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岸上接應的人群聲勢浩大,遠遠的,聲濤如浪洶湧地向甲板湧來,兩面人群都一致地揮手歡呼,宋玉章背對着船首聽聞了山呼海嘯般的喜悲。

船一靠岸,岸上的人齊齊湧來,船上的人又蜂擁而下,碼頭上全亂成了一鍋粥,宋玉章自知無人接應,想悄悄地走,可惜船上沒有帽子,他這張臉就足夠招人眼,要等最亂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最好是別讓那虎視眈眈盯着他腰的舊情人再抓着。

那小白臉,個子也是真夠高的。

也像根竹竿。

宋玉章笑了笑,感覺自己與竹竿有着不解之緣。

宋玉章靜等了一會兒,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展了展衣裳上的褶皺,手背在身後,腳步利落而流暢地轉了個彎,低着頭往前走。

這是他的絕技,不用看路,只憑本能向前,總能殺出一條路逃。

然而這回他沒疾走幾步,肩膀就被搭住了。

搭住他的手臂力氣很大,鐵一樣地壓住了他的步伐,宋玉章扭過臉,舊情人正沖他笑,“玉章兄,一起走。”

宋玉章聲色不動,兩道漆黑的長眉舒展,他溫柔地笑了笑,帶着無奈的寵愛,“好吧。”

孟庭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總覺着宋玉章的每一個笑都挺不懷好意,帶着某種見不得人的目的性,騷裏騷氣的,孟庭靜很看不慣,有心想打他一頓,又知道自己已錯過了最佳時機,殺不死也就打不得了。

從頭至尾,孟庭靜都沒對宋玉章表示過身份,一開始是覺着沒必要,對個死人不用通報家門,現在仍是覺着沒必要,宋玉章從他手中溜走了未必就是幸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宋家四兄弟沒一個省油的燈,有宋玉章可受的。

宋玉章心想既然讓人給逮住了,少不得前塵往事恩恩怨怨翻出來說,這種事宋玉章雖不喜歡,卻也還算能應付,嘴上花點功夫,身上賣點力氣,不是什麽天大的難事。

只是這小白臉的力道真大得出奇,一條胳膊細細長長的搭在他肩膀上,竟還挺有分量,這麽一個人,他怎麽就一點也記不得了呢?宋玉章苦思冥想,實在覺得費解,他不是那麽無情無義的人哪,好過,怎麽就忘了呢?連名字也叫不出。

碼頭上的人群已經一波一波地分開,一家人的抱在一塊兒,是人海中翻騰的浪花,勾着宋玉章肩膀的人走了幾步就放下了,沖着不遠處的凱迪拉克揮手示意,“明昭。”

宋玉章一直低着頭避着人,聽到陌生的名字也未曾擡頭,躍躍欲試地還是想跑。

肩膀冷不丁地又被拍了一下,宋玉章側過臉看人,孟庭靜對他笑,這一回他笑的很友善,語氣也很溫和,“明昭來接你了。”

宋玉章擡眼,凱迪拉克轎車上正下來個人,穿着藏青色的西裝,個子很高,頭發梳得齊齊整整,面上笑容燦爛,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陽光正氣的好青年正沖着他們揚手,他的目光對上了宋玉章的,靜呆了一瞬後,笑容更燦爛地飛奔而來。

宋玉章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因為對方的架勢仿佛是要将他撲倒。

“哈,庭靜哥!”

宋明昭先和孟庭靜打了招呼,随即驚喜地看向宋玉章,“你是玉章吧?長得真好!三哥見了你要生氣了,你把他比下去了!”他說話時語氣很活潑快樂,連珠炮一般不給人插嘴,說完一個話題就接下一個話題,立刻又轉向孟庭靜道:“庭靜哥,這次多虧你了,家裏接到你的電報真是歡喜極了,幸好五弟沒事,要不然我們這一家子可就慘了,好不容易盼來的骨肉團圓,這該死的天氣,萬幸!萬幸!”說完,他又立刻轉向宋玉章,“玉章,我是你四哥宋明昭,爸爸說他給你寄過照片,你看我和照片上像嗎?”

從宋明昭演舞臺劇一般不斷地說臺詞起,宋玉章就一言不發了,他靜立在那,耳中滑過的語句帶着嗡鳴聲。

錯了。

搞錯了。

誤會。

天大的誤會。

驚愕、懷疑、晴天霹靂等等種種情緒飛快地從宋玉章的胸口溜過最終成型為了如釋重負——這小白臉并不是他的舊情人,也未曾有人知道他的真底細!

宋玉章幾乎就要松一口氣了,面前這喋喋不休的公子哥所說的話再也進不來他的耳朵,他很有些想笑。

怎麽會有這樣啼笑皆非的糊塗事。

原是同名同姓認錯了人,可怎麽他們難道只知道姓名,不認識人長什麽模樣?也怪他心虛,不敢與那小白臉深談……還有什麽四哥?自家兄弟也會搞錯人?這真是太可笑了,白白讓他受了這麽些驚吓。

碼頭上人聲鼎沸,哭笑連天,面前清俊的公子哥仍是歡天喜地的無知模樣,宋玉章張口想要解釋,嘴裏說出來的卻不是那麽回事,他很自然地順着對方的話道:“像,又不大像。”

“哈哈,”宋明昭爽朗一笑,“前年照的相,人肯定是會有變化的,你見了三哥你才更要認不出呢,他前些日子跟着大嫂去燙頭,頭發卷得跟我們學校裏的教授一樣。”

“大姐燙頭,怎麽還帶上他了?”孟庭靜笑道。

宋明昭道:“可不是大嫂要帶他,是他自個想去,他瞧大嫂燙頭美,他也想美一美呗!”他又轉向了宋玉章,高興道:“你跟照片上也不大一樣了,長開了,比你小時候漂亮多了!”宋明昭熱情地去拉宋玉章的胳膊,“快上車吧,家裏人都等着給你接風呢。”

宋玉章手悄然背在身後,面上一直微笑着,他完全還沒來得及深思,身體已快了思想一步順着宋明昭的力道走到了轎車旁,司機恭敬地替他開了車門。

凱迪拉克轎車,簇新的,在陽光下、在宋玉章的眼皮子底下反射出金屬的耀眼光澤,閃得宋玉章輕眯了眯眼,就在那一眯眼中,宋玉章忽然意識到面前正有個絕佳的機會擺在他的眼前!

這世上另有一位“宋玉章”也上了這一艘牡丹號,是這位宋明昭的弟弟,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兄弟之間互相只見過照片,“宋玉章”還好些,見的是這四位兄長前年攝下的照片,而這四位兄長就差得遠了,只見過“宋玉章”幼時的照片。

他大約是與那位宋公子在相貌上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而真正的宋公子說不定已經葬生大海,宋玉章毫不愧疚地想,風不是他刮的,雨也并非由他操控,船更不是他掀的。

一切都是天意。

凱迪拉克的外殼被陽光曬得有點燙,宋玉章扶在上頭,掌心也跟着發熱。

“怎麽了?”宋明昭矮身問他,“是哪不舒服嗎?要不要先去醫院瞧瞧?”

宋玉章微微笑了,胸膛中一點一點充盈起了氣體,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宋玉章心中東歪西倒地吟了一句詩,對宋明昭笑了笑,“沒事。”

他扶着車回頭看向靜立的孟庭靜,刨去了所有意味不明的暧昧,對着孟庭靜露出了個頂頂端莊又頂頂感激的笑容,“多謝你,庭靜兄。”

接人的事兒,幾個兄弟都互相推脫。

大哥宋晉成道:“我銀行裏有事,走不開。”

二哥宋業康道:“伯年病了,我同青雲說好了去探望,不好食言。”

三哥宋齊遠道:“我頭發燙壞了,沒臉見人。”

最後就只剩下宋明昭,宋明昭坐在椅子裏把玩着一把新買的扇子,沖三個哥哥不屑地一搖頭,“不就是個野種嘛,怕什麽,我去。”

“明昭,”宋晉成的臉色不知為何尤其的難看,“你別胡說。”

宋業康也說了一句,“都是自家弟弟,這話傳到爸爸耳朵裏,你讓爸爸怎麽想?”

只有宋齊遠似笑非笑地不說話,神情很神秘似的,宋明昭“啪”地一下合攏扇子,“我這是實話實說,我們四個才是親兄弟,他算什麽東西?族譜裏沒有的玩意,人我去接,你們就等着瞧好吧,看我讓這野種從哪來滾回哪去,怎麽就沒掉海裏淹死呢!算他命大!”

宋明昭接領了差事過來,在車內對宋玉章無比的熱情,向他介紹起了家裏的幾位哥哥,而宋玉章看上去像是個性子娴靜沉穩的,始終只是微笑應和,對宋明昭的刻意示好像是看不懂,宋明昭心中犯嘀咕,不知道這久居國外的五弟到底是心無城府還是心機深沉。

外室生的野種,想也不是好對付的,宋明昭打起精神,繼續作出友好模樣,锲而不舍地向宋玉章展現他這四哥的大方活潑。

凱迪拉克停在了雕花的鐵門前,傭人聽到聲奔出來一人一邊地推門,宋玉章坐在車裏看向窗外的風景。

車輛行駛的是中間鋪好的道,道路兩邊是一大片修剪得極美麗的草坪,有花有樹,鳥雀争鳴,草坪的盡頭似乎有湖水,宋玉章瞧見了一只雪白的水鳥騰空而起,傭人手拿個口袋跟在後頭追着喂鳥。

“到啦,”宋明昭笑道,“怎麽樣,同你在英國住的地方不一樣吧?”

宋明昭說這話時觀察着宋玉章的神色,想試探試探宋玉章在英國到底過的什麽樣的生活,老爺子給這對母子在錢上使的勁到底有多大,而宋玉章的面容卻是很淡然,像是對氣派巍峨的宋家無動于衷一般,“是不大一樣。”

宋明昭高昂的興致也在刀槍不入的宋玉章面前敗下陣來,心道這野種果然不是個簡單貨色。

車輛停下,早有傭人等候替他們開車門,傭人對宋明昭道:“四爺,您回來了。”

宋明昭略一點頭,随手往後甩了甩,“你們五爺。”

傭人忙對下車的宋玉章道:“五爺好。”

宋玉章靜靜站着,此生頭一回當“爺”,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壞,腦子裏已飛快地産生了無數個新鮮的壞主意,映到臉上又是個晃花人眼的笑容,傭人都被吓了一跳,心道:“嗬!這五爺也太漂亮了,好吓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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