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賀家老爺子虛驚一場，在醫院過了一個除夕，年初一就出院回家過年了。

初一初二這兩天，賀慎為被老爺子拘在家裏幫着幾位叔伯修族譜，哪裏也去不了。

他實在無聊，就忙裏偷閑逗邱小染玩。

可是，自從互加了微信，邱小染也就初一那天晚上向他咨詢去星都給她媽媽看病的事情時跟他聊了幾句，到後來無論是給她發信息，還是打電話，一律是不回不接。

賀慎為從小到大都是被人追，還從來沒有這樣上趕着哄誰開心過。

悲催的是，他難得追一回人，人家卻對他愛答不理。

想他堂堂星都萬衆矚目賀公子什麽時候受過這等冷落。

待要幹脆不理她，想起她那單純無辜的小模樣，以及跟顧老二打的賭，又狠不下這個心來。

所以，賀慎為這兩天過得相當郁悶，想起邱小染說初四就可以去取他定制的衣服，他幹脆初三下午就去展鴻羊絨轉了一圈。

像邱小染說的，展鴻羊絨店裏已經有工人上工，可是她并沒有來。

賀慎為在店裏轉了一圈一無所獲，正憋着一肚子氣往外走，卻看見馬路上邱小染正從一輛電動三輪車上下來。

賀慎為一時又氣又喜，故意板着一張臉迎着她走過去，誰知道，兩個人都要撞上了，邱小染卻像根本就沒有看見他，徑直從他身邊經過就要進店。

賀慎為忍無可忍伸手就拎住了她的胳膊，怒氣沖沖地說：“過年把眼睛過沒了是怎麽着？看不見人嗎？”

邱小染正六神無主，對周圍的所有事物都無知無覺的，等她看清拉她的人是賀慎為時，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賀慎為以為是自己太用力把人弄疼了，連忙松開了手，柔聲哄着：“你別哭，我就是好幾天聯系不上你……你怎麽了？”

他這時才覺出邱小染的情緒不對勁兒，待要仔細問清楚，店鋪裏卻有人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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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邱，都給你準備好了，進來拿吧！”

邱小染來不及跟賀慎為說話，擦擦眼淚就跑了進去。

賀慎為看的一臉莫名其妙，路邊開電動三輪的那位大姐問他，“你是小染的朋友嗎？”

“是的。”賀慎為走過去問大姐：“大姐，小邱這是怎麽了？”

大姐嘆氣，“她媽沒了。”

“什麽？”賀慎為吓了一跳，“什麽時候的事？”

怪不得這兩天都不理他，原來是家裏出了事，根本顧不上。

“就初二早上。”大姐嘆息着說：“好歹是在家過了個年。”

大姐說自己是邱小染的本族嫂子，跟邱小染家住對門。她還說邱小染媽媽年輕時候很漂亮，喜歡穿漂亮衣服。後來小染爸爸沒了，她一個女人家養孩子緊緊巴巴，多少年沒有買過新衣服。再後來又生病，更是沒有閑錢。小染這孩子孝順，不想讓她媽媽穿着難看的送老衣走，今天這是特意進城給她媽媽買漂亮衣服來了。

“要不然這個時候她怎麽出得來，裏裏外外一堆的事，她那兩個伯伯還處處挑事兒。”大姐剛說到這裏，邱小染提着一個袋子從店裏出來了。

大姐一看見那個印着“展鴻羊絨”的袋子又忍不住感嘆，“你媽媽成天誇你能幹，這回也算是穿上自己閨女設計的羊絨衫了。”

邱小染憋着眼淚不說話，剛要上車，就被賀慎為叫住了。

她這才又想起賀慎為在等她，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賀先生”，眼圈又紅。

此時賀慎為的氣已經全消了，滿心裏只剩下了憐愛，他軟下聲音說：“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告訴我？”

邱小染低着頭，小聲說：“沒有，什麽事，不能，總麻煩您。”

他急了，“什麽叫沒有什麽事？”

生老病死哪一件不是足以壓死人的大事？

她一個柔軟成這樣的小女孩，怎麽擔得起來？

賀慎為有點着急，聲調不由提高，說完才發現邱小染瑟縮着肩膀，安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他緩口氣，換個語氣說：“我送你回去吧？”

邱小染連忙拒絕，“不，不用，我跟三嫂，回去。”

她說着就爬上了三輪車。

那位大姐看起來挺仗義的，她對賀慎為說：“你放心吧，我會把小染安全帶回家的。”

邱小染堅持不下來，賀慎為也沒有辦法，只能看着她冒着嚴寒縮在敞開的三輪車廂裏走遠了。

邱小染一走，賀慎為立刻給堂哥打電話。

堂哥已經知道了邱小染媽媽的事，還說昨天就跟幾位同學去吊唁了一下，明天出殡的時候還得去。

賀慎為就跟堂哥約好，明天去的時候叫上他。

挂了堂哥的電話，他又想了想，還是等不及第二天，這天晚上就又去找了邱小染。

邱小染的家距離縣城挺遠的，賀慎為就來過那麽一次。此時是晚上，一拐上那些鄉間小路就連個路燈都沒有了，他有點記不清路，走到邱家莊河堤那裏時，就給邱小染打了個電話。

邱小染沒想到他會來，在電話就勸他趕緊回去。

賀慎為冷哼：“我大老遠地來了，連你的面都沒見就讓我就回去？”

邱小染見不能勸他回去，只好讓他把車子停在河堤邊，她過來找他。

雖說邱小染的家就在河堤邊，可她家門前的路太窄，賀慎為的大奔開不進去，只好停這裏等。

此時隆冬，河水都結了冰，河邊成排的楊樹落光了葉子，幹枯的枝條被西北風吹的嘩啦啦地響。

賀慎為站在那裏一根煙沒抽完，邱小染就到了。

小姑娘穿一件肥大的羽絨服，脖子上圍一條大圍巾，把半張臉都遮住了。

賀慎為開她玩笑，“我進去找你怎麽了？嫌我給你丢人呢？”

“不是，不是，”邱小染急得又結巴，“你，你家裏有爺爺，我家，不吉利。”

賀慎為好像聽堂哥他們說過，這邊風俗講究，辦白事的人家裏不幹淨，家裏有老人的還是避着點。

賀慎為不信這些，他只是愈發心疼起邱小染來，自己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還有心替別人着想。這個女孩，真的有點不一樣。

這邊太冷了，賀慎為沒多廢什麽話，拿了一個紙袋子遞過去。

邱小染不知道是什麽，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睛不敢接。

賀慎為看不得她這個磨磨唧唧的樣子，沒好氣地說：“給你就拿着，我又幫不上什麽忙，算我孝敬阿姨的。”

到這時邱小染才确定裏面是錢，像是害怕燙到手，連忙就往回推，“不，不，不行……”

賀慎為急了，“我的錢咬手怎麽着？就沒見過你這麽墨跡的人。”

他一吼，又差點把小姑娘給吼哭了。

賀慎為也是奇了怪了，看不見她想得慌，看見了吧，她這總要拒他千裏的樣子，又讓他忍不住發火。

他幹脆把袋子往她懷裏一塞，略哄一句，“行了，別哭了。回去吧，我走了。”

他把煙一碾就要上車，沒想到邱小染跟上來說：“冷，讓我，上車，暖和一下。”

賀慎為回頭看着她，心裏一樂，心想還得是錢好使，他熱臉貼冷屁股這麽多天，終于看見了一點曙光，都主動要上他的車了。

賀慎為一上車就把暖氣開到了最大。

邱小染坐在他的副駕駛，拘謹地把手藏在外套口袋裏，依然是低着頭不敢看他。

賀慎為看見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愈發顯得整個人又白又嬌。

他喉結滾了幾滾，真想現在就把她抱過來壓在懷裏親一回，卻也知道這個時候那樣做太不是個人，只好找些話題聊着。

他說：“你也別太難過了，對于阿姨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

邱小染眼觀鼻鼻觀心，耷拉着小腦袋，小聲回應：“嗯。”

賀慎為靠在椅背上，扭頭看着她，懶洋洋拖着語調說：“你多吃點飯，看着又瘦了。”

她再說：“嗯。”

“有事就給我打電話，甭跟我客氣。”

還是，“嗯。”

賀慎為笑了，手臂搭到她腦後的椅背上，靠近一點問她：“你上來就為跟我說‘嗯’？”

他身上木調香水混合煙草的純男性氣味鑽進邱小染的鼻子裏，她拎着小心擡起頭，看着他說：“不是，我還想，謝謝你。”

賀慎為被她那楚楚可憐的眼神看得心裏癢癢，他用視線描摹着她櫻色的唇瓣，柔聲問：“怎麽謝？”

“就，”她蹙起秀氣的眉毛思考着，“謝謝你。”

明白了，就口頭感謝。

賀慎為笑了，“好的，我知道了。”

他收了賊心，重又靠回椅背。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邱小染就要走了。

胡同太窄，賀慎為的車開不進去，待要步行去送，她又不肯。

他看着她下了車，就要走進那一片沒有邊的黑暗裏，伸手擰開了遠光燈，讓那條又白又亮的光柱把整條胡同都照亮。

邱小染回頭沖他笑了笑，在他鋪就的光明裏，邁步向前走。

一直看着邱小染纖弱的身影走進家門，賀慎為又在那裏待了一會，才開車往回走。

今晚他心情不錯，一邊開車一邊想着，看邱小染今晚這态度，應該不會再拒絕他了，等她媽媽入土為安了，他就把她帶到星都去。

賀慎為爸媽早年離異，是跟着奶奶長大的。

爸媽兩個人各有各的事情，都不怎麽管他。

那時候，他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搗各種各樣的蛋給他們看。

到後來自己長大了，開始搞事業，感情和精力都有了寄托，再不需要靠搗蛋引起別人注意獲得存在感時，卻發現小時候養成的一些習慣和敗壞掉的一些名聲已經改變不了了。

不過，說實話，他這麽多年跟父母長輩對着幹，在男女之事上卻沒有一次真幹成過什麽。

這一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第一眼看見邱小染就覺得不一樣。

那種感覺不全是男女之事，還糅合了他自己想象中的家的感覺在裏面。

也可能是從她身上看見了一點童年時候跟奶奶在一起的影子，讓他覺得每天下班有這麽個軟乎乎的小女人等在家裏，應該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

賀慎為一路想得極完美，等他到了家要下車，突然就看見副駕駛車門那裏有個什麽東西挺眼熟，拿過來一看，果然是他剛才拿給邱小染的那五萬塊錢。

怪不得會主動上他的車，原來是為了找機會把錢還給他。

賀慎為被氣笑了，這個小傻子，從那裏撿來的這麽多不值錢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