=……

可更令泉安恐懼的是,前一秒還冷酷狠辣的陛下,下一秒便能如此憐愛地擁着繼後,在她耳邊娓娓訴說思念……

泉安狠狠打了個哆嗦,只覺一股寒意走遍全身……再擡起頭時,陛下與繼後已經沒了蹤跡!

***

卿柔枝與他一同走進房裏,歸月淮筝正尋她而不得,急得團團轉,看到他們,一驚便要行禮,被褚妄揮手趕了出去。

直到他執起她的手,冰冷的溫度令她驟然回神。抽回手,往後一退,有點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

他竟然……真的來了?

“一夜不見,母後便對朕這般疏離?”

他垂眸看着掌心,微微嘆道。

卿柔枝張了張口,喉嚨像是有棉花堵住,說不出一個字來,卻沒有注意到他的稱謂變了回來。

褚妄凝視她,驀地輕聲道:

“朕此次還帶來一位名醫,瞧着母後臉色蒼白,不若為母後看看身子?”

“不、不必了。”

她回神,呼吸放輕道,“我,我相信輕瀾的醫術,不會出錯的。”

“落下病根可怎麽是好?”

他嘆,目光若有似無劃過她的小腹。

卿柔枝不知為何有些緊張:

“陛下擔心、擔心我不能孕嗣麽……”

他悶笑,“朕要子嗣做什麽?朕要的是你。”

卿柔枝呆呆看他,覺得他的瘋病好像更嚴重了,一個皇帝,怎能說出這種話?

“柔枝,我只在乎你。”

他忽然看着她道,神情認真到不可思議。

對上那雙清澈的鳳眸,卿柔枝驀地憶起當年在獄中,她去送毒酒時,他在牢中靜坐的樣子。

在她出現的一瞬,少年便擡眼看來,鳳眸劃過微弱的光。

而她摘下兜帽,隔着欄杆,只道:

“殿下,請飲了這杯酒。”

她記得他接過那杯酒,安靜地凝視了很久很久,眼底的光一點一點熄滅,而後擡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那個少年嚴防死守,無論如何也不願吐露的秘密。

是她。

沒有殺害卿墨鯉那件事,如今,他依舊是掌管诏獄的九皇子。太子登位後,他會成為親王,權臣。嬌妻美妾,兒孫滿堂。

是她,改寫了他的一生……

淚水頃刻滑出眼眶,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哭什麽?”

褚妄負手湊近,凝視她濕紅的眼尾,尾音上揚,竟有一種詭異的愉悅。

卿柔枝沒覺察到他的古怪,揩去眼角液體,啞聲:

“陛下能來探望柔枝,柔枝心中歡喜。”

“唔……”褚妄指骨敲了敲桌面,眼珠黑沉,“有多歡喜?”

卿柔枝一時噎住。

她将臉別開,聲音低到幾不可聞,“當年你對叔叔……是為了我嗎?”

“娘娘心疼我啊?”

他古怪地笑着。似乎并不意外她得知了這件事。

卿柔枝咬唇:“是。”

“有多心疼?”

卿柔枝驀地朝他看去。

男人眼底,明晃晃的。

吻我。

也許是燈光太暧昧,也許是終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也許是這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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