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所謂賊人

蔫巴的活血草不過半指粗細,被衣輕塵的體溫一焐,葉片已是搖搖欲墜,衣輕塵打開錦囊小心翼翼地将活血草放入其中,正準備系緊口袋,背後卻突然遭到狠狠一撞,突如其來的力道令衣輕塵毫無防備,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錦囊脫手,被來人踩了一腳。

撞人之人并未停下腳步,而是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小巷深處,一邊跑一邊罵罵咧咧。

就背影來看,此人長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一手拎着一個三板斧,跑起步來整個地面都在輕震,好似哪怕面前是座山,都能生生給撞出個洞來。

衣輕塵就地滾了兩滾化去撞在身上的部分力道,胸口卻仍是陣陣餘痛,他将自己挪到了牆邊,剛想扶牆坐下緩上一緩,又有三五個人從巷口湧了過來。

來人個個穿着紅衣勁裝,胸口繡着一塊方方正正的鷹隼雲海圖,三指寬的腰帶上佩着一柄貨真價實的樸刀。衣輕塵當即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下意識地渾身一顫,又将自己往牆角的陰影裏挪了挪。

可仔細一想,這些人應當不是來找自己的,自己不過只是偷了一株活血草,就算今兒運勢不好被那老眼昏花的黃老板覺察,栽了跟頭,衙門的官老爺又怎會為了這區區幾根糖葫蘆的錢,派出這麽一大群捕快?

大約白衣在黑暗中着實晃眼,紅衣捕快們很快便發現了坐在角落裏的衣輕塵,其中一人彎下腰将那被踩了一腳的錦囊撿起,打開看了看,而後半跪在衣輕塵跟前,與之平視,問詢道,“小兄弟,你方才可瞧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手中拎着斧子,身上穿着褐色褂子。”

衣輕塵聞言暗自舒了一口氣,捂着胸口作虛弱狀,指着那大塊頭逃跑的方向道,“就是那個撞了我的大塊頭?他往那邊去了。”

紅衣捕快起身抱拳道,“多謝公子。”朝身後幾人吩咐道,“止風,止霜,你們帶人去追,止霖,你将小兄弟送去醫館,無論最後有無抓着人,落日時分在衙門口集合。”

衣輕塵一聽要回醫館,不禁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積蓄和錦囊裏躺着的活血草,忙揮手道,“不打緊的,歇息半日便可。”

紅衣捕快想了想,将錦囊遞還衣輕塵,又将面盤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小兄弟,近來城中流入一批匪寇毛賊,不少居民財物因此失竊,回家後關好門窗,鎖緊財物,入夜莫再出門亂逛,免得被我那群弟兄們抓進去。”頓了頓,又道,“我覺得你面熟的很,敢問是誰家公子?”

衣輕塵用衣角擦拭着臉上的灰痕,雖然狼狽,但勝在笑聲清朗,“城北柳木匠,柳色青之徒。”他報師父名號時,聲音總是敞亮的,不單單是因為崇拜師父的手藝,更多的是佩服那股子憑借手藝謀生,哪怕日子過得再苦依舊不卑不亢的執着。

柳師父和自己不同,自己什麽都學不好,也幹不了體力活,就連想要孝敬他老人家一副藥,也得靠欠的偷的。不過好在自己生來反應便快,偷藥一直未沒被逮到過,不至于令師父老臉蒙羞,也好在師父他老人家腿腳不便,平日裏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瞧不見自己這副無事可做的混賬樣,少了給他老人家心裏添堵。

師父他老人家把自己撿回來也有十年了,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一個老人家靠着那些木頭給自己掙吃掙喝,雖不是餐餐有肉,但也足夠溫飽,勝過街頭乞兒,每每想到這些,衣輕塵心中便不是滋味,他是真怕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紅衣捕快顯然也是識得柳師父名號的,頃刻恍然,“原是他老人家,那你便是衣兄弟了?你可還記得我?江止戈。十年前你落戶渭城的手續還是在我手上辦的。”

衣輕塵愣了愣,這才肯正眼瞧一瞧眼前的男人,他個頭很是挺拔,高出了衣輕塵一大截,眉宇間流露着一股天地間唯我捍衛蒼生正道的浩然之氣,正笑得爽朗。

大約做賊做的久了,衣輕塵對這般正氣最是無法抵抗,是以雖然本能抵觸,卻還是回了個客氣的笑臉,“自然是認得的。”

然而事實是他已經記不清這個人的身份了。

既然相識,江止戈的口氣難免熟絡起來,“多日不見,不知柳師父他腿腳好些了沒?”

衣輕塵苦笑着搖了搖頭,“多年的老毛病,哪是能說好就好的。幸而憑着手藝還能掙些藥錢......”說着,将身子側了側,雙手環抱,堪堪掩去了腰後的一塊補丁。

江止戈也未留心他的用意,只當他是站累了,如今天色已是不早,确實不該再在此地聊些家長裏短。欲意告辭,衣輕塵卻突然開口問道,“方才江兄你說有大批盜賊流入渭城,是怎麽一回事?”

說到這個,江止戈便面露苦色,“此事說來話長,牽扯諸多,當不能細說,不過為兄可以在此點提你一句,這些盜賊裏惡名昭著者大有人在,這些大盜雖瞧不上尋常財物,但常做些難以常理揣度之行。還有些聞風而來的尋常小賊,雖不足為懼,卻也仗着人多勢衆行事沒有底限,魚肉衣裳都偷,攪擾民生,倒是真叫人頭疼。”

頓了頓,又望着小巷深處道,“方才撞你那人,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賊人頭目,空有一身蠻力,在城外商道上擄掠財貨,我等幾次圍剿才将他制住,卻又不知哪個賊人暗中相幫教他逃了,如今潛入城中,若不在入夜前将其逮捕,怕是今夜誰都睡不安生了。”

衣輕塵了然,“原是如此,倒是麻煩江兄了。”

江止戈搖了搖頭,“此乃我等職責所在,自當盡力。”又拍了拍衣輕塵單薄的肩,抱拳道,“若是抓着那賊人,在下定會替衣兄弟索那幾分藥錢,時候不早了,還望兄弟早些回去,入夜關緊門窗,聽見動靜也莫亂開門。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衣輕塵不做挽留,回以抱拳,“告辭。”

眼見一襲紅衣消失于巷尾,衣輕塵這才将身子正了過來,緊接着走到牆根,伏下身子來查探。

這面牆已是坑坑窪窪,泥漬斑駁,可就在重重疊疊的泥漬中,掩藏着一枚指節大小的花紋,花紋似流雲又似眼瞳,不知是用何等材料畫的,若不細看,只會以為是塊發了黴的牆皮,就算恰巧看見了,也只當是孩童塗鴉,一笑了之。

衣輕塵早早便瞧見了,他有些在意這個符號,可又想不起究竟是什麽,瞧了許久,只得放棄。起身撣灰的空檔,屋檐上飄下一些塵土,他扭頭去看,卻只望見飛檐之上赤紅的彤霞,幾只雀兒堪堪落下,鑽入瓦縫中的巢穴。

方才......似乎有人站在那兒......

是自己的錯覺嗎?

天色已晚,不宜久留。歸家途中,衣輕塵特意繞了趟遠路去城東的涼菜鋪子打包吃食,前腳才付完錢走出店門,後腳便瞧見鋪子對面的衙門口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居民。

此時城中已經掌燈,天色漸暗,星子浮出,換做往常早已作冷清狀,似如今這般喧鬧自是很不尋常。衣輕塵在心中鬥争了一會,終是好奇更勝一籌,揣着看看就走的心思,便也湊了上去。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盡頭是一面寬大的告示牌,牌子上貼了張黃紙,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衣輕塵雖然眼神好使,卻是不識字的,他狀似在瞧,實則在聽邊上人的讨論。聽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大致聽了個明白。

渭城首富徐老板家的人魚明珠失竊了。

明珠本非貴重不可方物,奈何這人魚明珠卻是來頭不小,乃是當朝聖上親賜至寶。

渭城中無人不知,徐老板經商前也曾貴為朝中重臣,也曾披荊斬棘捍衛國土一方,上了年紀後才不得不解甲歸田。

聖上念其舊情,每年都會命人送來一批寶貝,各個價值連城,還會安排百人護衛看守,每每車隊一來,主道便會被圍個水洩不通,那徐老板就站在主道盡頭,身後跟着一幫侍妾家臣前來迎接。

這十年來,每到車隊進城,便是萬人空巷。衣輕塵身子骨弱,擠不得,便坐在自家屋檐上嗑着瓜子,喝着涼茶,就這麽遙遙一望,心中好不羨慕。

他看了十年,也遐想了十年,若是自己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寶物盜走一件賣了換錢,自己以後不用小偷小摸不說,柳師父也不必再在寒冬臘月裏忍着腿疼做木活賺辛苦錢了。

想歸想,衣輕塵還是知曉分寸的,劫皇糧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事他自然不敢嘗試,他若是锒铛入獄了,柳師父又該交給誰來照顧?

“咦?我的荷包呢?”人群中突然傳來女子拔高的聲調,在一衆小聲讨論裏顯得尤為突兀。衣輕塵向後望去,瞧見一位鵝黃裙袍的女人正拉扯着一旁衣衫褴褛的男人,面露怒色,不依不饒,“被抓了現行還想賴賬?官府門口你還知不知王法了!”

男人瑟縮道,“我不是,我真沒有偷。”

女子臉色通紅,跺腳道,“分明就是你!你的手方才還放在我的腰上!被我抓了就想抵賴?走!同我去見青天大老爺!”伸手便去揪男人的袖子,後者飛快抽手,掉頭便往人群外沖。

圍觀的群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弄得有些愣怔,待反應過來要抓賊時,男人已經跑出了十來步。

衣輕塵甩開衣袖便要去追,身側突然掠過一道勁風,藍色的身影踏過看熱鬧的人群,眨眼便追上了男人,将其一腳踹翻在地。圍觀群衆沉默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

衣輕塵望着那只踩在男人身上的長腿,先是心中暗嘆一句“好身手!”便又往上看去,胸口凹凸有致,是個女人。再往上看,鳳目挑眉高鼻紅唇,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兒從烏紗中垂下,右手搭在佩刀上,目光凜冽,是個冷酷美人。

冷酷美人只冷冷地瞥了地上的賊人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人群,“衙門重地,嚴禁喧嘩。”人群忙止住附和的掌聲,美人的面色和緩了些許。

可沒和緩多久,她又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氣勢洶洶地朝人群方向走來。人群忙向兩側分出一條道,衣輕塵也想一同往旁邊退去,那冷酷美人卻已走到他面前,一只戴着黑色鹿皮手套的手眨眼便搭在他的肩上。

二人相視一眼,冷酷美人眉頭微皺,衣輕塵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說,正準備候着下文,搭在肩上的手卻突然發力,将他朝一側甩開,“擋着路了。”

衣輕塵被幾個好心人接住才不至于摔得難看,他腦袋昏沉了片刻,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氣惱,這女人,實在是太兇悍了。

那冷酷美人來到告示牌前,俯身作半跪狀,右手在木質牌面上摸索片刻,驀地握拳重重一錘,而後回首,怒視人群。衣輕塵被她的眼刀掃到,忙避開視線免得被中傷。

冷酷美人的目光在人群中來來回回掃了許久,怒氣稍有些平複,“時辰不早了,莫再逗留,若是入夜還瞧見有人閑逛,一律當賊人抓了再論!”

人群作鳥獸狀散,那犯了事的賊人也被官差擄進了牢裏,衣輕塵揣着兩個油紙包跟在人群後頭,心中思索着明日是否該上山碰碰運氣,雖已過了盛産活血草的時節,但許能遇上一兩株萌芽遲的,不試試又怎會知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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