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個春天相安無事地過去,程铮的生日在八月初,早在他生日到來的前十幾日,他已經反複地提醒韻錦不要忘記。韻錦便思量着要送他什麽,他卻一直強調用錢買得到的東西他通通不要。而程铮的父親程彥生雖然一直不主張在物質上寵壞了兒子,但兒子二十三歲生日,他還是與妻子章晉茵一起送了兒子一份大禮,還說要給兒子一份驚喜。為保證生日當天能與韻錦過足兩人世界,程铮與同事、朋友間的慶生活動提前幾天就開始了。這晚韻錦獨自一人在家,一局棋下至一半,就接到了家裏的電話,居然是叔叔用手機打來的。這些年來,叔叔很少親自跟她對話,有什麽事通常都是媽媽轉達,這一次韻錦隐隐預感到有事情要發生了。

可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越害怕什麽事,什麽事就越容易降臨。叔叔的話才說到一半,韻錦的心已結了層霜。原來媽媽長期以來身體不好,一直以為只是普通的婦科病,沒想到兩個月前實在熬不住,到醫院進行全面檢查,竟然是中期的宮頸癌,當下吓得叔叔全沒了主意,馬上讓她住進了醫院。手術和治療是一大筆的費用,媽媽沒有醫療保險,叔叔也早比不得當初,為了解燃眉之急,無奈之下他私自挪用了剛擔任主管的服裝廠的一筆公款,這原也是權衡之計,按照他的想法,年終清賬時想辦法填上便是。靠着這筆錢換來的及時救治,媽媽的病總算了穩住了,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八月份整個企業上下開展了一次清産核資活動,眼看就要查到他所在的廠,可一時之間到哪裏找錢填補這個缺口?如果在清産核資過程中被發現挪用了這筆錢,這剛得來的飯碗是決不可能再保得住,他半生的名譽也算毀盡了。

“究竟是多少錢。”韻錦命令自己冷靜,可聲音是止不住的暗暗顫抖。

“十一萬四千。”

“十一萬……”韻錦的語調如同呻吟。

“韻錦,你要知道你媽媽的病需要化療,還有那些藥……”叔叔急着說。

“她是我媽媽!我的親媽媽!為什麽你們第一時間沒有想到告訴我這個做女兒的,寧可去用那動不得的錢?為什麽?”韻錦失控地打斷叔叔的話,淚如雨下。“兩個月了,你們瞞不住了才想到告訴我,你們到底想要我怎麽樣?”

叔叔像被吓住了,更加語無倫次,“韻錦……不是這樣的……我是想說你媽媽現在已經暫時沒事了。我們之所以起初沒有告訴你,一方面你媽媽怕你擔心,另一方面就算告訴了你,你剛工作,也拿不出那麽多錢呀……我知道程铮有錢,開始也想讓你向他開口……我是說借,不要他給。可是你媽媽說,怕你問他借了錢,從今後在他面前就更擡不起頭來了……你不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孩子,叔叔沒有用,有些事可能讓你難堪了,……你媽媽不說我是不知道的,我是個粗人。但你媽媽嫁給了我,我就不想她有事,原本以為緩過這陣就好了,哪知道那麽倒黴……韻錦……叔叔實在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的,你媽媽她不知道。我只怕要是這件事被查了出來,就算章總面上也不好看……”

韻錦丢了魂一樣的放下電話,淚痕半幹在臉上,有一種麻痹似的痛楚。原來她是個那麽失敗的女兒,媽媽生了那樣的病,她居然都不知道。叔叔說得沒錯,就算告訴了她,她能怎麽辦?她沒有錢。問程铮借嗎?連叔叔都知道她開不了這個口,究竟是媽媽的命重要還是尊嚴重要?難道她竟然是那麽自私的一個人?可是,媽媽和叔叔口口聲聲說不希望她在程铮面前擡不起頭來,可是出了這種事,她何嘗又能在他面前擡頭?她覺得一顆心就要裂開,沒有人可以讓她去責怪。忽然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如同命定的一個局,她步步地躲避,步步陷在裏面。

像忽然反應過來一樣,她飛快地打開抽屜,搜出自己所有的存折和儲蓄卡,一萬五千塊,這是她全部的積蓄,她又翻出電話簿,第一個打給郁華,郁華醫科都還沒畢業,當即說願意把所有的錢給她,不過幾千塊,接着她陸續打給大學裏幾個相熟的舍友、同學,大家都不是有錢的人,但你一點我一點地,總共也不到兩萬,加上她自己的積蓄,最多四萬塊,距離十一萬四千,差的不止是一點點。韻錦攥着薄薄的存折,覺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着虛乏。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像是受了一驚,接起來,原來是程铮。“韻錦,你下來,我在樓下等你,快點。”他的聲音透着一絲神秘和興奮。

韻錦機械地找塊濕毛巾擦了擦臉,放好存折匆匆下樓,一走出電梯間,就看見程铮站在一輛龐然大物旁,對她笑地燦爛無比。“韻錦你看,原來這就是我老爸老媽所說的驚喜。悍馬H2深蘭色的限量版,今天特意讓人開過來的,想不到我老爸那個老學究的眼光還不錯吧。”

韻錦呆呆地看着眼前炫目誇張的越野車,一時說不出話來。程铮以為她也跟自己最初一樣驚呆了,便扯了她上副駕駛座,“我帶你兜一圈……看見沒有,這裏還裝備了雨雪自感應雨刮系統,還有雙屏……”程铮神采飛揚地解說給她聽,韻錦卻條件反射般問道:“這車要多少錢呀?”

程铮皺眉想了想,“大概五、六十萬吧,我也不清楚具體的價錢,管它多少錢呢。這個全球不過生産八百七十多輛,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的。”

“可是沒錢就更加不用想了。五十多萬……”韻錦搖頭苦笑,不過是一個生日禮物,一個大玩具,卻有可能是貧賤人家命運攸關的一個天文數字。

“別以為是我老爸那麽大方,他要是出手那麽闊綽,反貪局就得找他麻煩了,肯定還是老媽扔的錢。”程铮看着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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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錦把他的頭扭回正前方,“既然你爸媽送車給你,也要小心開才對。”她原來想跟他說什麽?現在她什麽都不想說。

第二天,程铮非要開車送她上班,騷包的車子一路引來不少注視。中午下班前,韻錦給沈居安打了一個電話,下午,八萬塊準時打入了她的戶頭,她在第一時間将總共十二萬轉給了叔叔。

韻錦心裏感謝沈居安沒有多問,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可她更明白,向他借錢其實是下下之策。不說他和程铮一家千絲萬縷的關系,光憑她跟他曾經的一段暧昧感情,也不該跟他有金錢上的糾葛,不到退無可退,她不會走這一步。

其實,怎麽看來,她都應該向程铮求援,因為現在他才是她最親密的人,如果媽媽當初一發現病情立刻告訴她,她即使難堪,都會向程铮開口的,畢竟沒有什麽比媽媽的病更重要,可是媽媽和叔叔為了考慮她的感受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方式,她反而更沒法面對程铮。叔叔所在的服裝廠是程铮媽媽章晉茵集團公司的子公司下屬的分廠,雖然這點叔叔犯的這點事遠不會驚動集團高層,但因為是章總親自引薦,又有韻錦這層關系,一切都簡單不起來了。現在她只想讓叔叔暗裏将錢填補回去,将整件事化解于無形,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至于居安的錢和人情,她會想辦法慢慢的還。他不是她的愛人,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的錢和人情當作債,只要是債就會有還完的一天。

當晚她帶着疲憊回到兩人的家裏,一開門,就看到程铮坐在沙發上,聽到聲響,便轉過頭,用一種略帶陌生的眼光看着她。韻錦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也許事情終究沒有瞞得過他,該來的躲不過,她幹脆徑直走到他面前,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早些時候你以前的舍友小雯打電話來,說她家裏臨時有了事,所以要借給你媽媽看病的錢她暫時不能給你了。然後,我就給你媽媽打了個電話,你叔叔說謝謝我。不久前我媽又跟我說,你叔叔……,讓我別告訴你,她會處理好。蘇韻錦,告訴我,你哪來的十一萬?”

果然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現在看來,她這面牆竟是無處不透風。韻錦見他狐疑的眼神,心一橫,索性将前前後後,包括向沈居安的事全部告訴了他。

程铮聽了不怒反笑:“你身上發生了這些事,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沈居安,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韻錦充滿了無力感:“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你不懂。”

程铮霍地站了起來:“我不懂,你可以告訴我呀?為什麽把我當傻瓜?難道沈居安就懂?”

“對,他會懂,因為他跟我一樣,知道貧賤是多可怕,知道沒有錢就沒有尊嚴!不像你,從來就不知道窮困是什麽滋味。程铮,我沒有把你當傻瓜,我是在乎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可以欠沈居安的,但我不能欠你的,那會讓我跟你在一起很辛苦!”韻錦也站了起來,仰頭看着他說。

程铮随手抓過沙發上的一個資料袋,另一只手握住韻錦的手,“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們之間的關系,那就跟我來。”然後不由分說拉着她往門外走。

韻錦被他牽着上了車,依稀察覺到他往章粵和沈居安的住所開去,可無論說什麽,他一概不予理會。

很快到了沈居安所在的半山臨水的住宅區,程铮給他打了電話,然後将車開進停車場等候。十來分鐘後,沈居安一個人衣着整齊地出現在停車場,看着韻錦和程铮,他似乎有些預感發生了什麽事。

剛走近前來,還沒開口,程铮已經下車将手裏的資料袋打開,抽出裏面數疊鈔票就往沈居安身上用力摔去,沈居安閃避不及,身上被其中幾疊砸個正着,更有一疊在半空中散了出來,粉紅色的百元鈔票順着他滿頭滿臉地飄灑下來。

“程铮!”韻錦厲聲喝止,可哪裏來得及。

沈居安咋然遭遇這樣的變故,神色卻沒怎麽改變,他一動不懂站在原地,任憑紙鈔從他身上灑下,表情漠然。

程铮還不放過他,竟像積怨已久般說道:“錢如數還給你,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麽心,我表姐願意嫁給你,我沒話可說,但你能不能不要再糾纏韻錦。”

沈居安緩緩撚下落在肩上的一張鈔票,淡淡地說:“我想你是誤會了。”

“誤會?”程铮冷笑,“別以為人人都像章粵一樣傻,你圖的是什麽我們心照不宣,這錢是你的嗎?犯不着拿着章家的錢來充情聖吧?”

“住嘴!”同樣一句話卻異口同聲地出自兩個女人嘴裏。章粵身上外套裏尤是來不及換下的家居服,頭發淩亂地匆匆趕來。韻錦卻又急又惱地扯住程铮。

沈居安渾如沒事一般彎下腰去,一張一張地拾起四處散落的鈔票,整齊地放回程铮先前帶來的資料袋裏,他不看程铮,卻只對着韻錦輕聲說:“你确定不需要這些錢了嗎。”

韻錦羞愧得不好意思擡頭看他,只說對不起。章粵走進程铮,噼頭蓋臉地說道:“你還是小孩子嗎?做事有沒有經過大腦。”程铮不甘示弱地回嘴:“做事不經大腦的人只怕是你,明知是坑你還往裏面跳。”章粵氣得一張精致的面容變了顏色,指着程铮的鼻子罵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馬上滾!”程铮拍開她的手:“誰稀罕管你的閑事,你管好你老公。”

“程铮,跟我走。”韻錦強拽着程铮往車裏去,卻拽不動他分毫,一氣之下幹脆撒手,“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你不走,我走。”說完掉頭就往停車場出口處走。

程铮這才轉身去追,末了還撂下一句話:“章粵,你就傻吧,以後有着你的苦頭吃呢。”

章粵咬牙看着程铮和韻錦離去,狠狠說道:“死程铮,以後誰再理你就是王八蛋!”沈居安笑了笑,拉過她的手,“走吧,別惱了,跟他計較什麽,回家。”

這邊程铮開車和韻錦回家,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回到家中,程铮的火氣才慢慢散了,便讪讪地跟韻錦搭話,韻錦卻悶聲不吭洗澡睡覺,正眼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程铮趴在她身邊,輕輕推了推她露在薄被外的肩:“哎,說句話吧,還生氣呀?”韻錦無聲地把身體挪開了一點,程铮再靠近,不服氣地說:“明明開始是我有理,怎麽現在變成你生氣了?剛才我又沒罵你。”韻錦覺得自己疲憊得說不出話來,被他吵得無奈,這才翻身起來,冷冷道:“的确是你有理,都是我的錯,程铮,這樣我真的很累,我們兩人這是何苦?”

程铮慌了,隔着薄被一把抱住她:“我不管那麽多,只想要你在我身邊。對,我承認我不喜歡沈居安,今天是刻意讓他難堪,可是韻錦,你能不能把我放在心上?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說過要送我一個禮物,我要一個承諾,別離開我。”韻錦閉上眼,深深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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