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衣白雪之死

桌上酒水微涼,檀香将将燃盡,慕容千斜倚扶手,用右手托着腦袋,擡眼靜靜地打量着面前的衣輕塵,“我累了。”

仍在專心等候下文的衣輕塵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慕容千是不打算繼續往後說了,“這便結束了?”

慕容千乖巧地點了點頭,“結束了,我餓了。”

衣輕塵扶額苦笑一陣,竟是無言以對,只得提起筷子往慕容千碗中夾菜,“你說的這些我都記不大清了,但那場走水似乎有些印象,後來夜蘿如何了?”

慕容千夾起一片糖藕優雅送入口中,細嚼慢咽,咽下後仍不忘用手帕擦嘴,全程舉止合乎禮儀,想來他與衣白雪作別後當是被送入了大戶人家好生教養。

衣輕塵也曉得食不言寝不語的道理,便也不再追問,直至二人将盤中飯菜掃去大半,慕容千才回複衣輕塵的問題,“這次夜蘿确然是死了,屍首是由沉池長老親自驗的,至于斷月,彼時我不在場,與她交戰之人唯有沉池長老,沉生與雪哥哥你,所以我也不能給出确切回答。”

衣輕塵握箸的手頓了頓,腦海中閃過幾個片段。

起初自己只是拼命地在山道上逃跑,跑到一片林子跟前時,四下已再無追兵,正欲坐下歇息片刻,斷月卻穿着一身麻布壽衣,從一株古樹後走了出來。她手中停了只黑色的鳳蝶,面上噙着無奈的笑意,“衣公子,将書信交給我,我可以放你活着離開。”

自己卻回她道,“你果真未死。”

她嘆了口氣,“抱歉。又騙了你們。”

鳳蝶翩然落在自己肩頭,翅膀撲閃了番,晶瑩細碎的綠色粉末四散開來,自己下意識屏住呼吸,身後卻有一只手掌伸來,十分幹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鳳蝶被那人的動作驚飛,斷月也着實吓了一跳,“大師兄?怎麽會......”

花沉池瞥了身後垂着腦袋的沉生一眼,淡淡道,“這件事,便在這裏了結吧。”

自己擡眼去看花沉池面上的神情,沒有波瀾起伏,眸中卻隐隐有悲傷的意味,他終究還是有些舍不得的。自己卻沒有像花沉池與沉生那樣,同斷月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故而掙開花沉池的手,拔出匕首問斷月,“你為了這将人變作妖物的術法,背叛師門,與天下為敵,值嗎?”

斷月擡手接住鳳蝶,“現在說這些,後悔又有什麽用呢?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垂眸看着花沉池,“大師兄,我下藥的本事确實沒你厲害,甚至還無法擺脫媒介,可這并不代表我會什麽都不做由着你們來抓......”

“雖我姐妹二人皆是以蝶為媒,可我到底是姐姐......”

“......還是靈山的二師姐。”

“自是要比夜蘿厲害些的。”

“你們覺得......你們能在這片林子裏,抓住我嗎?”

話音剛落,奇怪的聲響自四面八方傳來,似有風吹過叢林,每一頂樹冠都在顫抖,漸漸的,樹冠頂端浮起一片黑色的烏雲,定睛細看,全都是黑色的鳳蝶,數量之多,仿若蝗蟲過境一般。

一只鳳蝶撲朔的粉末或許可以被輕易吹散,可是當成百上千的鳳蝶一同撲朔翅膀時,落下的鱗粉便似清晨的濃霧一般,将三人包裹其中,鱗粉落入眼中,眼睛便暫且失去了作用。

黑暗中,身側似乎有人在逐漸靠近,書信被人猝不及防地從衣襟中取出,不多時,耳畔又響起了拔劍聲與斷月的輕笑,“連你,也要殺了我嗎?”

後來花沉池用藥驅走了鳳蝶,替自己醫了眼睛,可是等自己重見光明時,斷月已經不見了,很明顯,她又逃走了。

滿是鱗粉的草地上只留下一抹被劍挑斷的翠玉額飾。

沉生走過去,将其撿起放入懷中,淡淡道,“林子太大了,沒時間深追,先回去吧。”

“也便是說,她還有可能活着?”慕容千将二人杯中茶水斟滿,又将水壺放至一旁的火爐上加熱去了,“不過自這件事以後,天下也沒了她二人的立足之處,即便是僥幸活下,多半也去投靠了食髓教。”

衣輕塵望着茶盞中沉浮的碎末葉子,有些迷茫,“饒是如此,我也沒弄明白為何自己不可赴往靈山,依你所言,我當是與花沉池,沉依,沉生三人很是交好......”

“因為花沉池死了。”慕容千此話一出,衣輕塵剛拿起茶盞的手猛地一顫,熱水灑在皮膚與桌案上,在印花桌布上鋪開一灘水漬,衣輕塵也不曉得自己方才為何做此反應,似乎是身體本能所為,慕容千瞧見他的反應,只微微嘆了一口氣,“為救你而死。”

衣輕塵将茶盞放回原位,取出塊帕子拭手,“究竟是怎一回事?”

慕容千垂眸,“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依着慕容千的意思,老宅火勢滅去後,一衆弟子便開始收拾屍首,處理案情,将送去宅外暫住的老太太接回,一切都進行的很順遂。又因為在此地調查兇案揪出奸細耽擱了太多時間,所以車隊次日便要啓程趕赴京都。

臨行前花沉池飛書一封回藥宗,除卻回報案情,還有委托宗內弟子調查慕容千的身世,結果短短兩日便來了線索,原來慕容千帶在身上的那塊玉佩,竟是鎮南大将軍慕容垂之物。

慕容将軍一生戍邊戎馬,護西南國土安寧,卻逢食髓教于南疆興起,以可怖的速度蔓延,甚至将眼線滲透到了軍營之中。當慕容将軍意識到不對勁時,士兵已然叛亂。

慕容将軍将妻兒送上離開南疆的馬車,自己選擇留下殿後拖延時間。為了不引起食髓教的注意,還特意削減了随同保護馬車的士兵數量,不料卻還是在山道上遭遇了食髓教伏兵,眼見将士們一一死去,夫人不得已,只得将出生數月的孩兒放入盆中,順水而下,祈求一線生機。

慕容将軍的玉佩尋常人等不認得,有權有勢的人卻是認得的,因而慕容千的身份很快便水落石出。值得一提的是,慕容夫人雖未能免于食髓教毒手,慕容大将軍卻率親信突破了重圍,剿滅了那些叛徒。

這便是聞名于世的“明月之亂”。

當慕容将軍聽聞慕容千仍活着時,四十餘歲的八尺男兒竟也落了熱淚,不惜一切代價要求靈山将慕容千送回身邊。慕容垂此舉正合了衣白雪的心意,慕容千也難得未有死乞白賴留下,只稍稍抗拒了幾次,便跟着前來接人的慕容家侍從離開了。

“慕容府很是氣派,也很富有,我回那處後錦衣玉食享用不盡,每日有教書先生督促,有習武先生授課,确然學到了許多在雪哥哥身旁無法學到的。”慕容千說這話時,面上很是落寞,“而那時,雪哥哥大抵早已與沉池長老回靈山了吧?”

衣輕塵答不上來,因為他已經統統忘記了。

慕容千瞧見衣輕塵的反應,了然地笑了笑,“雪哥哥果然都不記得了。可惜我沒有參與你的這段回憶,所以也無法助你想起,那段時間陪在你身邊的人應當是花沉池、沉生、沉依,若是往後遇見他們的話,你或許便能想起來了吧?”

衣輕塵默然地點了點頭,“可是......這又與你不讓我去靈山,有什麽關系?”

慕容千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抱歉,這是後來養成的壞毛病,喜歡什麽事都從頭交代。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原因......”

“這件事發生在我們分別後的第二年。”

“那年你十四歲......”

慕容千在南疆待了一年,這一年中他勤學苦練,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修習兵法、劍術與輕功上,連吃飯都在比劃出劍的動作。也就是在這一年,他接到了圍剿食髓教的江湖令。

江湖令原本是頒給慕容将軍的,可當時慕容将軍正在前線,軍情緊急,根本無法回趕,彼時慕容千雖只有九歲,卻也不得不替父赴往集結之地,靈山。

行軍前,慕容将軍實在放不下自己的寶貝兒子,還特意書信回來,叮囑慕容千多帶些侍衛跟着,若是遇着意外,便讓侍衛先上,一遍遍強調他眼下還只是個孩子,以後大顯身手的機會有的是,慕容家家底深厚,建功立業不急于一時之類的。

直将慕容千看得煩了,信便丢到了火盆中。

後來他與衣白雪在靈山重逢,明明只分開了一年,可彼此間卻生疏了許多。他還是很喜歡衣白雪的,卻總有些受不了衣白雪的唠叨,因為衣白雪說的道理他都懂,他這一年中已經很努力地去學了,他的心智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表象,可為什麽衣白雪還要将自己當做孩子呢?

邁不過心底的那道坎,便時時與衣白雪保持着距離。

後來在商讨圍剿事宜時,慕容千與花沉池的意見出現了分歧,為與花沉池分出高下來,慕容千拒絕了衆人投票通過的靈山提案,率領自己的親信孤軍深入食髓教營地所在的絕弦谷深處,不想卻中了埋伏。

他與那批教衆護法周旋許久,逐漸落于下風,救兵雖也姍姍來遲,卻始終無法抵達慕容千這處,最終只剩衣白雪,花沉池與沉生三人趕到。

沉生負責解決那些教衆,花沉池負責醫治傷員和為沉生護法,衣白雪則負責帶着慕容千逃走。當時二人本已逃得很遠了,衣白雪卻始終不放心将花沉池與沉生二人留在那裏,最後還是選擇将慕容千留于安全地帶,折返回去接應。

那時慕容千望着衣白雪向明月奔去的背影,心下便是一陣擂鼓,他心中湧動着一股從未有過的慌亂,直覺催促着他沖上前去攔下衣白雪。他抗争猶豫許久,理智勉強壓過了恐懼,方才沿着衣白雪離開的道路,猶猶豫豫地跟了上去。

待他趕到時,借着山壁的遮掩,能清楚地看見衣白雪正一人手持鲛珠,不斷吸引着護法的注意,往懸崖邊退去。彼時沉生已然昏迷,花沉池身受重傷寸步難行,只能眼睜睜看着衣白雪一步步、一步步地退到了懸崖邊緣。

退無可退。

最終,竟是拉着那護法一同跳了下去,粉身碎骨。

從始至終,慕容千都只能害怕地躲在山壁後頭,未敢上前哪怕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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