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王府家宴 我總得讨要些補償

十月初十, 寒冬陰冷。

李玄玄走出南樓時,就瞧見門口的宋清塵,長身玉翩, 臨風而立。

他墨黑的發絲束在發着藍光的翡翠玉冠中, 不笑的樣子,容貌清冷, 一襲秋色圓領袍上, 繡着墨藍水色的海屋添籌圖,黛藍的腰帶上,八顆潤白珍珠圍着橢圓白玉,上面還系了一個打籽繡的茶白荷包,墜了花青的流蘇。外面披着一個紫貂毛領的織錦披風。

李玄玄從未見過這樣的阿蒙,她不禁扯了一下嘴角,壓抑着不由上揚的笑,心裏沒來由的, 只想到此前在書上瞧的一句話,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若孤山之獨立,若玉山之将崩”。世間竟有如此美男子, 怪不得有潘安出街,擲果盈車。

她低頭看了看自身這身行頭, 才放下心來,還好今日宋府上有小奴來置妝, 她也顧忌着王夫人是淑妃的母親,她要禮數周全些,換上了華服, 不然這“星”太過耀眼,她這“月”恐怕被捧不起來。她還是沒忍住了,笑了一聲,“你倒是讨巧。”

宋清塵知她在說,衣上的“海屋添籌”,笑道:“此前阿翁六十大壽,專着人做的,不能浪費,剛好還可以再穿一回。”

他的笑太過璀璨奪目,目光如炬,一直沖着李玄玄,讓她招架不來,“別看我了!”

宋清塵瞧着李玄玄,心神一動,仙子下凡,不過如此。她今日将萬千青絲高挽起發髻,簪了兩根鸾鳳銜寶的珍珠步搖,一高一低,錯落有致。她婉轉峨眉,眼眸若水,丹唇輕啓。

脖上挂了鑲嵌了七彩寶石的淡白珍珠璎珞,沉在脖下,襯的鎖骨若隐若現。青色诃子小衣上繡的是七彩鸾鳥,将将只露了些許出來,靛藍的紗衣上襦,繡着各色花團,領口是淡雪青的薄紗。兩條繡八仙圖花紋的腰帶,垂在祥雲壽紋腰頭的羅裙上,銀朱紅色的羅裙,壓住了通身的繁豔之色,雖顯的看着有些莊重,卻含了一副豔豔絕絕的婀娜美色,讓人嘆為觀止。

宋清塵看的愣了許久,直到李玄玄再次命令道:“你!別看我了!”

他想去牽她的手,可當街有奴仆,他不敢。于是輕輕拉了拉她胳膊上天青色的披帛,“你,冷不冷?”

身邊的宋府小奴忙遞過來一個月白的披風。宋清塵接過來,想幫她圍上。

“不要。下了馬車再穿,不然這一層一層的,冗沉繁雜的很,在馬車裏都會被自己絆倒。”李玄玄說着,踩上腳凳,上了馬車。

她才坐下,就見窗簾又起,本就不寬敞的馬車,又坐進來了宋清塵,讓她覺得有些緊張,“宋大公子,怎麽不去騎馬?”

宋清塵沖着她笑了笑,“姐姐,我冷。”

“你……別沖着我笑。”這笑容太璀璨,晃眼!

“哦。”宋清塵将月白色的鬥篷鋪在李玄玄腿上,不再說話。

馬車遙遙晃晃,朝着王家府邸走去。

此間多為兩餐,貴族間也有一日三餐或四餐的。而今日擺壽宴,重要的筵席擺在兩餐中的第二餐時候。

申時抵達王家府門口時,已有王家幾十口站在門外等候。

經過一番寒暄閑聊,招招過了半個時辰,才入得王家主堂。

雖已是下午,天還陰着,可王家院內,一片熱鬧升平之景色。本來二人到此地就是有目的,因此坐了沒多久,李玄玄便張嘴,“王老夫人,我瞧着院子裏熱鬧,想去那邊看看。”

王老夫人正有此意,一堆大家長聚一塊能有什麽意思,讓宋大才子去院子裏逛,才好遇到王婉恬啊,如是笑道:“瞧我這老婆子,竟拉着公主,在這裏拘束着。快快,來人去憑欄亭備些茶果子,亭子對岸我叫了一個戲班子,在唱牽絲傀儡戲呢。你們年輕的,都去看,都去看。”

李玄玄沖着王老夫人一笑,随後給了宋清塵一個臉色,兩人朝着憑欄亭走去。

兩人才剛落座,一衆茶點便逐次被仆人端了上來,李玄玄說道:“元郎,你去找找,我剛才好似落了個帕子。”

“是。”元郎便開始去府中查看地形。

宋清塵出南樓的時候打聽了,知李玄玄早膳吃的不多,知曉姐姐是貫吃三餐的,想她此刻定是餓了,可還要端着公主的架子,不敢當人面前吃東西,于是同周圍人說:“你們去外間侍候吧,公主要安靜聽會戲。”

憑欄亭落在池塘之上,隔着小池對面是個小汀,眼下正搭了戲臺子,點了燈火,唱的确是傀儡戲。

白幕布之後有人架着木架子,通過架上的絲線,控制着幕布前的傀儡人偶。擺布着它們,做出幕後之人想要的樣子,還有戲子咿呀唱着小曲,亭中人瞧着,就似傀儡人偶在唱戲一般,惟妙惟肖。

聽戲者是入戲之人,持偶者是布局之人。當局者易迷,旁觀者總清。

李玄玄看的入迷,直到眼前出現一個茶點,她才回過神來。

只見宋清塵端着一個青瓷高腳盤,“姐姐,這是揚州城最有名的,胡記若水荷花酥。”

李玄玄繞是很餓,可她此刻出現在這裏,是頂着十七公主的名義,總得注意禮儀,她不敢人前吃這些瑣碎的小點心。

宋清塵将高腳盤放在桌上,取了帕子,擦淨了手,然後将粉紅千層的“若水荷花酥”掰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給你。”

李玄玄偷偷的咽了口水,搖搖頭。

宋清塵寵溺的笑了一下,那笑似拂過清風,取了一塊荷花酥的餅心,他曉得那裏最甜,是揉了蜂蜜進去的,他将餅心遞到李玄玄唇前,“你張嘴,我喂你,絕對不會弄花你的胭脂膏。人我都支走了,吃吧。”

李玄玄左右看了兩眼,見沒人,才輕輕張開了朱紅小口,抿了抿嘴唇,似個偷嘴吃的小孩子,閉上嘴小口小口的咀嚼起來。

“還要麽?”宋清塵問。

李玄玄看着他,搖搖頭。這若水荷花酥是用葷油和面做成的酥皮餅子,稍不注意,落了些點心碎到衣裙上,就是一個油點子,剛那一口甜絲絲的餅心,已經足夠讓她緩一緩肚餓了。

搖頭間,亭外吹過了一陣冷風,恰吹起了李玄玄鬓間碎發,宋清塵情不自禁,擡頭幫她掖到耳後。

兩人都愣了一下,對視一眼。

靜了半晌,李玄玄這時才發現,好像幾日不見宋令跟在他家公子身後,問道:“這幾天怎麽沒見令令?”

宋清塵望向她,欲言又止,“你,你不讓說我啊。”

“我何時說了?”

“我被阿翁罰跪了三日祠堂,我那日在懸籠紗要同你講,你不讓啊。”

“啊。”李玄玄忽然有些心虛,因那日他說了要娶她的話,她以為同自己有關,沒想到竟然是同宋令有關,眼下便随口問道:“那你為何被罰跪?”

宋清塵有些糾結,他欲言又止。

“公主、宋公子,開席了。”已有家仆來喚。兩人只好往前廳走去。

那筵席廳裏是特地布置過的,所有桌上都鋪了紅色壽紋錦緞,一主位,下列兩行席位,雖李玄玄再三要求自己坐在客位,退讓許久,可捱不過王家的熱情,主位之上仍是她高高而坐。她端了半日的公主氣派,也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動,全身酸疼,就要累散架了一般。

好在元郎過來,在她身邊小聲說話,分散些她渾身難受的注意力。她低聲詢問:“那假山之處,可有人守着?”

元郎小聲說道:“不知王家安的什麽心思,那假山邊上的空庭上架了秋千,點了許多花燈,好似一會王婉恬要蕩秋千。”

“蕩秋千?”此間未出閣的姑娘都喜歡蕩秋千,因衣袂随風飄飄,婀娜多姿,似仙女落凡塵,因此蕩秋千也喚作“半仙戲”。此主筵席上都是貴客,王家小女自是不能上席。李玄玄早有耳聞,王家小姐瞧上宋清塵久矣,既然此宴就是奔他而來,那王家定要創造她宋與清塵見面的機會,估摸着這秋千上有文章,“你去和宋公子說一下,我猜這秋千有問題,讓他注意。”

筵席之上,觥籌交錯,不多時,夜幕低垂。

元郎轉了半日,只覺假山有問題,可王婉恬在假山前駐足,害的他沒法去一探究竟。機會只這一次,沒有成果,也不好離去。

宋清塵已明白李玄玄意思,巧是王老夫人已歲數過大為由,提出離席,他忙說道:“我聽聞王府夜裏廊蕪燈籠最是漂亮,不若愛作詩的晚生們,一起去院中,借着燈籠,行酒令怎麽樣?”

席間有三五個揚州世家,附庸風雅的公子,連連稱好。

王甫一此刻終是眼睛一亮,“不若去中庭,那裏的燈籠最是漂亮。”

作為在揚州城稱第二的富貴大族,王甫一這一輩子錢賺了大把,他妻妾成群,若說還有一點遺憾,就是家裏并未有一個子嗣是塊讀書的料,因這原因,即便王家乃當朝淑妃母族,與僅僅五品的宋公身後的宋氏家族相比,在揚州城裏,也委實矮了一大截去。

越到了老時,他這遺憾更甚,想來靠那些整日花天酒地的兒子們是不行了,就開始一門心思給他的掌上明珠——王婉恬,尋個能入朝堂的貴婿。

放眼整個揚州城,哪裏還有人能比的過宋清塵。

可派去宋家說親的人,一波又一波,起先還有些回複,近幾日不知宋府發生了什麽事情,說宋清塵已有了訂婚之人。王甫一使了許多錢,才打探到,說這是無稽之談,并沒有訂婚納彩之禮。他心中着急,只好出此下策。

李玄玄冷笑,果不其然,一日壽宴裏的重中之重,大幺蛾子在這裏等着呢,“各位公子去玩罷,先回去了。王家舅父,我這幾日連收了三封京中來信,我還得去回封家書才是。”因王甫一是淑妃的兄長,公主喚他舅父,以做親近,并無不妥。

王甫一拘着一臉笑,“不知京中有何大事啊,公主也可說來聽聽。讓王某人長長見識。”皇家貴族之間,日常都有書信往來,不過是借着議一議長安城的新鮮玩意兒,明裏暗裏打探朝局。王甫一聽得公主喚他一聲“舅父”,知道今天這宴沒白請,起碼能說上兩句話了,忙試探着,問上一問。

已就有家仆引着李玄玄朝着外走,李玄玄扮着急要回去的樣子,快步走着,十分随意的說了一句,“沒什麽有意思的消息,就說什麽糧草不糧草的,舅父知道我的,我一個整日修道學經的女兒家,這些東西于我何幹呀。”李玄玄瞧着王甫一,果然,眼神微動,目的達成,趕緊走為上策,“舅父留步吧。”

王甫一忙笑,“公主在這揚州城,有甚需要老夫的地方,盡管張嘴,盡管張嘴。”

宋清塵忙跟了上來,笑着同送行的一幹人等,道:“你們先去,我将公主送上馬車,去去就來。”

來此處的世家公子,都曉得眼下十七公主是宋府座上賓,也不敢調侃,容他且去,衆人繼續吃酒。

李玄玄和宋清塵前後腳上了馬車。

“院子裏的秋千,定有問題。你穩住那王婉恬,元郎會偷溜進去假山裏,一探究竟。只要元郎進去了,你離開就好。他武功不錯,來去自如。我們稍後,浮生酒肆見。”李玄玄囑咐他。

宋清塵聽元郎說時,已經猜到大概,那兒哪裏是秋千,應該是美人計,為他挖的坑。可卻扮作不知,非要這話從李玄玄口中說出,“姐姐猜,秋千,會是什麽問題?”

李玄玄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借着月光也瞧不出歡喜憂愁,“明知故問。不過就是跌落、摔倒,撲你身上。”而後,在場衆人都瞧得見,男女相抱,肌膚相親,讓全揚州城都知曉這個秩事,從輿論上将二人綁到一起去。

宋清塵忽然沉下臉來,義正嚴詞的說:“我宋氏幾代從文,正直清白,怎可做這等荒唐之事!且我阿翁也在院中呢,若他知曉,不得逼我給她個名分啊!且讓我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去,實在有傷風化!”

李玄玄見他如此說,竟有些猶豫,雖然她心想,這于她而言,并不看重,且是王家算計他在先的,可這話若說出來,倒顯得她輕浮,可也無別的辦法,她似有些不大舍得,不大願意,“只好委屈你,出賣色相了。”

“我宋家清清白白的的名聲,豈不斷在我宋清塵手裏了?我總得讨要些補償。”

“什麽補償?”

一臉嚴肅的宋清塵忽然笑了,馬車上的窗簾巧被冬風吹起一角,剛破雲的半月,照了一絲清輝道他臉上,他傾身到李玄玄身前,伸出雙手,抱住了她,“補償。”

“你……”李玄玄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溫暖懷抱,籠罩了,她嘴上支支吾吾,可身上覺得無比适意,像擁了個暖爐,讓她這一日又累又冷又餓的“公主架子”找到了一個舒适的港灣。

心如鹿撞,頰面緋紅。

可這感覺,她是喜歡的。

宋清塵閉上了眼睛,下巴抵在她肩上,嗅着她發絲的清香,緩緩的說:“別松開。別躲開。我就抱一會兒,就抱一小會兒……”

他那低沉的聲音裏,滿是乞求,李玄玄鬼使神差的,并沒有推開。

直到人都走了許久,她還愣在車裏。

直到有人敲響了車門。

“叩叩叩!”

“公主,我家宋公想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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