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春節将至,韻錦和程铮都一樣有七天的假期。前一年的春節兩人都沒有回家過年,程铮這邊還好,他父母偶爾都會抽時間或借着公差的理由飛過來看看他,韻錦卻是整整一年多沒有見到媽媽了。對于媽媽,她有着一種複雜的心态,一方面挂念着,一方面卻逃避着。今年節前媽媽早早打來了電話,讓她非回去不可,更重要的是,聽媽媽早些時候電話裏透露,叔叔的服裝廠由于同行業競争越來越激烈,加上經營不善,這一兩年來竟虧損了不少,無奈之下,今年将整個廠折價買了出去,好歹才償清了外債,現在,他們一家三口靠着叔叔前幾年的一些家底,雖不至于生活窘迫,但坐吃山空,日子只是大不如前了。韻錦跟叔叔的關系雖然說不上十分親厚,但當年叔叔供她上大學的恩情她點滴都記在心裏,更何況還有媽媽這層關系在裏邊,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回家照看一下。

除夕前一天,韻錦跟程铮一起飛回家鄉的省城,剛剛出艙,早有程铮的父母和司機在外等候,他父母苦留韻錦跟他們回家住幾日,可韻錦回家心切,而且念及自己和程铮并未結婚,春節關口哪好到別人家去,程铮一家挽留不住,只得遣車将她送回縣城,程铮也硬是親自送了她到家才返回。

媽媽雖然早知韻錦今日會回家,可一見到女兒,還是免不了悲喜交集。韻錦心裏何嘗沒有感嘆,一年多不見,媽媽竟然憔悴了那麽多,顯然可見先前在電話裏提到的困境還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就連叔叔臉上也不見了原先飛揚的神采,叔叔家的“妹妹”年紀還小,話也不多。飯後,韻錦和媽媽把碗筷收拾妥當,母女二人便在媽媽的房間裏談心。韻錦将随身帶回來的一張存折塞到媽媽手裏,只說這是做女兒的一點孝心,媽媽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其實韻錦工作了大半年,積蓄也并不是很多,只不過她所在的G市畢竟經濟發達過內地城市,而她的收入也算中等,平日裏跟程铮在一起,首先房租這一項大的支出便可省去了,盡管平時生活中她不肯讓程铮一概包攬開支,堅持付了水電雜費,可畢竟有他在身邊,比獨自一人在外闖蕩要好過許多,她不知道給媽媽的這點錢算不算杯水車薪,但畢竟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心。随後媽媽告訴她,其實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叔叔在家賦閑了一段時間,最近靠着朋友的引薦,聘上了省城裏一個服裝廠的主管,年後便要上任,雖說是替人打工,可将去的這個服裝廠的規模自是不比他以前那個私營小廠大上許多,待遇也頗佳。

“這樣再好不過了,全靠叔叔還是有本事的人。”韻錦的一顆心放下了許多。

“他縱有本事,不過也靠幸運。”媽媽嘆了口氣。

韻錦變不提此事,只轉彎抹角地問媽媽,叔叔待她可好。媽媽只是微紅了臉說,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沒什麽可求的了。看着媽媽的神情,韻錦知道了,媽媽是找到了可以付托餘生的人。為人子女,除了為媽媽高興,她還能做什麽?她身邊也有了程铮的陪伴,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見最珍愛的妻女都有了歸宿,也當安息了。

心事既了,韻錦頓覺釋然了許多,除夕夜的年夜飯上,一家四人總算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飯,韻錦甚至跟叔叔也碰了幾杯。飯後她只覺得雙頰發熱,可心裏難得地澄明安詳,正想給程铮打個電話,他已經早一步給她打了過來。電話那頭他直嚷着想她,竟是一天也離不得的樣子,又說他想讓雙方父母見上一面,也當作将兩人的關系正式明朗化了。韻錦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太過倉促,可酒意一上來,醺醺然之下也經不起程铮軟磨硬施,也就答應了。

她只是順口應承下來,沒想到程铮動作如此迅速,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她手機說,他爸媽現在便有時間,問韻錦想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哪裏。韻錦哭笑不得,今天正是大年初一,那有這個時候雙方父母見面的道理,再三講道理,他才勉強同意再推一天,并且說明他爸媽願意遷就韻錦家裏這邊,在她們縣城上不拘找個什麽地方聚一下。

結束電話之後韻錦只得将這件事跟媽媽和叔叔說了,誰知他們一聽之下竟如臨大敵般,直說怎麽可以委屈未來的親家到他們的小地方來,當然要他們全家親自到省城去才不失禮。韻錦也由了他們去,當晚便将媽媽和叔叔的意願轉告了程铮那邊,程铮一家都表示尊重他們的意願,于是便定了省城裏相熟的酒樓,末了,程铮父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正式表達了對韻錦一家的邀請,事情變如此定了下來。韻錦着實沒有想到她原本想像的一場簡單會面竟會變得這麽鄭重其事,然事已至此,已是騎虎難下。

初二清晨,媽媽和叔叔早早便起來收拾妥當,再把韻錦和妹妹催了起來,韻錦看見媽媽竟然穿上的她衣箱裏最隆重的衣服,叔叔身上俨然是跟媽媽結婚喜宴上的西裝,她覺得好笑之餘心裏是感動的,不管是貧還是富,天下為人父母者的心都是一樣的。一家人緊張地張羅了一輪終于出了門,上車前妹妹還因為沒有記住大人教的見到程铮父母時要說的吉利話而被叔叔斥責了幾句,韻錦忙勸住了。待到買好了作為見面禮的土特産,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抵達省城時已臨近中午,韻錦沒讓程铮過來接他們,在車站附近攔了輛的士就往約好的酒樓去。

車子停在了他們要去的酒樓前,下車後韻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建築,從門口望去大廳恢宏氣派卻不顯浮華,雖地處市區中心但難得地在巷子裏鬧中取靜,四周車輛也寥寥無幾,顯然不是一般對外的酒樓,而是類似于私人會所之流的地方。好在程铮已迎出門口,見了韻錦父母便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媽媽和叔叔忙不疊地回禮,見程铮作出要替他們提手中的東西,哪裏好意思讓他代勞。韻錦只笑着說:“叔叔,讓年輕人拿着吧,這是應該的。”程铮忙笑嘻嘻搶過,跟着一身正裝的大堂經理模樣的人将韻錦一家引至二樓的一個包廂前。侍者推門的剎那,媽媽尤暗暗問了韻錦一句:“女兒,媽媽身上沒有什麽不妥吧?”韻錦沒有說話,悄悄地用力一握媽媽的手。

進去後,程铮父母早已站立離席等候,雙方寒暄了一陣才各自入座。入座過程中,叔叔硬是要程铮先坐自己才肯坐下,韻錦在旁,程铮哪敢造次,只得一再退讓,直到他父親開口親自請叔叔先坐下,這才罷了。韻錦心中有些不解,只當叔叔是謙遜過分,也不說什麽。閑聊間,服務員悄無聲息地将菜流水一般端了上來。程铮的父親程彥生和母親章晉茵都是家常打扮,并不顯山露水,只是言談舉止間男的儒雅,女的端秀,自是另有一番氣度,當下兩人一如尋常家長,與極有可能成為親家的兩個同齡人閑話家常。程彥生雖和藹但話不多,一副學者的書卷氣,倒是章晉茵忙着招呼。菜上齊後,她夫婦二人舉了面前的小酒杯,說道:“這裏的菜雖不算好,但難得地方清淨,很合适親友聚會,還請不要見外先幹了這杯,慶賀在這新年時候,我們兩家人初次正式會面。”

于是幾人都舉了杯,除了還在讀書的妹妹外,其餘的人都将酒幹盡了。韻錦和程铮喝完杯中酒,兩人暗裏相視一笑。還沒坐下,叔叔忙拿過酒壺,給他身邊的程彥生添了一杯酒。程彥生欠身致謝,叔叔又給章晉茵倒酒,倒是章晉茵忙招手喚來了服務員,連說:“您太客氣了。”叔叔舉杯倒:“哪裏是我客氣,程院長、章總,千言萬語說不完我對您兩位的謝意,我們也不會說話,只能用這杯酒感謝對我們家的關照。”

韻錦的筷子懸在半空,只疑惑地看着叔叔和章晉茵夫婦。章晉茵輕咳一聲,臉上笑意如常:“都是自己人,何苦那麽見外,程铮,招呼你伯父伯母吃菜。”程铮看了韻錦一眼,忙讓服務員給韻錦媽媽和叔叔添了碗湯,再用自己的筷子給韻錦夾了夾菜。

韻錦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但程彥生已将話題扯開,雙方只聊些家常,氣氛還算融洽。席間章晉茵問到韻錦媽媽身體可好,韻錦媽媽說道:“還算好,多謝記挂,若不是我前段時間身體若一些,老張早就可以去廠裏報到了。”程铮忙搶了一句:“還是身體最重要。”叔叔卻對着章晉茵道:“不過您放心,章總,一過完年我就會跟李經理報到,服裝廠這一塊的業務我熟,您交給我就……”“叔叔,你吃吃看這個,味道不錯。”韻錦給叔叔夾菜,打斷了他的話。

她明白了,叔叔和媽媽的鄭重其事,謙卑小心從何而來,她真蠢,早該想到天底下那有那麽順利的事情,這邊叔叔剛失業,那邊這麽好的一份工作就找上門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話間,章晉茵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慎滑落在地,還沒等服務員反應過來,叔叔已經搶先一步将外套拾起,小心地撣去看不見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處。韻錦垂下了眼簾,多麽熟悉的感覺在她心中翻騰,她幾乎就要忘了五年前那一幕,孟雪手中沉甸甸的捐款信封,跟章晉茵的外套一樣,紅的讓她眩暈。那麽多年了,原來什麽都沒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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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頭來,發現程铮擔憂的眼神,原來他們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裏。可她有什麽權利不高興,包括程铮父母在內,他們都是好心,是因為程铮愛她,所以他們才幫助她的家庭,而事實上叔叔和媽媽的确需要這份工作。她回應程铮一個笑容,低頭往嘴裏送了一口菜,從不知道,原來鮑汁猴頭菇的味道會是那麽苦澀,她忍耐着細細咀嚼,硬是咽了下去,然後微笑如常。

席畢,章晉茵夫婦挽留韻錦一家在省城玩上幾日,韻錦和媽媽都說家裏還有親戚要探望,他們也不勉強。程铮把韻錦拉到一旁,說道:“親戚就讓你媽媽他們走就行了,你留下來吧。”韻錦笑着說:“天天兩個人呆着你也不煩。”他便賊笑着附在她耳邊說了句話,韻錦臉一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邊幾個大人看着他們小兩口的模樣,皆是但笑不語。

畢竟還是程铮了解她,回到家後,韻錦睡前收到他發來的短信:“你還是介意,所以不開心是嗎?可能我又做錯了,我讓媽媽幫你叔叔,只是想讓你高興。”韻錦把手機放在胸口,很久才給他回複:“我還沒有那麽不識好歹,我明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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