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和好 (1)

“及冠禮?”

葉白柚看着還沾着污跡的匕首心中難言……

他還說這男人是個小氣的,可小氣怎麽又會把自己這麽重的禮拿出來給他。

葉白柚一時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在幹什麽。

你說他小氣,他就那麽利索地将東西給出來了。你說他不小氣吧,這麽久的冷臉又算什麽?

葉白柚憤懑:“你家公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沈二面色嚴肅,堅定反駁。“不可能!”

葉白柚也不管他有沒有理解到自己的意思,他握住匕首眼神不明:“用之前怎麽就不說呢?”

沈二撓撓頭,瞬間又成了那個憨實忠厚的模樣。“嘿嘿,主子都願意給你了。”

主子都不介意,為什麽他還要違背主子的意思。

說了葉公子肯定就不會用了。那不用,他又怎麽讓葉公子心裏産生那麽一點點其他的情緒。更甚者,和好也不是不可能啊。

畢竟主子護着那匕首護得跟眼睛似的。

沈二憨厚的臉上盡是真誠與無辜,看得葉白柚險些噴出一口血。

“算了,是我自己沒有問清楚的。”

“你幫我看着下貓,我洗了給他還回去。”

這不止用清水簡單沖洗擦幹,葉白柚還摳搜地拿着家僅剩的一點兒皂角。仔仔細細又小心翼翼洗了又沖。

直到上面泛起一股清香,葉白柚才甩甩手。那不高興的勁兒,跟貓甩沾了水的爪子頗為相似。

擦幹,套上殼子。雙手捧着,葉白柚站到了沈無璟的門外。

“沈公子,多謝您的匕首。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沈無璟食指輕敲桌子。沒明白這才半個時辰不到,哥兒怎麽又換了一張臉。

葉白柚背脊挺直,抓着匕首走到沈無璟側邊。他眼睛透徹,緊盯着沈無璟。

沈無璟稍微繃緊了手臂,待他動作。

“你……”葉白柚啓唇。

沈無璟眼睫忽眨。

哥兒身上幹淨的皂角香氣鑽入鼻尖,将腦中的疲憊沖散了不少。沈無璟身子微偏,再掀開眼皮,瞳孔中卻像是被碾碎了的冰渣子,冷冰冰的。

“我不習慣與人靠得太近,還請……”

“請什麽?”

葉白柚快速截了他的話。悶哼一聲,将窗邊的小矮凳子一腳勾過,徑直坐了下去。

葉白柚有多大,這凳子的年歲就有多大。本是小時候家裏給做的,最适合小孩不過。這會兒他坐上去,抱着膝蓋。像一朵暴躁的菌子。

“你說說你這人怎麽就這麽別扭!”

葉白柚視線大概在他的膝蓋往上一點,雙目直直盯着他的膝蓋數落:

“你這匕首既然是你的及冠禮,還這麽寶貝,就這麽拿出來随我折騰了?”

“我又不是非它不可!再不齊,家裏的菜刀磨一磨,将就着用也是可以的。”

葉白柚氣得食指在沈無璟的膝蓋上指指點點,一字一頓:“表裏不一,是為“僞君子”。”

沈無璟垂眸,凝着戳了自己膝蓋的爪子,如翠竹一般依舊不動。

哥兒還在念叨,那嘴巴像吐瓜子殼似的說個不停。安靜了許久的房間裏像是猛地灌入了穿堂風,風大,帶着其中所有東西一起應和着他。

又像像煮沸了的水,咕嚕咕嚕個不停。

沈無璟等他念叨完。

“之前問你的事兒,是我不對。但我也沒有惡意!你也不至于記仇記了這麽久吧!”

“再說你又不是小孩子!連我那五歲的小表弟都比你消氣得快……”

葉白柚将心中積攢的怨氣盡數發洩出來。

廚房的沈二雙手抱臂,盯着面前的小貓贊同似的點頭。

公子就是不想牽扯太多,反而将自己一個人困在了原地。

這麽多年了,朋友沒幾個,敵人倒是一大堆。活得一點也不開心。他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看着就心疼。

葉白柚從進來開始嘴就沒停過。現在咽了咽口水,喉嚨澀,嘴巴早說幹了。

他毫不客氣地伸着黑爪子在沈無璟面前攤開。“水。”

沈無璟微愣,随即輕嘆一聲。還是将茶壺拎起來,淺淺給他倒了一杯。

“謝謝。”葉白柚接過,一股子灌下去。

“咳咳咳!!咳咳!!人倒黴了,河水都能被嗆到!”葉白柚咳得撕心裂肺,嘴巴就是沒停下,臉上滿是不忿。

“再來一點。”杯子遞過去就被人接住了。

葉白柚就這麽端坐在小板凳上,仰頭看着沈家公子給他倒茶。

看看,這不是行動是一套,話又是一套嘛。

葉白柚翻了個白眼,再次接過,看着男人清潤的眼眸還存着憋屈:

“口是心非的男人!”

沈無璟的手一抖,徐徐收回。将眸光轉了去。

“不看我,你做什麽心虛事兒了,還不敢看人的?”

沈無璟手指輕點了下凳子,找不到什麽話解釋。可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哥兒來得正是時候,一股酸麻猛地從下肢襲來。

接着他對身體失了控制,直直後倒。

“我去!”葉白柚一驚,腳步後錯,凳子翻倒的聲音炸開。

怕磕着這人腦袋更加不聰明,葉白柚角度刁鑽地一把撐住沈無璟後背,不料後腳卻踢在了床沿,自己倒成了人肉墊子。

砰的一聲,兩人跟疊蘿蔔似的,就這麽躺在了床上。

聽聞驚呼趕來的沈二将将走到門口,待看清裏面。立馬捂眼,拉門。

“啪!”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屋內光線暗淡,周遭寂靜。落入光線中的灰塵輕輕揚揚,仿若時間都遲滞了。

唯有外面沈二的聲音與耳旁稍顯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葉白柚清咳幾聲,被男人壓得心髒發悶。

他吸了吸鼻子,這人身上的香氣便争先恐後湧入鼻腔。淺淺淡淡的,像清晨沾了露珠的松木,帶着冷冽的香。

“還不起來?”葉白柚雙手撐了下他的肩膀,整張臉被他的頭發蓋住。

等了幾秒,身上的人沒動。

葉白柚詫異,艱難地扯出手撥開面上的黑發。發下,沈無璟的耳垂已是紅得滴血。

“我……動不了了。”

葉白柚也顧不上什麽耳垂不耳垂的,心中一慌:“發病了?中毒了?”

知道他這個一發病就動不了的德行,葉白柚憋足一口氣。像擡磨盤一樣撐着人,自己從他身後挪出來。

“為什麽我倆吃的是一樣的,但是我卻沒有長得像你這麽結實。”別說,手下的觸感硬邦邦的,摸着還挺好。

将人挪到床上,葉白柚撐着腰站在床沿。

沈無璟被他這麽一打岔,面上也裝不下去了。

“你是哥兒。”他這話夾着對葉白柚毫無辦法的無奈,話裏帶着輕嘆将憋了許久的郁氣抒發出來。

哥兒本來體型跟男人不一樣,何談跟他一樣重呢。

葉白柚吹了下已經淩亂的頭發,學着沈無璟的姿态:

眸子冷漠,抱臂而立。

但是眼睛圓圓的,眼角微微下耷。像涉世未深的鹿,哪有什麽冷與兇。最多是只長了兩顆小米牙的幼貓,反倒是更乖了。

“你下次再這樣,我直接給你從家裏轟出去!”撂下狠話,葉白柚背着手氣勢洶洶地離去。

走到門口,又猛地轉身。

沈無璟眼皮一顫。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開啓他的長篇大論。

“那匕首,謝謝啊。”葉白柚招手。

沈無璟別開眼:“不用。”

說完,葉白柚猛地拉開門。

“啊呀!”沈二趴在門上沒收住,直直往裏跌。

葉白柚迅疾閃開,伸着爪子在沈二的肩膀上拍了拍:“照顧好你家公子。”

随後背着個手,大搖大擺出去了。

男人就是欠收拾!

沈二站在門裏,在那雙冷眸看過來的時候一下子緊了皮。身體站得筆直,但眼睛卻是看着地上四處亂飄。

“你說的?”房間裏稍暗,從角落裏傳來的聲音泛着寒。

沈二一個激靈,正要認錯……

“沈無璟!晚上喝粥還是吃幹飯!”葉白柚突然從門邊探進來一個腦袋。雙眼直接掠過門邊的沈二,盯着裏面躺着的人。

他橫插一腳,沈無璟的氣勢猶如被大風刮過的蒲公英,頓時散了。

沈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你決定。”

“哦,那就粥吧。”家裏沒存糧,現在只能靠着官府。萬一哪天要是沒了,那豈不是直接斷糧。

“我!我去幫他。”沈二忙道。

沈無璟收回目光,緩緩閉眼。

沈二如蒙大赦,甩着腿兒跑得飛快。

經此一事,沈無璟既受制于身體,又說不動那嘴皮子利索的哥兒。索性就這麽躺着,暫且不考慮以後的事兒吧。

——

炊煙袅袅,盤旋着緩緩升入高空。與西邊的雲層交疊,像洗了筆的池水,透着清灰的藍。

鳥歸巢,家家戶戶關了門。

到大泉村的山路上,卻咯吱咯吱走着一輛破舊的馬車。

馬兒很瘦,肩脊的骨頭高高凸起。走個兩三步,就要被後頭的人甩一鞭子。

“爹,怎麽還沒有到家!”

年輕男人的聲音從車廂中傳出來,帶着些虛弱的喘氣聲兒,乍聽還算斯文。

顴骨突出,瘦得厲害的中年男人看着竟比白關山老爺子看着都老。他如馬兒般遲緩道:“快了,快了。”

擔憂地看了一眼前面的馬兒,男人斟酌着道:“文才啊,要不咱們讓馬兒停下來歇一歇。”

那灰布簾子一下子被扯開,帶着重重的力道搭在中年人的後腦勺。

“歇什麽歇,我可不想在外面過夜!”

“快點走!”

破風的鞭子聲劃過,馬兒一聲慘烈的嘶吼,重重倒了下去。

人仰馬翻,駕車的中年男人一看不對立馬跳車。

黑暗中,馬車落地翻滾與木頭折斷的聲音此起彼伏。伴随着一聲痛呼,頃刻間又沉寂下去。

此時,一隊長長的黑影在樹中穿梭。

“頭兒,有人!”

窸窣聲不斷,轉眼隊伍已經靠近車馬邊。

“馬還是好的!”

“人救了,馬留下,就當是診金。”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黑暗中,簡短的聲音交替,頃刻決定了這場交易。

動靜起了又停,不一會兒消散在密林之中。

——

天色曈昽,朝霞鋪滿了整個東邊。帶着橙紅的絢爛色澤,在大泉村的上方點染成畫。

“來人啊!!”

一聲尖銳又粗啞的嗓音嚎破了正徐徐升起的炊煙,煙霧像是一滞,又繼續溢散。

葉白柚家在最外面,聽聲音抓着鍋鏟就跑了出去。

門一打開,村口處,一人甩着胳膊腿兒往村子裏跑,神情驚恐又激動。

“啥事兒啊!”

“葉白柚啊啊!!”人家看了他一眼,見手上拿着個鏟子,立馬往邊上一沖。用比剛剛還快的速度掠過了他。

葉白柚磨牙。

正好沈二追了出來了,清清楚楚看見村裏人對葉白柚的嫌棄。

葉白柚尴尬地笑幾聲,抓着鍋鏟氣沖沖進屋。

“從村外跑回來的,要我去看看嗎?”沈二手上還拿着火鉗,往地上一杵,從黃泥灰的地裏緩緩升起青煙。

“燒火!”葉白柚甩頭。

廚房就落在這村大路邊,不一會兒,外面就傳賴急促的說話聲跟腳步聲。

“我去縣上嘞!路上躺着人!死了活了不知道!”

“真的有那麽多的血!”

“是啊是啊,滿身都是……”

話聲漸低,葉白柚聽了個大概。手裏攪拌着米粥,有些心不在焉的。

人群匆匆去,這一鍋的粥還沒熬好的時候,邊上又起了聲音。

葉白柚剛想出去看,但見別人對自己避之不及的态度,他又遲疑地收回腳。

還是不要出去讨嫌的好。

朝食端上桌,葉白柚再一次坐在了沈無璟的那張桌子上。

沈二自己就在廚房吃。

“村路上好像有人出事兒了。”葉白柚小口吹着粥,慢慢送進自己的嘴裏。

沈無璟只能躺着,等着他細說。

“什麽事兒我不知道。”葉白柚說着話裏帶了怨氣,像讨不到食物的貓崽子,“我一出去人家就跑,想去幫個忙都沒人領情。”

沈無璟不認識之前的葉白柚,所以也不知道他跟村子裏的人有什麽糾葛。但既然哥兒想知道,看在粥飯的份兒上,他可以讓人幫他打聽一下。

“算了,早晚都會知道的。”

“你吃飯,要我喂還是你家大個子喂?”

這話出口,沈無璟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接。總覺得怪怪的。

“難不成你不餓,不吃?”葉白柚想着這人還生病,不能任性,好心腸地勸着,“今兒這粥熬得好啊,又軟又糯。”

“還放了我出去找的蕈子,鮮得很。”

沈無璟別開眼,不看那怪模怪樣的哥兒。

哥兒惡劣。

“看來是真的不餓。”

自己的吃完,葉白柚将人從床上扶起來靠着。“你家沈二說了,公子金貴,他粗手粗腳的怕傷到你。”

“所以,大金元寶诶,我不喂你吃,你就得餓肚子了!”

葉白柚老成地手背在身後學着李家那老爺子,眼裏對沈無璟多了一點嫌棄。

“看看,我對你多好。還忘恩負義,跟我搞冷戰。”

葉白柚叨叨叨,沈無璟啓唇接住溫熱的香蕈粥,腦子被念得嗡嗡的。

“還要嗎?”

喂完了一碗,葉白柚估量着沈無璟的胃口。沒等他回,又去盛了半碗。

“多吃點,吃完了我再去山上看看。”

卷翹的蝶翼般的長睫微垂,像叢叢疊生的草禾。看着竟有幾分乖巧。

葉白柚手指敲了下碗沿,清脆的一聲讓長睫抖動,立馬掀開了來。

唔……蝴蝶展翅,真漂亮。

對上沈無璟微微疑惑的眼神,葉白柚給了他一個難得和善的笑。

“吃完了?吃完了歇會兒。我喂貓去了。”

“哎!我這是養了兩個祖宗啊……”哥兒咕哝着離開。

祖宗嗎?

沈無璟眼中泛起一絲漣漪。

——

廚房。

葉白柚将竈臺靠牆角的背簍端出來。

“麻球球,讓我看看你吃飯沒?”大背簍中墊着幹草,上面是一層不要的衣服。

葉白柚先将手指伸進去放在小貓的鼻尖,看着小黑鼻子聳動。

知道它是确認了人,葉白柚才将它嘴邊的小碗拿出來。

淺淺一層的米漿在碗底,若不是看下巴上濕潤,還以為它沒吃呢。

葉白柚點了點小腦瓜子,弄得他輕輕動了下耳朵。

聽着小小的喵嗚聲,葉白柚眼中含着柔和的笑意,輕輕捏着小爪子跟屁股蹲兒将他托抱出來。

“咱們換藥。”

将貓身上的布揭開,腹部爛肉的傷口看着好像已經要結痂了。

“這藥的效果真好。”

沈二在一邊默默點頭。能不好嘛,他們專門給公子帶的最好的那一種。

換藥的時候,小貓就乖乖趴在凳子上。爪爪并攏,圓圓的像山竹肉。只不過身上的毛毛還是髒兮兮的,葉白柚現在也不敢給它洗。

換好藥,捧着小貓放回背簍。

葉白柚摸了摸它的眉心。嚴肅道:“好好養傷,若是你最後堅持住了,那我就送你個大禮。”

回應他的,是淺淺的貓聲。

家裏的事兒收拾完,葉白柚還要進山找吃的。等到外面長安一喊,他就背着背簍出去了。

“葉哥哥,咱們今天去哪座山?”

“西山。”

“山上現在有虎嘯。”李長安有些擔憂。

“咱們不進去,只在外面找些能吃的。”

最近村子裏的人回來也多了,自然很多也往山裏走。東邊的山跟北邊的都撿得差不多了,不如去他們熟悉的西山外圍。

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路上的青草挂着露珠,沾濕了布鞋。葉白柚用木棍敲着草葉,時不時蹲下來扯一下。

李長安見他撿什麽,自己也跟着撿。

“葉哥哥,你知道村子裏誰回來了嗎?”

李長安一路心事重重,葉白柚甚至以為回來的是他家的人。

“不知道。”

他都沒跟過去看,其他人又不願意跟他唠嗑幾句,他又怎麽會知道呢。

“不知道啊……”李長安黑漆漆的臉上忽然揚起笑,“不知道那就不知道。”

“男人,還沒咱們撿了菌子吃來得好。”

“什麽男人?”葉白柚茫然。

“啊!”李長安拉長聲音,硬是将驚訝拉成了疑問的調調。

“不知道。我随口一說。”

葉白柚不在意:“嗯,我随口一問。”

進了山,樹上冒出了不少綠葉子。看着比另一邊要繁茂不少。

一小一大手上各自拿着小木棍在草葉中扒拉。走幾步,拍幾下。就防着西山的蛇蟲鼠蟻。

這邊人來得少,才進來沒幾步,葉白柚就看到有好些已經敗了的菌子。

“葉哥哥!你看!”

側面,李長安指着側邊匍匐在地的藤條。上面挂着紅豔豔兒的果子,已經爛了許多。

“這會兒還有地瓜蛋子?”葉白柚只覺神奇。

掐了一個往嘴裏一扔,拇指大小,非常甜。

葉白柚看着幾乎一大片的藤條。“可惜了。”

能吃的就那麽幾個,其餘的都腐爛了。中間還摻雜着好些已經枯萎的藤條。

葉白柚摘了片大葉子遞給李長安。

小孩喜歡吃,也是難得的零食。“小心摘,別摔着了。”

“好嘞!”

這邊走摘着,葉白柚用木棍往堆積的草叢裏面戳。這倒是又給他找出來好些已經壞了菌子。

這山放在上輩子,就是妥妥的原始森林。沒有經過人的開發,只要保證了水源。物産就不是一般的豐富。

在山裏走了接近半個時辰,葉白柚的背簍裏,全是各色各樣的菌子。

“回了,不能再往裏走了。”

葉白柚走得時候帶着李長安走外圍,繞了半圈不到,已經能遠遠聽見溪流的聲音。

“葉哥哥,裏面肯定有大蟲!還有熊瞎子!”李長安興奮又害怕。

他曾經一直在讀書,除了幫着阿爺幹點活兒,剩餘的時間也放在書裏。後面這幾年,才像尋常的孩子一樣,漫山遍野地跑。

對于這些潛藏在深山裏的龐然大物,有天然的好奇,也有深深的敬畏。

“嗯,會有。”葉白柚認真回他,也專心致志不放過地上的草籠子。

長安說着眉飛色舞,聲音一低,帶着揣測的頓聲:

“還有……馬?”

“葉哥哥,你看這裏!”長安停下步子,将自己的腳挪開。

“這個蹄子印,是不是馬的啊?”

葉白柚看去:“像。”

“诶?還有人的腳印。”長安撓頭,“誰會把馬兒牽上山?”

“可能是誰路過。”葉白柚解釋得幹巴巴,一點也帶不起小孩子的興趣。

誰也沒将這事兒放在心裏,不過半個時辰找夠了東西,又快速下了山。

還沒走完緩坡,遠瞧着從田坎兒上走來兩個人。

在見到葉白柚那一剎那,紛紛加快了步子。

沖着他來的?

“柚哥兒!”

來的是最早回來那一批人,對現在的葉白柚稍稍有點信任的。但即便是這樣,也不敢靠得太近。

小路狹窄,那兩人在上面直接就将葉白柚前面的路給堵了。

無奈,只得停下來等他們說。

“兩位叔好。”

“正找你呢。”兩個人興奮。

葉白柚跟他們平時沒有半點交際,他們又怎麽會主動找自己。

看他們的眼神兒就不對勁,葉白柚索性道:“先回去再說。”

“好好好,回去說。”

兩人立馬轉頭,走得飛快。還時不時回頭道:“葉哥兒快點,是急事兒!”

葉白柚皺眉。

衣擺被扯了扯,他垂眸看着長安。小孩一臉擔憂。

“你知道是什麽事兒?”

長安搖頭:“不知道,但能猜測幾分。”

葉白柚随手扯了根兒草甩了甩:“說說?”

長安瞅了眼前面離得還算遠的兩個人,壓低了聲音道:“葉哥哥,你難道沒有認出他倆?”

葉白柚臉不紅心不跳:“這不是時間太久,人又變了幾分模樣。我都還沒看清楚呢,人就走了。”

“也是。”

“他倆是婁大叔跟婁二叔,婁秀才家的呀。”

“婁秀才?”葉白柚像被棒擊了後腦,某部分記憶洩閘而出。

長安見他停住步子,也跟着停下仰頭看他。“對啊,葉哥哥,你記起來了?”

一股黏膩的惡心感從心頭浮上來,葉白柚的眼睛跟着一酸。這身體反應不對勁兒!

葉白柚手握拳捶打自己的心口。

“葉哥哥!你幹嘛啊!”

“我就知道不該跟你說的!就算是婁秀才傷了但是跟你也沒關系!你就這麽喜歡他,用得找還自責地打自己嘛!”

李長安氣極,又是來拉他的手,話也不自覺大了。

前面兩人一聽,齊齊大笑。

“哎呀,柚哥兒,我們就知道你還是喜歡他的。那我們也就說了,我們家文才在回村的路上跟他阿爹馬車側翻,傷了腿兒卧床。”

“這不是你剛好喜歡他,我們一商量,為了你倆培養感情就主動讓出這照顧的位置。”

前頭人黝黑的臉上帶出褶子,欣喜不已:“既然這樣,我們家那侄子就拜托給你了。”

葉白柚輕拍自己胸口的力道不大,但是隔着淚花看到前頭兩個人不要臉地笑着說出這話,他險些抓起石頭沖上去拍兩下。

胸中情緒翻騰,關于婁文才與原主的事兒像淩亂的麻,被他強制壓下。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一低頭,就看見長安不贊同的眼神。

“葉哥哥!你!哎!”長安背手搖頭,像個小古板。

葉白柚輕咳一聲,那邊的兩個人已經腳步輕巧地走遠。

他嗤笑,想讓他去照顧人,還是心甘情願地照顧……

門兒都沒有!

他擡手呼嚕了一把長安頭上的毛,順順滑滑的。

“小夥子,年紀輕輕嘆什麽氣啊!”

長安試圖勸說,小臉板着:“葉哥哥,婁秀才他、他……”

“他他他個半天,又說不出個什麽話。我說了我要去了?你聽見了?”

“可是你剛剛不是聽了話,還心痛嘛!”

“我那時一時岔氣,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李長安不可置信,眼睛盛滿了欣喜。“葉哥哥!你不去就好!”

葉白柚彈了下他的腦門兒。“我又不傻,幹嘛要去。”

原身與婁文才,也就是那個考了幾次都沒有考上童生的婁秀才。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舔狗跟一個渣男的故事。

婁文才,村裏婁家舉全家之力也沒供出來的讀書人,在家那就是跟祖宗一個樣。

偏偏原身在家裏人的洗腦下,以後就是要當秀才夫郎的。這麽一來二去,不知怎麽就看上了村裏的婁文才。

說他斯文,說他風度翩翩。這一頭栽進去就再也沒出來過。

一天天的只要有空就往婁文才家裏湊,又是送手帕又是要洗衣的。若說兩情相悅那也不是不行,但婁文才不喜歡他,偏偏還不拒絕。

東西他是接受了,但就是這麽吊着原身。

幾句甜言蜜語,原身那是被哄得五迷三道的。甚至還把自己家裏給的錢盡數給了那男人。

啧啧啧,葉白柚現在回想一下他送的那些個東西。

衣服、書、鞋子、還有吃的用的不計其數……簡直就是冤大頭。

那哥們就一個小白臉,按照他這看男人的眼光。那是半點也比不上家裏那位的。

這也就罷了。但是按照原身的行事風格,看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

但凡是村子裏只要是哥兒或者姑娘靠近了婁文才一點點,哪怕是說上那麽一句打招呼的話。他都要将事兒鬧得人盡皆知。

當然,這名聲,可不就更差了。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葉白柚不是當事人,但他媽的現在占了當事人的身體!

這事兒還真就落在他的頭上了!

“葉哥哥,你……”李長安仰着頭,頭上幫着的發帶往後飄。

“我什麽?”葉白柚重新提了背簍,臉上木木的。

長安雙手一握,鼓起勇氣:“你還喜歡婁秀才嗎?”

“喜歡個屁!”葉白柚根本就不用想。

李長安臉上笑出花兒。“不喜歡就好,不喜歡就好!”

看來葉哥哥是真的變了!

長安心情就像這雲團兒飄蕩的晴空,爽朗又舒暢。“葉哥哥你是不知道,今天早上婁文才被擡回來的時候,特別奇怪。”

葉白柚沒看到,但是他有一顆想吃瓜的心。

“怎麽個奇怪法?”

“他跟他阿爹是倒在路邊的溝裏的。他倆腿都斷了,只不過村子裏的人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腿上卻已經被包紮好了。”

“除了馬兒不在了,身上的東西一分沒丢。”

“你說,是誰這麽好心呀?”

“馬兒?”葉白柚兩個剛好在山中看見了蹄子印,“會不會是咱們在山裏看見腳印的那個?”

“也可能哦。”

聊着,很快到了家。

葉白柚将背簍剛放下,天空突然下起了綿綿小雨。

今兒菌子撿得多,要早點清理出來才好。

葉白柚先是看了下小麻團兒,然後将早晨還剩下的小半碗粥倒了一點點給他。随後才坐在一旁拿着木盆清理。

道削着,沒一會兒就聽見隔壁叮叮當當的響聲。

葉白柚從廚房探出個腦袋,正巧就看到沈二跟沈大擡着東西從沈無璟的房間裏出來。

“回來了?”

沈大對葉白柚點頭一笑:“多謝這些天對我家公子的照料。”

葉白柚聽這話不對勁兒,擦幹淨手站了起來:“這是……要走了?”

“等公子這次好了,這病也就徹底好了。也是該出去了。”

葉白柚沉默點頭,坐回了小凳子上。

也是,一直待在這小山村,一看就不是沈大少爺的作風。他只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他從哪裏來,是幹什麽的一概不知。

或許走了也就走了,該是過客的,始終就是過客。

葉白柚只是心中多了一份暢然。不上不下的,憋得人難受。

他繼續弄着滿是泥的腿兒,但弄着弄着,神就飛了。

手指一疼,葉白柚嘴間溢出痛呼。

他放下手中的刀,舉起頃刻間流出一道血路的手。

“大意了。”

一道光影擋在了葉白柚的跟前,視線驟然暗淡,他擡眸看去。

“受傷了?”男人清潤的話像月下松間的風,輕輕一吹,就撫平了不知為什麽有些躁意的心。

葉白柚收了手,對着門邊的人翹了下嘴角。

“只是不小心劃到了。”

沈無璟背對着光線,臉上的表情葉白柚有些看不清楚。只覺得兩人不說話的時候,氣氛一下子就尴尬了起來。

“你要走了?”葉白柚率先打破僵局。

他知道要是不跟他說話,這人是半天憋不出一句。

“嗯。”

“什麽時候走?”

“明天。”

“這麽快!”葉白柚猝不及防,圓眼睛睜得像貓眼一般,傻兮兮的。

“嗯,明天走得早,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下。”

葉白柚舉手:“等等,我先包紮一下。”

說着匆匆起身,背對着沈無璟。

怎麽早點不說,害得他連個心理準備都沒有。人這一走,他一個人住着怕是一天在家裏也說不出幾句話。

憋久了,憋出個病怎麽辦。

“你可以用金瘡藥。”

即便是這麽小的傷口根本用不上。沈無璟想。

“好了,你說吧。”葉白柚抓過凳子放在邊上,前面就是才處理了一點點的菌子。

沈無璟走過去,提着衣擺坐下來。

葉白柚只覺得身旁起了一道風,徐徐輕漾。這人不說話的時候,更有大家公子的風度了。

沈無璟似乎難以啓齒,唇開了又和。

葉白柚菌子都處理好多了,這人還沒說。他幹脆道:“不說,行,趁着還沒走,幫着我一起弄。”

免費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終于,兩人配合着将所有的東西弄完,這人開口了。

“前面說的報酬,恐怕暫時還給不了你了。”

“怎麽,前面不是說的少則兩三天,多則四五天嗎?你想賴賬?”葉白柚眼中藏着揶揄,不過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心疼。

沈無璟陡然噎住。

他就知道,哥兒這嘴是得理不饒人的。

不過錯在自己,也是應該的。沈無璟頭一次失了諾,臉皮再厚也有些過不去。

他道:“不會賴賬的。”

“只是暫時遇到了些問題,等之後有了立馬給你。”

葉白柚詫異:“你不都是要走了?還會回來?”

他想的是,這人離開肯定就是離開靖安府的。現在交通不方便,來回沒一個月,是肯定到不了的。

這人難道會有這麽個閑心?

沈無璟擡眸看向葉白柚,霎時間,幽深若寒潭的眸子将葉白柚涼得一哆嗦。

“別用這種眼神兒看我啊!我沒錢沒人沒糧食,不值得被你盯上。”

看獵物的眼神兒,是個人見了就怵。

沈無璟斂眉,拿起一朵菌子緩緩道:“我在這裏,對你不方便。”

“這麽體貼?”

這麽體貼還住了這麽久。

葉白柚眉梢彎動,表情極其多樣。

哥兒現在養得好了些,臉上不像以前那樣只有骨頭撐着。這麽瞧着又有不一般的靈動。

現在他也好了,要搬去的地方也好了。

村子裏人多口雜,哥兒或許不在意,但是他再怎麽也是男子。

該走了。

“在沒有籌集好錢財金銀之前,我會盡可能地給你我所有的東西。”

葉白柚随意點點頭。“行行行,你願意給什麽就給什麽。”

沈無璟見他不信,也沒辦法強迫他。要不是被當前的形式所迫,他哪裏用得着這麽窘迫。

“事兒說完了?”葉白柚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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