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鎮河偃甲
“出事時的那個任務,原本與我并無幹系,是鷹王虞封那老家夥擅自接下的,他自認為實力不足,特來求老夫相幫,老夫看在多年交情面上......外加一些私心,便應下了。”
“那場任務确實異常兇險,我等雖救下了被食髓教抓去用于實驗邪術的村民,卻也與教衆護法進行了正面沖突,那群護法用的都是些古怪的歪門邪道,兇殘至極,老夫因自大不慎受了重傷,虧得是虞封那老不死的将你師父我救了出去,這才不至于命喪南疆。”
“不過他卻将此當做心結,認定老夫之所以落得如今境地全是他的過錯,想來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他連孫女都這般大了......”
衣輕塵好心提醒一句,“師父,偏題了。”
柳師父又将衣輕塵的腦袋一拍,嚷嚷道,“就你這小犢子整日話多!後來啊,那食髓教的毒蠱通過創口于全身經絡蔓延,雙腿處的血脈很快便成了墨色,虞封與老夫商榷過後,便決意狠一狠心,将雙腿切了,不料如此并無法阻止黑血向上蔓延。”
“幸而天不亡老夫,恰叫老夫遇上了恩公,當時恩公約莫才六七歲?似是同天清老道一塊來苗疆歷練的,卻是不甚走丢了,恰與我等遇上。恩公當時似是用銀針将毒素困于傷口處,再将那塊的爛肉一并切了,老夫這才得以救回一條命。不過依着恩公意思,當時幸是老夫中毒不深,否則若是待毒血蔓延全身,便是回天乏術。”
衣輕塵驚愕地張開嘴,“那我......”在柳師父疑惑的目光中又住了口,“不,沒什麽。”柳師父只嘆了聲“孩子長大了,有心事了”便也不再追問,轉而回院中繼續叮叮咚咚地敲着偃甲。
衣輕塵坐在長板凳上,又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自幼時那場瘟疫過後,自己體內流的不正是黑血嗎?可為何直到衣白雪墜落負雪崖前,仍能好端端的活着?是自己命硬嗎?可是眼下自己體內的血,是正常的紅色血液啊......
自己忘掉的那一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花沉池真的醫好了自己的黑血嗎?.
鐵皮風鈴的叮鈴聲随風散入後院,柳師父在屋外頭喚了衣輕塵一聲,衣輕塵便暫且擱下思慮,前去應門。來人穿着一襲赤紅便裝,手裏頭拄着個拐,正是不日前從高臺摔下崴了腳的江止戈。
江止戈不穿官服時,眉目較往常要柔和些許,一瞧見衣輕塵,便要為出事當晚保護不周下跪道歉,任憑衣輕塵如何推辭,也定要請上一頓宴席作為補償。眼見推拒不掉,衣輕塵只得應下,江止戈這才終于肯擡起頭來,“衣兄弟被那玉面飛狐擄走,可有哪處受了傷?”
衣輕塵搖頭,“他未傷我分毫,反倒在鬼面郎君跟前将我護下,是個義賊。”聽衣輕塵這般說,江止戈的眉頭方才舒展開,“如此甚好。那這宴席去哪處吃,便由衣兄弟定吧。”
衣輕塵才從巧手閣回來,眼下确實無甚胃口,便向江止戈如實交代了,江止戈倒也表示理解,“既是如此便改日再定,屆時衣兄弟可別忘了!對了,其實我此番前來也不全是為了宴席一事,而是眼下有個偃甲......必須得請柳師父出手修繕。”
官府中人來找柳色青修偃甲倒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柳色青擅造偃甲,常會研制些打井的、護身的來減輕官府辦公的壓力,雖然官府給的補貼委實磕碜,但好在名聲散了出去,渭城居民都很尊敬這位給自己帶來福祉的老先生。
偃甲造出不易,維護更難,加之那些使用者很多更是連基礎的使用方法都不遵循,損耗飛快,時常帶着偃甲登門請師父維修,最誇張的一次更是帶了五個十尺高的打井偃甲,偃甲構造及其精密,柳師父檢查了三天三夜方才找到其中三具毛病所在,另外兩個委實找不出毛病,便是徹底廢了。
眼下江止戈前來,卻未帶上需求維護的偃甲,衣輕塵心中咯噔一聲,“莫非,是那玩意壞了?”江止戈沉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正是。”
二人指的正是城外護城河裏的清淤偃甲,那是個任憑百名壯漢使勁渾身解數都無法輕易挪動的鐵疙瘩,早年被柳師父投入護城河中,平息了渭城一到雨季便泛起的澇災。
随着年歲推移,偃甲表層被逐漸侵蝕,河床升高,很多沙石通過缺口進入偃甲體內,損壞了很多零件,偃甲的清淤功能越來越差,去年還能湊合着用用,今年卻再無法動彈,眼下雨季将至,再拖延不得。
衣輕塵對此也很頭疼,聽聞柳師父當年投下那個偃甲時,便再沒想過撈上來,以為好歹能用上百年,怎知眼下說壞就壞。且如今柳師父腿傷複發,吹個風都睡不安生,更何況是要他下水,這是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啊!
江止戈大抵也是曉得衣輕塵的為難,因而也是萬分無奈,“大家都曉得柳師父的狀況,沒有一人敢來做這個惡人,只得委我前來。此事确是太過勞累柳師父,可眼下水澇将至,我等既無力輕易遷城,也無法放任不管......”
縱然清楚其中利弊,衣輕塵還是無法輕易肯首,只将大門一關,要求與江止戈先一道去查探情況,如若不是很複雜的機關的話,也許他便能夠代替柳師父解決。
渭城外的這條護城河叫作桃澤,“桃澤”二字取自上游的一片灘塗,灘塗兩岸的山崖上滿是桃樹,暮春時節,桃花簌簌落于河中順水而下,河面上浮滿了落英,将周遭水系盡數染作紅塵顏色。
河上跨着一座年歲悠遠的木橋,叫作拾香橋,傳說曾是一位古代詩人造訪此地,感懷美人美景,特地造橋一座以表紀念。如今這橋已鮮少再有人走,柳師父的偃甲便是從此地投下去的。
江止戈與衣輕塵走到橋面上時,發現此處竟還站着一人,那人身穿兜帽鬥篷,扶在欄杆上靜靜地盯着水面,不曉得在看什麽東西,衣輕塵雖覺得奇怪,但人家許就是在看風景,貿然上前搭話擾人興致很是缺德,便與江止戈扶在另一邊的欄杆上朝下往。
因着先前下過一場雨,河水還很昏黃,立在橋面只能隐約瞧見個偃甲腦袋,多的便再看不清了,若要查看偃甲的損耗情況,為今之計恐怕唯有入水。饒是衣輕塵心中百般不願,可一想到若是自己不跳,要跳的便是柳師父,便心中一橫,脫了靴子作勢要跳。
江止戈将他攔下,“衣兄弟你作甚麽?”衣輕塵将靴子放到一旁,橋面上河風吹過,甚是涼人,衣輕塵委實狠不下心,便又将靴子給穿了回去。
江止戈有些哭笑不得,拍了拍衣輕塵的肩頭以示佩服,“眼下還是身體要緊,不到萬不得已莫要下去。我聽說這河下淤泥極深,還有暗流,饒是水性極好的河工下去都得在腰間束根繩索,你切莫輕易嘗試。”
衣輕塵從橋面上拾了塊爛木頭丢入水中,心如亂麻,“我若不去,屆時師父也得下去,如此天寒地凍,他老人家怎受得了。”提到這個,江止戈也變作了苦瓜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二人同時嘆了口氣,轉過身去,發覺那身穿黑鬥篷的怪人仍舊立在那處,約莫是出于捕快的使命感,江止戈并未管此人是在賞花還是賞水,只走上前去問話,“這位兄弟,敢問是哪路人士?”
被擾了興致的怪人轉過身來,兜帽掩去了她半張面孔,只露出雪白的下颌和淺紅的唇瓣,她望了望面前二人,倒也并不怪罪,只淡淡道,“我自青城山來,來此地尋一位故人,與我同行的朋友去了桃林,我在此地等他,不慎将玉佩落入水中......”
此人嗓音委實好聽,空明澄澈,似山間清泉叮咚,白霧袅袅,說不出的幹淨,衣輕塵與江止戈竟是聽得出神,待回過神時,女子話已說罷許久。
衣輕塵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但這姑娘也未怪罪,從始至終露在外頭的半張臉上都無甚表情幅度,衣輕塵為緩解尴尬,只得追問,“這玉佩對姑娘你很重要?”
女子點了點頭,“很重要,但你們在此地,我無法去撿。”
衣輕塵将這番話解讀為,因為他們兩個大老爺們在場,所以冰清玉潔注重名分的姑娘自然無法脫衣下水,如此說來倒是他倆的不是,可如今既然他們在場,又怎能叫一個姑娘下水去呢?
衣輕塵這人有個習慣,不會專程為了一個目标而去克服困難,可若是有兩個目标,他就會去試上一試,就像他很少會為自己的晚膳特意跑去巧手閣一趟,可若是柳師父恰好也要吃巧手閣邊上的一家鋪子時,他就會不嫌路遠特意去走上一遭,眼下便是這麽個狀況。
若是讓他專程下水檢查偃甲,他确然十分怕冷抗拒,可眼下這姑娘恰好要尋玉佩,他下水就不僅可以檢查偃甲,還能順手幫上這姑娘一個忙,他便十分樂意了。
姑娘瞧見衣輕塵脫衣裳的動作,有些不解,“你要下去?”衣輕塵點頭,這姑娘卻搖了搖頭,“氣虛命浮,天星無光,不可涉險,且水至陰,不幹不淨......”衣輕塵與江止戈對視一眼,有些聽不大懂,衣輕塵覺得這姑娘應是在擔心自己,便謝過她的好意,仍舊脫着衣裳。
姑娘眼見勸說不動,只得走上前來抓住衣輕塵的左手,于他掌心淩空寫了個什麽,衣輕塵左思右瞧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當是某種的祈福儀式,便随她去了。
臨入水前,他似還聽見那姑娘說了句“昆侖血裔”,後續的話語被河水盡數吞沒,眼前是一片昏黃,看不清眼前究竟有些什麽,只隐約瞧見更深處似有個黑色輪廓,便繼續下潛。
越至深處河水便越發陰寒,可是離衣輕塵預料中的陰寒仍有些差距,他到目前為止也只是覺得有些涼而已。
莫非今年回暖竟是回的這般早?
雙腳立于淤泥之上,雙手扶着人形的鐵疙瘩開始摸索。衣輕塵水性并不很好,因而只能速戰速決,否則一直換氣入水出水換氣,再暖的水再好的身子骨恐怕都會害病。
他只憑借印象裏師父給自己看過的鐵疙瘩圖譜在幾個最薄弱的部位搜尋,果不其然那幾處都有了或大或小的破洞。
隐約中,他似瞧見河底某處有一物事發着瑩瑩綠光,待游得近了,握于手中,方才瞧清這是枚玉佩,約莫便是那姑娘掉的,只是這玉佩形狀委實古怪,更像是從一個大型玉器上掰下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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