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重隐瞞

朝雨将手頭的酒壺晃了晃,內裏大約還有小半壺,便将酒壺蓋上重新系回腰間,不欲多喝,“那時我還小,不明白衣白雪和公主話中的意思,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遲了......”

她望向衣輕塵,下意識伸手要去揪他的衣領,伸到一半意識到此舉失禮的很,便又收了回來,“若你還有當年的記憶,我倒挺想問問你當初為何要做這般蠢事?”

他心下清明,可越是清明,便越不想将真正的答案說出口,“因為你同長公主都是權貴出身,讓這樣的你們欠下一個恩情,若是日後走投無路,豈不是還能有個靠山?”

衣輕塵以為接下來會挨到朝雨的拳頭,不料後者竟是極罕見地沒有動手,而是起身撣去衣裳上的灰,準備離開,“若我方才六七歲年紀,大抵會信了你的胡言亂語。時辰不早了,衙門那邊還有些事須得善後,這邊的事處理完後我等便會起身回京,你可有什麽話要帶給長公主的?”

衣輕塵搜腸刮肚想了一番,“負雪崖上白衣在,再攜鲛珠償玉琅......”

慕容千同朝雨皆面露驚疑,特別是前者,似乎有些生氣,“你武藝盡失,卻還要去逞能?”衣輕塵想要解釋一番,其實他本身武學還在,只是忘了如何施展,若是加以鍛煉,有朝一日恢複如初應當不成問題。

朝雨卻也很不贊同衣輕塵的做法,“憑心而論,我同長公主欠你的遠不止一條命,若是此番再生禍端,我怕長公主聽聞後病情只會雪上加霜。”

衣輕塵望了望朝雨的臉色,又望了望慕容千的臉色,二者皆是一副愁苦面相,好似他若當真去尋鲛珠便是必死無疑的下場,甚是晦氣,便也不再堅持。

朝雨離開後,城隍廟上便又只剩衣輕塵與慕容千二人,衣輕塵還想再問些當年事宜,比如自己墜崖而亡的經過,還有自己明明已經死了,怎又會被救活過來?話一脫口,慕容千面色便不大好看了,“過去的便讓他過去,雪哥哥莫要再想這些煩心事。”

慕容千明擺着知情不報,依照慕容千的性子,他不願說的事,便是将他打死也打不出個悶屁來,遂以不再深究,轉而看看天色,覺得是該回家同師父報個平安了。

衣輕塵要走,慕容千便要跟着,衣輕塵翻牆回家,慕容千便也跟着他翻牆回家,衣輕塵進屋同柳師父說了今夜發生的大事,一說說了兩三時辰,推門出來時慕容千便還站在原地傻等着。

機關未響動便憑空變出個大活人,膽大如柳師父也着實吓了一跳,“輕塵你小子這,這又是怎回事?”

衣輕塵這才恍然,今夜發生了太多事,自己方才只顧着介紹鬼面郎君的血腥詭異和大會的內容,竟是忘了告訴師父慕容千的事,屋子隔音不好,慕容千在外頭顯然也是聽得到的,他得不到契機進屋,只得一直在外頭等着。

衣輕塵忙跟柳師父介紹起慕容千來,期間小心翼翼地觀察慕容千的臉色,竟覺得這小子此刻的神情很是委屈?

柳師父聽罷便狠狠地罵了衣輕塵一頓,“你弟弟萬水千山尋來渭城,你便叫人家在屋外頭吹風?老夫怎養了你這麽個沒良心的!”

衣輕塵也很無奈,他并不是不疼慕容千,而是這十年來獨來獨往慣了,記挂的也就柳師父一人,慕容千的出現委實突然,他一時還未擺正當哥哥的心态。

不過終歸是自己的不是,放任慕容千吹了這般久的風。

心中有愧,自然一舉一動都是小心翼翼的。衣輕塵在心中盤算着該如何開口,走到慕容千跟前清了清嗓,“放你在外頭吹風确是我的不是,其實我這哥哥從以前開始便當的不大盡職......”

慕容千卻出聲打斷道,“此間事了,雪哥哥接下來作何打算?”

是了,慕容千這孩子打小什麽都好,卻有個壞毛病,就是不喜歡聽衣白雪說喪氣話,每每衣白雪愁眉苦臉地自怨自艾,他便會出聲打斷轉移話題,長此以往,衣白雪雖看似樂觀不少,實則苦楚都堆在心中無處宣洩,成了心結。

不過慕容千終歸是自己的弟弟,凡事能讓則讓,衣輕塵心中想得明白,便不在這些非原則性的問題上作多糾結,“聽聞靈山不日後将有一場藥會,屆時藥宗廣派靈藥,我想去為師父求上一副。”

“藥宗?不可!”話一脫口,慕容千自知失态,便緘口了。衣輕塵覺得慕容千的反應很不尋常,應當是瞞了自己很多事。聽聞“靈山”二字,柳師父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敲着輪椅扶手,沉吟道,“這靈山,老夫也覺得你不去為好。”

一老一小話裏有話,将衣輕塵瞞得很是難受,“為何不可?”

慕容千不答,柳師父卻道,“老夫早年與藥宗結過梁子,你若說為老夫求藥,怕是會惹上麻煩。而且......”思索片刻,決定還是說出口,“你,衣白雪,同那靈山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的臉靈山那些老不死都是認得的,若教他們看見,定是有去無回。”

憑空多了一宗門的敵人,衣輕塵頓覺壓力巨大,且失憶如他根本不曉得這仇是如何結下的,更是既委屈又莫名,“這是怎一回事?”

柳師父顯然也不願提這茬,右掌在扶手上重重一拍,很不耐煩,“莫再多問!”

二人越是瞞着,衣輕塵心中的疑慮便越大,他曉得眼下問不出來,便暫且不問了。慕容千瞧見衣輕塵滿臉的不開心,生怕他再繼續追問,左思右想,從袖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我做東,請雪哥哥與柳師父去城中最好的酒樓喝上一壺,如何?”

明明前夜才丢給自己一個錢袋子,今兒居然又掏出一個,衣輕塵不是很明白慕容千身上究竟有幾處放錢的地方。

似是瞧出衣輕塵的疑惑,慕容千含笑将錢袋子塞回了袖中,“來的匆匆,統共也就帶了兩個錢袋子,但是區區酒錢還是出得起的,雪哥哥便莫要同我客氣了。不知渭城最好的酒樓眼下何處?”

“巧姑娘家的巧手閣罷。”柳師父将輪椅換了個方向,作勢回屋,“老夫手頭還有幾個活計得加緊,便不去了,輕塵你小子記得回來時替為師打包一份熱粥。還有,你弟弟尋你不易,同他多聊聊。”

十年相處,衣輕塵早将柳師父的心思摸了個透亮,柳師父此舉看似是在為他兄弟二人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實則是在暗示自己,可以去找巧手閣的瞎子問問那些陳年舊事。顯然柳師父并不是不想告知衣輕塵關于靈山的事,而是不好說。

至于是因為那件事太過沉重不好開口,還是礙于慕容千在場說不得,便不清楚了。

衣輕塵在心中将小算盤撥得響亮,三兩步走到慕容千跟前領路,面上一派歡喜,“那巧娘做的糕點乃是渭城一絕,我尤其喜歡桃花糕,糯口的,還有一股子蜜糖味,我記得小千你小時候可喜歡吃蜜糖了......”

慕容千垂眸輕笑了幾聲,“是的,那時不懂事,舍不得教雪哥哥買,又饞嘴的很,便擅自捅了蜂窩,被蜂群蟄了滿頭包。”瞧見衣輕塵眼中有一瞬的迷茫,慕容千便曉得,衣輕塵早将此事忘了,卻礙于自己的面子連連稱是。

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可誰教他是雪哥哥呢?那個曾經離自己那般近,口口聲聲說照顧自己一輩子,卻為了保護自己和那個人而撒手人寰的雪哥哥。雖他心中清楚雪哥哥最後是讓那人給救了,可雪哥哥現在什麽都不記得了不是嗎?那一切都可以重頭開始,只要雪哥哥記不得那人的好,只要雪哥哥不去靈山......

“那便是巧手閣。”慕容千擡眼,順着衣輕塵手指的方向看去,林立店鋪中,一座明顯較其它鋪子奢華百倍的高樓拔地而起,朱紅的瓦片在日光映襯下最是惹眼,細繩兒打屋檐四角飛出,繩上穿着糖葫蘆般的紅皮燈籠,即便大白日裏未有點火,也是一等一的喜慶。

衣輕塵輕車熟路地領着慕容千穿過一條街道,繞進一條巷子,七拐八拐,又翻了一堵牆後,看似很遠的巧手閣便近在眼前了。衣輕塵自豪地挺起胸膛,“你哥哥我十年可不是白呆的,這條路我只帶你一人走過,怎樣,是不是比你使輕功還近些?”

慕容千笑道,“這是自然,畢竟是雪哥哥選的路。”一番吹捧令衣輕塵好不受用,他領着慕容千穿過長街,掀開店鋪門簾,便見一樓茶廳裏擠滿了人。雖是熙攘,卻并不嘈雜,偌大廳堂裏只餘那臺上一人的聲音,清澈響亮,帶着一股子市儈氣,竟是那難得一遇的瞎子開始說書了。

衣輕塵今兒來找瞎子,本就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不想竟真讓他遇上了。人潮末端,一籠着輕紗披肩的婦人瞧見衣輕塵,吸了口手中的煙鬥,袅袅娜娜行來,待瞧見衣輕塵身後的慕容千,便笑得更歡了,做了個請的手勢,将衣輕塵同慕容千領上了二樓廂房。

二樓廂房是圍着茶廳建的,開了窗便能瞧見茶廳的光景,若聽書聽厭了,合上窗便漏不進半點兒聲音,屋內還設了一張軟床并一張美人榻,榻子挨着窗,上頭擱了張四四方方的桌子,若是餓了,将茶幾上的瓜果挪到這來享用也可,若有閑心,将櫥子中的棋盤擺出對弈也罷。衣輕塵環顧一圈,覺得很是符合慕容千的氣質,甚是滿意。

慕容千前腳進了屋子,就着榻子坐下了。後頭,領路的婦人用煙杆杵了杵衣輕塵,輕聲道,“這公子俊俏的緊,敢問是哪路貴人,輕塵不準備為巧娘我引薦引薦?”巧娘早年混跡江湖,算得上半個俠女,後來尋了個如意郎君,這才在渭城落戶,用十年時間,憑着一身廚藝,将原本的路邊小攤發展成為渭城最大的酒樓。

而早在衣輕塵來到渭城以前,巧娘便一直在接濟柳師父。因着這個原因,通常情況下,無論巧娘同衣輕塵提什麽問題或是要求,只要不觸及底線,衣輕塵都會統統應下,因而答道,“巧娘莫要不信,這公子,其實是衣某人的弟弟。”

巧娘将煙鬥在嘴裏含了一會,認真地瞧了衣輕塵一會,倏地笑了,“怎會不信,其實打十年前頭次見着,巧娘我便覺得輕塵你這氣度不似凡人,若要我說,怎也不該偏安于這小小渭城,更似江湖中人吶。”

衣輕塵抿嘴輕笑,算是默認了。巧娘雖心中八卦得癢癢,卻也曉得眼下不是說閑話的時候,便拍了拍衣輕塵的肩,豪爽道,“既然如此,今兒這頓便記在巧娘賬上了。日後若是得空,可得好好同巧娘我說上一說。”

衣輕塵卻掏出錢袋子,“不是在下不願意告訴巧娘你,而是人在江湖,總有些事說不得,倘若說了,怕也會給旁人帶來麻煩。在下的事,委實有些特殊,不想給巧娘惹來麻煩,所以今兒這頓飯還是我們自己付吧。”

巧娘吐了口煙,莞爾一笑,“輕塵你向來懂事,巧娘我也就不為難你了,這便去叫小二來呈菜。”合上房門,衣輕塵瞧見慕容千正把玩着長笛,有些心不在焉,遂走到他跟前,将木窗推開,讓那說書聲源源不斷的流進來。但好巧不巧的是,外頭故事裏的主角,正是靈山藥宗。

出于私心,衣輕塵便讓窗戶敞着,想細細聽上一聽,慕容千擡眼瞧了瞧衣輕塵,又低頭去把玩長笛,半晌憋出一句,“雪哥哥,你當真那般想去藥宗?”話中有一絲委屈,“我贈你的那些金子也可換藥,為何偏要去那藥宗?”

衣輕塵托腮細細地端賞着慕容千,覺得越看越是好看,自己六歲那年真是撿到寶了。慕容千瞧着衣輕塵正眉眼彎彎地盯着自己,只是看着,也不作答,只得暗自嘆了一口氣,“既是如此,不若我先将那些過往告知與你,你再行定奪,莫要冒了太大風險。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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