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會談

周瑜、程普将吳兵三萬，與劉備聯手，抗曹軍于赤壁。彼時曹操軍中已發時疫，甫一交戰便敗引江北；周瑜部将黃蓋又獻火攻之策，遂大敗曹操。曹操受挫之後自引軍班師，獨留部将曹仁守南郡；劉備與周瑜追逼城下，圍攻南郡，僵持良久。

曹軍敗局已定，劉備卻殊無喜悅之情，因為諸葛亮至今仍無音信。問周瑜，那嘴比蛤蜊還嚴；而靠譜一點的魯肅又早已先回去了；更可恨的是諸葛亮那祖宗自己，過江以後一封來信也沒有，直叫人挂念得百爪撓心。

他從不擔心諸葛亮會另尋明主。雖然他們相識不如他與關張那般長久，但他了解那個青年就如了解自己一樣。對諸葛亮起疑心，那不僅是對諸葛亮的侮辱，更是對他劉備的侮辱。

可是他真真不解為什麽諸葛亮久久不歸。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見到諸葛亮，這不但是出于情感，亦是出于他們共同勾勒的理想藍圖。曹軍已敗，而鼎足之勢該如何奠定，基業要從何處而起，與孫氏該如何周旋，這些想必孔明都早已拿定了主意。

劉備悶坐軍營。諸葛亮要禁酒，他連借酒澆愁都不成。周瑜熱火朝天地攻打南郡，而劉軍卻沒有那麽大幹勁——即使打下來，也沒有他們的份；依劉軍現在的實力，又怎能與周瑜争南郡？

張飛掀帳子大步走了進來，劉備只翻了翻眼皮，沒動。張飛笑着把一革囊往他案前一撂，“大哥，和兄弟喝幾杯？”劉備作色道，“你小子還敢藏酒？信不信我這就傳軍杖伺候你頓舒服的！”張飛不僅不懼反而哈哈大笑，“你這可真沒威信了。你不知道，帶頭違抗軍令的正是你那寶貝卧龍先生。有本事，你先處置了他，再處置我，我才服氣！”

劉備聽見諸葛亮的名號便是一震，望了望張飛嬉皮笑臉的樣子，啐道，“你少渾說！先生也是你編排得的麽？”“我渾說？等他回來你自己問他去！”一句無心之言說得劉備心頭一痛，立即便沉了臉色。張飛這些天也聽了不少流言，見劉備這副神色連忙勸道，“大哥，你甭擔心，那些小人們傳的話不足為信。諸葛先生剛出山時小弟也曾不待見他，可是當陽一戰，他是個什麽為人小弟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是條鐵骨铮铮的漢子，連生死關頭尚不背棄主公，江東那碧眼兒如何就能把他勾去了？大哥你放寬了心，肯定是他和他那在江東的兄弟久別重逢想多敘敘舊，這才耽誤了回來的日子。”

劉備被張飛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無語了半晌方淡淡一笑道，“好了，瞎操心！哥哥我什麽時候疑過自己手下的人？你也別在這胡亂揣測了，我甚至能肯定地告訴你，孔明去江東恐怕連和子瑜私晤都不曾有過，更別說為此耽誤行程！去，着人給我準備一下，我自去一趟柴桑。”

孫權扣住諸葛亮不放，其實主要已不是出于愛才了。諸葛亮在江東這一段時日，他已完全明白此人不可能為己所用。他雖舍不得殺，卻也不想再還給劉備。特別是曹軍一退，孫權非常清楚兩家要開始為荊州角力了，這個時候更不可放諸葛亮，使劉備龍生兩翼。

但孫權萬萬想不到劉備竟會為了諸葛亮親身赴吳，大出意料之下卻也不得不隆重以待。兩位雄主俱是面上笑逐顏開而內心各懷所思，于席上殷切推杯換盞。

“孫将軍，備與令尊也算是共事讨賊過，自來深仰孫氏一族為人。如今與孫将軍共伸大義，實乃平生快事。現備與周将軍合圍南郡，曹仁不能久持，料不日必破。備于歡喜之餘也不禁苦惱，此城究竟該與誰家呢？”

孫權原以為他開口必談諸葛亮，不料竟是為南郡，遂笑答道，“曹操雖退，并未亡毀，你我兩家仍需戮力合心。劉使君乃海內鹹聞的仁義君子，權欲與君共駐南郡，互為犄角，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劉備微笑搖頭，“不然。孫将軍乃俊傑，當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備雖德薄力弱，亦不做為人下之想。”孫權心中劇震，耳畔似又浮現起諸葛亮昂然道“彼安能為之下”的朗朗清音，頓時臉色微變，“然則劉使君之意何如？”

此時能與劉備翻臉嗎？孫權此刻腦中飛速旋轉，來回博弈。一會想着莫若幹脆除了劉備并諸葛亮。關張等人不足以成大事；一會又想若劉備身死，關張必與江東火拼，而曹操登時就能增援南郡，反敗為勝亦不足為奇，到那時卻再沒有第二個孫劉聯盟了……

“孫将軍。”劉備沉厚有力的聲音打斷了孫權的思索，“備意，引軍還江夏，往依劉琦公子如故。南郡就有勞周将軍了，待周将軍功成之日，備必勞軍犒酒，以示盟友之好。”

這已是今日孫權吃的第三驚了。面對劉備，他突然覺得自己仿若無知的幼童，幾乎無法察覺這個老奸巨猾之徒每一句話的用意，不由得恚怒暗生。然而劉備畢竟讓了一大步，到底也該再聽聽他的下文，遂笑道，“劉使君果然是仁德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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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笑了一笑，驀地起身避席拱手道，“既孫将軍以我為友，想必不致效漢時匈奴之橫蠻，扣蘇武牧羊于此吧？”

原來如此！孫權這才明白劉備真正用意所在。繞了這麽大一圈，竟還是為了諸葛亮！孫權亦站起身，目光幽然，“使君這是何話？貴使于吳地，孫某待以上賓之禮，從無一絲苛難。”“既如此，今備已來吳，孫将軍當令完璧歸趙，方合兩家盟好之意。”

孫權唇角微揚，“劉使君有所不知，這中間有些幹礙，令孫某也好生為難。貴使之兄為權帳下一吏想必使君也有所耳聞，諸葛先生與兄闊別多年，今此重逢，頗有綢缪留戀之意，因而不舍猝離。孫權不才，亦知人倫，安忍強逐先生離去？”

劉備哈哈一笑，只是笑意絲毫未滲進眼眸裏去，“如此說來，孔明是願高就于将軍？”孫權但笑不語，未置可否。劉備點了點頭，眼中卻瑩然有光，“劉備漂泊一生，勢孤力窮，本來孔明随我也是委屈了。今既歸孫将軍，此乃天意，備也只有恭賀二位，再無勉強之理。只是，我與他畢竟主客一場，孫将軍，可否請他出來，與劉備再見一面，就當是最後話別。”

孫權本是張口就能拒絕的，但此刻竟似有千斤之物壓在唇舌之上，想好的話堵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了。劉備本已以南郡之退求使，自己已欠他一份人情；而今強留不放，劉備明明傷感已極卻仍為諸葛亮着想，倒真叫孫權心裏不好過了。沉默半晌，孫權徐徐問道，“劉使君為一使，竟如此用心耶？”

劉備望着他良久良久，凝聲而答，“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雲之遠，曷雲能來？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孫權僵立于地，半晌，長嘆道，“罷了，來人！”立即有侍從快步上殿，孫權吩咐道，“去請諸葛先生來。”不多時，諸葛亮入堂，一眼望見劉備神色就微微一變。

孫權上前幾步，拉着諸葛亮的手含笑走至劉備面前，置其手于劉備手中，“明珰在側，奈何他人珍器，雖痛心亦不忍藏懷。孔明來吳多時，與子瑜退無私面，孫權不但說不動孔明，就連子瑜都說服不了。劉使君，吾早時便知孔明之忠，然今日方信使君之義。使君真不愧為孔明傾心相随的賢君啊！”

諸葛亮的手蜷在劉備手中，微微顫抖。劉備用安撫地力度握緊了他的手，方擡頭與孫權對視一笑，又深深一禮謝道，“孫将軍雅量殊宏，真不愧英年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