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浮生酒肆 怎麽嘴角還留着偷吃的胭脂……

那日潑了宋清塵一身熱水之後, 李玄玄每日早出晚歸,避免跟他碰面,再沒見過。

這幾日她在反思, 當初是碧樹涼秋書院辦不成, 且以為阿蒙死了,才想着四處走走, 到阿蒙的家鄉揚州看一看, 眼下這宋大才子活的好好的,那自己,該何去何從呢?

即便自己嘴上萬般不肯承認,可心底明白的很,自己并不想走。不想走的理由有千千萬萬,揚州繁華、水鄉宜人、冬季不冷、秋景婀娜……還有,即便她還在生氣,可阿蒙就是在這裏啊……

得一知己相伴, 夫複何求呢。

可到底是相看兩不厭的紅顏知己?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與子攜手的知己?她自己眼下也看不清,尤其是在知曉那人就是“宋清塵”後,她更是靈臺混沌。

索性抻上一抻。

時間從來都是毒藥,将回眸百媚生的一眼萬年, 打落至煙火鍋竈的芸芸衆生紅塵,可也從來都是解藥, 幫人将心中所想看的更明白些,總歸會有一日, 撥雲見霧,将最本質的東西尋出來。

揚州城內,運河邊上, 有一渡口,叫做東關渡。

東關渡是運河航道上最大的渡口,人來人往,日子久了,沿着渡口就形成了一條繁華的買賣街道,喚作東關街。

眼下,夕陽西下。

元郎已經陪着他家公主,沿着東關街來來回回走了三日,繞是他一介武夫,已經将東關渡看的乏了,可公主還似不盡興,“公主,可是要買什麽?”

李玄玄看了許久,意味深長的說,“買個大件。”

元郎忙說:“多大的物件?渡口有做搬運營生的腳夫,我去雇幾個人來?”

李玄玄望着不遠處,一座兩層的飛檐閣樓的宅院,看的出奇認真,“怕是搬不動。”

“嗯?”

她才轉過頭來,說道:“元郎,我瞧了幾日了,這街上,我就看中這個閣樓了。走吧,我們去問問,店家賣不賣。”

宋清塵這幾日一直在東關渡口的浮生酒肆裏,酒肆裏面有個大院子,院中有個聽風閣,閣樓內四面大窗,打開來可将渡口往來,盡收眼底。

他盤坐在窗戶邊的竹榻上,周圍擺放着許多賬本、單張,他嘴裏叼着一直沾了朱紅的細狼毫筆,右手上還拿了一根沾了墨汁的紫毫毛筆,正在左手的書卷上勾勾畫畫。

宋令走上樓來,看他家公子正專心盤算,“公子。公子?”

過了半晌,宋清塵才緩過來,嘴裏仍叼着那杆狼毫,別扭的從嘴邊溜出氣息來,“今日的渡口貨運的賬目,可有了?”

“沒,雖走水運的東西,都要提前報官府,可以這裏貨運量太大,每日官家的賬目記的甚是潦草,即便宋公已将家裏最得力的賬房都挑出來給咱們盤算了,可想整理出公子要的賬目,也需大半日。”

“哦,那你盯緊了。”

宋令這才想起自己正常不打擾公子籌算事情,眼下是有事來問,“公子,前頭掌櫃康叔來問,說有個小娘子,要買這酒肆,他說巧今日你在,就着我問一句。”

“以後這些個破事,別來煩我,不賣!”

宋令撇撇嘴,自己真是多此一舉,此處宅院乃是宋家祖宅之一,老早傳下來的,怎麽可能賣。這幾日也是累的緊,竟被康叔那個腦子不靈光的,诓出個坑來。

才下樓,本以為康叔還在,怎知确是沒人,只好走到前堂去。他忙活了幾日,疲累的很,沒好氣的老遠就喚道:“康叔!公子說不賣!趕緊哄走!”

“宋令?”

宋令聽的有人叫他,可天色已黑,于是走上前去,吓了一跳!“公,公主啊……啊!小奴見過公主。”

李玄玄擡頭又将一樓的店鋪打量了個遍,“你家的?”

宋令忙低着頭跟在後面,“是,是宋家産業。”

李玄玄朝着院子裏頭走去,裏面有個高的閣樓,四開,可俯視揚州城和運河。站在東關街上瞧着,覺得這店鋪開在前面,後面有閣樓,可進了院裏發現,這院子好生大,裏裏外外五重,內裏別有一番天地,單就中庭的院子,就比辋川院的院子大了幾倍,院中假山池塘,一應俱全,走到頭還有個正門。這麽看來,那東關街的店鋪不過是個小門罷了。

她覺得甚是喜歡,若買了這酒肆,前頭看人流,聽故事,閣樓上看揚州城繁華,院子裏面還有一方極其安靜的天地,好生有意思。

李玄玄甚是滿意,“我就瞧上這個了,你回去同宋公說說,是否肯割愛,我們公平交易。按照市面上的價格來。”

“欸。好的,公主請随我來吧。”宋令巴不得高喊一聲,公子,你家公主來了,可又覺得這番便在公主面前,失了宋家體面去。就想着将公主引到樓上,與公子面談吧。

一行人上了樓,李玄玄就看見盤坐在榻上,點着一桌子燭臺,叼着狼毫的宋清塵。

“公子,公主來了。”宋令小聲說道。

宋清塵猛的從沉浸的賬本裏醒悟過來,慌忙中點了朱紅的狼毫筆落下,蹭了些許朱紅色顏料到他嘴角。他騰地一下起身,“……哦……玄玄,你來了。”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李玄玄倒是淡定的很,她走到窗前,側坐在榻上,她明明看見了點了朱紅的毛筆,卻仍要揶揄,“喲,宋公子這是剛從春岸樓出來麽,怎麽嘴角還留着偷吃的胭脂呢!”

宋清塵忙伸出袖子抹了一把嘴邊,“這是赤墨,朱紅。”

“你家這院子不錯,我閑來無事,想盤個酒肆,瞧了幾日,就相中此處了,你同宋公商量一下,舍給我吧。”她低頭瞥了一眼宋清塵方才勾勾畫畫的東西,生出一抹不察的疑惑。

“哦。”宋清塵還沒從這驚吓中回神,又擡眼看了一眼,“嗯?”

“這浮生酒肆,本公主看上了,賣給我吧。”

宋清塵似這才聽得清楚,眉眼間忽就切換出一抹得意之笑,計上心來,“好呀,待我回去同阿翁商量一下,難得獲公主青睐,是這院子的福分了。”

李玄玄聽得後半句,覺得自己果然不太認識這宋清塵,與當初的阿蒙,判若兩人。是阿蒙那種天然的單純是裝出來的?還是宋清塵這副油滑嘴臉是裝出來的?她覺得自己居然看不大清楚。她撿起榻上的紙,“你這是在幹什麽?”

“哦……我們家在這渡口的生意,我最近在學算賬。”

“你這裏算錯了。”李玄玄指着一處說道。

宋清塵眉頭微蹙,接過來一看,确實算錯了,他擡眼瞧了一眼李玄玄,不可思議的說道:“公主,還懂算數?”國子監設算學科,主要是針對那些擅長算數的學生,考取明算科。那套《算經十書》一般的監生都學不來,這種上百的相連的算數,李玄玄竟瞧一眼就看出算錯了?

“這裏是一百二十船運次數,每船載的數量是二十四,總數應該是兩千八百八十。這寫的是兩千八百六十,錯了。你這是運糧?”

“不是,我只是讓人随便找些賬本看看,”宋清塵似不願提,将所有賬本、紙張歸攏到一起,擡頭看向宋令,示意他收起來,又笑着看向李玄玄,“這不重要,玄玄。”

“宋公子,能喚我玄玄之人,除了我父王便是當今陛下和太子殿下,你我非親非故,不必如此親昵。我當下游歷揚州,低調行事,許你不必跪拜了,可我們之間好似沒熟到那個地步。若不然你還是喚我一聲十七公主或者……”李玄玄說到此處,自己也停頓了一下,都說了要低調,喚公主定是不行,那喚“李姑娘”?“李小娘子”?怎麽顯得更加別扭?

“姐姐,姐姐,”宋清塵忙說道,“姐姐,阿蒙知錯了。”

李玄玄進來時,他明明算的無比投入,可自己問了一問,他忙收起來。她瞥見那賬本上寫着“石”,需要從揚州運河出發,運的還是以“石”為單位的,那只可能是米糧。

揚州是魚米之鄉,此地富饒,當年隋朝修運河,便是要運淮南的糧往北去。兩千多石,幾十萬斤的糧食,這定是走的官家渡口的賬目,眼下是秋季,屬于正常的漕運往來,這有什麽可藏着掖着的?怪就怪在,他一個不作數的狀元,并無官職在身,他怎麽可以查朝廷的賬目?李玄玄心中有了疑問,按下不表。

元郎站在李玄玄身邊,正面對着窗戶,他忽然“咦”了一聲,“那不是綠珠和莫公子?”

李玄玄和宋清塵同時朝着窗外望去,相互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忙起身下樓。李玄玄在前,宋清塵在後。他見她穿的單薄,定是為了避他,在城裏晃蕩了一日,臨門口時,他回手抓了自己的鬥篷。

宋清塵望着那兩人朝着春岸樓的方向走去,忙使了眼色給宋令,讓他去追,然後自己對着元郎說道:“元郎,夜裏冷,趕緊送公主回南樓。”

元郎看向李玄玄。

李玄玄似是沒聽到宋清塵說話,看着元郎,命令道:“跟着他們,看看怎麽回事。”別人眼裏瞧見的是綠珠和莫陸離,她卻比旁的人看見的更多些,她看到了街邊露天的陽春面攤上,坐着的喬大,雖然他吃的正香,可那眼神分明盯着周遭,直覺告訴李玄玄,這喬大把她送入揚州城之後,是尋了地方等莫陸離了。畢竟喬大是翟蕭派的人,也就是太子的人,同樣,莫陸離眼下看着也定是太子的人了。

太子、莫陸離、宋清塵、綠珠,他們之間有什麽關系呢?

元郎指了指宋清塵,“公主,他……”

李玄玄輕輕點頭,知曉元郎是擔心她的安危,讓他放心,“我若是在此處出了事,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宋府,宋公子自會保護好我,你快去,盯緊了。”

李玄玄和宋清塵,二人各自心懷鬼胎,不荒不忙的朝着春岸樓走去。

此刻運河上的秋風襲來,寒意陣陣,宋清塵一路都想把鬥篷披她身後,可一直猶豫,不敢接近。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春岸樓,宋令和元郎已經站在岸邊等候。

“元郎?人呢?”

“回公主,人上了船,第四重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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