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長街之火
世人對于玉面飛狐的真容有很多個版本的流言,大衆認可程度比較高同時也是玄學色彩最為濃重的一版便說,玉面飛狐之所以為盜,是因為丢了自己的真容,而他在江湖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尋回自己的真容。
關于玉面飛狐的傳聞坊間也流傳了很多,其中最為出名的一件便是他的發跡之作。
那是十年前的上元佳節,玉面飛狐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皇宮大殿前,将一副長長的畫卷鋪開在玉階之上,禦林軍聞訊趕來,便見玉面飛狐正一手拿着個小酒壺,一手端着狼毫筆,潇灑地坐在階上畫畫。
他畫的是一幅《當時明月圖》,畫作已近尾聲,禦林軍要拿他入獄,卻無一人能碰到他的衣角,震怒之下的禦林軍彎弓搭箭,放出陣陣箭雨,玉面飛狐便提起畫卷在箭雨之中輾轉,身形似鬼魅般靈活。
等禦林軍帶來的羽箭告罄,玉面飛狐方才重新攤開畫卷坐下。他将手中的酒壺傾了傾,酒水似銀河落了滿階,開春的寒風拂過,卷起階上一些意義不明的白色紙片,定睛細看,才發現那竟是祭奠死人的紙錢。
禦林軍說他是大不敬,他卻連目光都未施舍給階下衆人,只專心地投注在畫卷上。最後被吵得實在無法,方才在唇畔豎起了食指,低聲道,“再等一等,就快完成了。”
就是這樣一個傳說中充滿了冷豔與神秘色彩的人物,眼下當着衣輕塵的面,不僅顯露了真容,而且竟是笑得像哭一樣。衣輕塵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覺得有些不真實,“同十年前比瘦了,笑得也醜了。”
慕容千将衣輕塵放下,後者這才注意到眼下二人竟是身處城隍廟的瓦上,城樓之高,伸手可摘星辰,放眼覽盡萬家燈火。慕容千就地坐下,拍了拍身側的空位,“雪哥哥站着可累?”
衣輕塵挨着慕容千坐下,此時他的情緒十分複雜,記憶中稚嫩的孩提已經出落成了俊逸非常的青年,雖仍面帶些少年狂氣,體格卻遠比自己來的高大強壯,想來從今往後,雖仍以兄弟相稱,卻再也輪不到自己來保護他了。
察覺到衣輕塵在看自己,慕容千微微揚起唇角,“雪哥哥這般看着我作甚?”
衣輕塵心中有些感慨,“十年光景,你終歸還是同我一樣做了賊人。”
慕容千挑眉,“雪哥哥很失望?”
衣輕塵伸手撫上慕容千的頭頂,記憶中的小千從來都像只小狗,只要被自己揉揉腦袋,便會忘卻所有的不愉快。指尖觸碰發絲的瞬間,衣輕塵能明顯感受到慕容千僵了一下,而後才克制着放松下來,衣輕塵覺得他大約是抗拒了,便象征性地揉了一揉,抽回了手,“這十年你都做了些什麽?”
從一個只會躲在身後哭泣的孩童成長為如今的盜首,說沒有吃苦衣輕塵是不信的,這背後究竟要承受多少冷眼謾罵,他自是深有體會,那些因偷吃食而被拳打腳踢的日子幾乎占據了他眼下所能想起的全部記憶。多到他曾不得不懷疑,自己活着是否便只能如蝼蟻這般下賤?
那時的他還有小千需要照顧,所以他挺過來了。
可這十年裏,慕容千還有什麽?
慕容千從袖中倒出一支雪白的長笛,笛身上镂着不甚明顯的蘭草,紋路中還有絲絲縷縷沁入白玉的血跡,笛身上有兩處斷痕,皆被人用金箔粘好。慕容千一手托着長笛,一手托起衣輕塵的右掌,将長笛渡了過去,“有千山雪,有《伶仃》。”
千山雪便是笛名,《伶仃》則是自己當初為哄小千睡覺而胡亂吹奏的一首曲子,怎知慕容千這小子樂律天賦極強,只聽了一遍便将曲子記在了腦中,如此哼哼了許多年,明明是怪異的調調,卻憑生被他哼出了一股子西域風情。
衣輕塵再見千山雪,心中百味雜陳,放在手心摩挲許久,終還是還給了慕容千,“你将它維護的很好,如此托付與你,我也十分放心。”
慕容千面色複雜,衣輕塵回味着自己方才那番話,覺得有股臨別托孤的意味,生怕慕容千再誤會了什麽,便解釋道,“今次正式将它贈與你,是因為你能比我更好地使用它,你曉得的,我五音不全......”
慕容千卻打斷道,“雪哥哥吹什麽都很好聽。”
衣輕塵還想再勸誡勸誡慕容千,不能如此盲目憧憬,話在喉頭尚未托出,突如其來的打更聲卻攪亂了他編排好的話語。
循聲望去,夜色中,本應是洛河書院的位置已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沖天撕裂了渭城原本的寧靜,街道上全是披衣出門看熱鬧的居民,衣輕塵站在高處,自然也比他們看得清楚些。
他看見,火光之中有一人,沐火而舞。
他難以置信地拭了拭眼,愕然中想要再走近些,腳下卻已踩空,身子正要下墜,慕容千忙一把從後邊抓住了他,“雪哥哥你無事吧?”
衣輕塵不自覺回想起前日的夢境,心有餘悸。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方才為何竟會做出那般癡傻的舉動,若是以輕功聞名于世的衣白雪居然從高樓摔下摔死,定是會成為江湖笑柄吧。
慕容千将衣輕塵提回屋頂,瞧了那起火處一眼,頗不以為意,“鬼面郎君的把戲罷了。這人邪祟的很,他師從天鬼老道沈謝,沈謝此人生平血債累累,苦心經營他那天鬼道術,甚至不惜以人命為代價。天鬼道術分作三脈,其中一脈便是幻術,幻術講求攝人心魄,修其行、度其氣、浮于表,尋常人若是卷入其中,多半活不到自行清醒的那一刻。”
說罷,碾死了腳邊一只撲騰的蛾子。
目之所及,長街火勢洶洶,牽連了近乎整條街的鋪子,任憑多少清水澆下也沒有變弱的趨勢,火海中再瞧不見那道起舞的人影,街道上也沒了哭聲,衣輕塵定睛細看,這才察覺了詭異之處。
所有看熱鬧的居民都似木偶一般,步調一致、慢吞吞地朝火海方向走去,最先抵達火海的也沒有止步,而是如飛蛾撲火一般徑直走進了火中,期間沒有哀嚎掙紮,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楚。慕容千合上雙眼,“雪哥哥,你看到了什麽?”
衣輕塵如實相告,“很大的火,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見那火一般走進火中送死......”慕容千沉吟片刻,将千山雪放至唇畔,《伶仃》入耳,如春風拂面,攜着一股清涼之意,腦海頓時清明不少。
衣輕塵再睜眼時,渭城還是那座渭城,洛河書院也還是那間洛河書院,什麽火海,什麽木偶,都似黃粱一場。慕容千右手長笛尚未放下,左手卻突然拔劍,刀劍碰撞聲過,一襲藍衣的倩影擋在衣輕塵身前,來人正是朝雨。
朝雨瞧見慕容千,眉頭立刻蹙成一團,她這表情衣輕塵再熟悉不過了,正是不日前在縣衙門口,朝雨認出自己衣白雪身份時的神态。
二人對峙片刻,頗有默契地各相讓了一步。朝雨将鐵鞭系回腰間,有些不大确定地開口,“你就是當初那個經常跟在衣白雪身後吃奶的毛頭小子?”
慕容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也不過是只會跟在公主身後哭鼻子的沒用丫頭。”
朝雨冷哼一聲,“呵,當真是你?這城中幻術是你解的?”慕容千對朝雨愛答不理,朝雨便惡狠狠地看向衣輕塵,衣輕塵暗道無辜,卻還是點了點頭。
朝雨托着下颌陷入思索,“整座渭城皆中了那鬼面郎君的招數,連我都未曾逃過,他的手段倒是隐蔽的很......”
此夜發生諸多大事,衣輕塵雖被告誡行事低調,莫要插手,卻仍忍不住想要去問詢些細節,“江大哥眼下何處?書院那處的事該如何解決?”
朝雨提到這個便來氣,連帶着語氣都兇狠了不少,“江止戈崴了條腿,他腳踝本就有傷,似乎還是新傷,打高臺掉下時便沒站穩,更是雪上加霜,現在連路都得人攙着走,只得委我前來尋你,若非你是禪機先生之徒,我也不會費這個氣力。”
衣輕塵尴尬地笑了笑,朝雨又道,“書院那邊,鬼面郎君借蝙蝠遁身,在場賊人死了十之五六,雖很多只是些派系的中下層,但朝廷終歸得給他們主子那邊一個交代。善後事宜交由大內侍衛,至于追查鲛......明珠後續會如何進行,我已飛鴿傳書回京,待聖上定奪。”
默了默,朝雨突然擡眼看向衣輕塵,眸色沉沉,“......這些,只是場面話。我問你,衣白雪,你當真不記得當年之事了?”
衣輕塵被朝雨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措不及防,一時有些懵了。
慕容千顯然也很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勾勾地盯着衣輕塵。
衣輕塵想了一會兒,如實說了,“從出生到六歲,村子毀了,在亂葬崗撿到小千,這些記得比較清楚。後來的事,只模模糊糊有個印象,不過大都是領着小千四處求生活,手段下作的很,說出來未免丢人,便不髒了朝雨姑娘的耳。”
朝雨有些難以置信,“那你也不記得花......”
還未脫口,慕容千便伸手擁住了衣輕塵,在他耳畔低語,“雪哥哥做的那些都是為了小千,要髒也是小千髒......”
朝雨看着面前二人,面色變得十分微妙,還欲續上前言,想了想,卻又把嘴閉上了。
被慕容千一頓安撫,衣輕塵心中好受了很多,不再去回想那些記憶深處難聽的謾罵,轉而問朝雨,“既然你是長公主的侍衛,與我又是舊識,那我們應當曾在皇宮中見過?你可否告訴我,流言裏那‘盜玉冠’‘美人床’又是怎一回事?”
許是三位故人重逢令朝雨尋回了些兒時的感覺,亦或許是尋鲛珠的壓力令朝雨太過疲憊,急需一個傾訴的地方,此夜,朝雨、衣輕塵并慕容千三人坐在城隍廟的瓦楞片上,夜風一吹,飛檐處的六角鈴铛叮鈴叮鈴的,一院之隔的屋中還有廟祝震天動地的鼾聲,她喝了幾口随身攜帶的釀酒,說起了很多往事。
朝雨原名叫作虞昭,前者只是她進入大內後行事的代號。她是鷹王虞封唯一的孫女,三歲時便被提攜入宮,放在長公主身邊一道養活,六歲便開始學習侍奉長公主,成為她的貼身侍女。之所以會這麽做,原因有二。
其一是鷹王身份特殊,本是江湖一代枭雄,江湖人大多桀骜難馴,哪怕歸順朝廷,娶了當今聖上的阿姊,官至宰輔,可朝廷卻仍擔心僅此無法約束虞封,便幹脆将虞家子嗣都帶入宮中時時監視,算作一個籌碼。
其二便是長公主自幼身體孱弱,乃罕見絕脈,舉國上下,所有大夫與術士都料定其活不過二十,唯一方法便是以鲛珠為媒,由國師施以秘法以求逃脫天命,這樣的公主注定被從小保護,止步深宮,國君怕其過于孤單,便為她尋一位稱心玩伴。
衣輕塵看向朝雨,月光映襯下,這姑娘的輪廓較白日裏要顯得柔和些,他想詢問鷹王同柳師父的關系,可想來上一輩的糾葛她大概也不會太清楚,便又咽了回去。朝雨喝了些小酒,面色緋紅,瞳孔也有些渙散,“衣白雪,我記得我第一次見着你的時候,那天雪下得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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