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鹹魚淑妃

李聞川曾以為,天下的母親都是這樣的,對自己的孩子是疏離的,以為希望他們可以長大,可以獨當一面,不再是離不開巢的鳥兒。

後來他游歷四方,發現并不是這樣的,孫獵戶家的娘子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孩子十來歲了,可是她在很多時候并不把那個孩子當一個十來歲的人。

孩子幹活偷懶,做錯事,她會罵,而後又會細心的教育。慢慢地和孩子說楊氏從不會跟他說過的話,把很大團的人生到底扯開了揉碎了,讓孩子去明白。

楊氏只會讓他去接受,并不說為什麽。

那個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孫家娘子自己縫的,冬季的棉衣厚實,很暖和。她還幫李聞川縫補過衣服,李聞川沒有忍住,有些失落地說道:“我母……娘親從沒給我縫過衣服。”

孫家娘子詫異,擡起頭來,眼神裏有些不解,沒有女人是不會女紅的,就算是深閨小姐,那也是要學習的,她想了一下說:“可能你娘不太擅長,怕做不好,那樣子反而會讓你不開心。”

這些日子她也看出來了,面前這個年輕人怕不是大戶人家出來游歷的小少爺,人家的母親自然也是有身份的……可孫家娘子也不是很明白,如果是她,就算不會,也會不斷的去練習,想讓孩子穿上自己的衣服。

油燈有些暗了,李聞川挑了燈芯,去了雜質讓燈又亮起來,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娘親做的衣服都很好看。”

全都是給父皇的,每一年,每一個季度,她都親自做,不管父皇穿不穿,她都會做,用最細軟的緞子做內裏,外袍的繡紋大氣精美,比宮中一些繡娘是不差的。

李聞川沒有這個待遇,比起李源,他在楊氏心中的分量并不足夠。

後來李聞川就覺得,也許不是天下母親都這樣,應該是宮中的女人都如此,宮廷生活已經很殘酷了,她們沒有太多別的念想。就像很多後妃,生出兒子最大的目的就是争奪日後天子母後的位置。

可是他又錯了。

李玉的母妃,靳淑妃就不是這樣的人,她平日最溫柔不過,看着也是最好欺負的一位。

在她教導下的皇子李玉,不是一個正統意義的皇子,她也并不傻,不知道看出了什麽,不再讓李玉與李聞川來往。

李玉走後,李聞川去見靳淑妃,她一個人在殿內,書卷鋪了一地,女人執筆緩緩在卷紙上寫着佛經,似乎這樣她的內心就能平靜下來。

因為李玉的事,她也收到不少牽連,特別是皇帝的震怒,讓她這裏瞬間荒涼了幾倍,宮人都少了,留下的之後伺候多年的一些心腹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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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是在為誰抄經?”李聞川覺得可能是為了皇帝,畢竟後宮裏所有的女人,不都是為了這個男人而在努力?

靳淑妃沒有擡頭,也沒有因為李聞川的問題而停手,她不徐不疾,一筆也沒有誤,一直到這一句全部都寫完,她将毛筆放在山岳形的筆架上,宮女遞上毛巾擦拭了手才緩緩開口:“我當然是為自己。”

“我這人……呵,在這地方困頓了一輩子,一直想着走,最後不及我兒勇敢,只能在這漫漫佛經裏找些慰藉,至少我的心的自由的。”她閉眼,雙手在胸前合十,道了聲佛號。

李聞川完全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久久沒有語言。

靳淑妃似乎是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她想說話,亦或者覺得反正都這樣了,怎樣都無所謂,不在乎什麽大不敬,繼續道:“你們都覺得我不會教養孩子,玉兒從小就跟別的皇子不一樣。因為我跟他說,外面其實有更大的世界,可是你娘親從沒有去看過,不知道是怎樣的。”

她自小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後嫁入皇家,未看過一眼外面的世界,只能從一些游記漫談中找只言片語,聊以慰藉。

李聞川在靳淑妃對面坐下,他看着案上抄好的佛經,朱砂裏混了細碎的金粉,莊重中多了些瑰麗,像極了他的人生,按部就班,又帶着自己的小心思,可全被表面的注釋給掩埋了。

“我母妃也跟我說過這些,她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我覺得你母妃更喜歡宮城,她是愛那個男人的,我不愛。”唯一能讓她多些柔情的不外乎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是李玉的父親,而她還背負這家族的使命。

李聞川沒有否認,他不太能看懂自己的母妃。

靳淑妃看着他,良久緩緩道:“謝謝你,你不用說,我知道是你幫玉兒逃走的。人要想追求自由,是多麽難的一件事啊,我讓他快些走,母妃在這不要緊的,靳家一天不倒,我一便一日不死,無非是無聊些罷了。”

“想來太子殿下也和我一樣吧,”靳淑妃直視李聞川的雙眼,“你看,我們眼裏有同樣的荒涼。”

“我答應了他一些事,那些宮人明日就會知道什麽是自己的本分。”他是來幫靳淑妃撐腰的,她失去了皇帝的寵愛,也沒有了兒子,可後面站立着一位未來的皇,不能不多掂量幾分。

靳淑妃笑笑沒說話,這些對于她來說都沒有什麽意義,仿佛她已經是個死人了,失去了感知外物的能力。

她又開始抄佛經,低下了頭。

走到門口,宮人們都離得很遠,聽不清他們之間的對話,李聞川背對着靳淑妃說:“父皇……你可出宮入護國寺,為先帝祈福,二年病逝,入葬皇陵。”

說完他沒有回頭,看不到靳淑妃拿着筆遲遲沒動,墨滴了下來,毀了整張紙,剛抄好的佛教便這麽廢了。

接着,透明的水滴加了上來,墨色被暈染地更開,字跡都看不清了。

……

李聞川記得自己給靳淑妃辦了假戶籍,給了一筆很足夠的錢,并且告訴她,可以去塞北找李玉,那邊有他的人,他也不知道具體在哪,找起來可能需要時間。

靳淑妃在某處的山頭看完了自己的葬禮,家裏除了母親,其他人并沒有很悲傷。

他們才不會在乎這些,一個沒有了兒子的後妃,又變成了太妃,死了跟活着并沒有什麽區別。她想到了自己表妹的女兒,正值青蔥年華,新帝的選秀又要開始了。

每一次都像是一個輪回,如佛教裏所言,處處都惡,紅蓮業火都燒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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