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疼小魅魔
侍衛在外叫門,陌影吸了吸鼻子,放開了易叢洲。
“快過去吧。”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一些,帶着鼻音,“不會有事的。”
易叢洲目送他離開,暗忖,這短短一炷香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皺眉抓起地上逐漸回神的池霖,對着踹了幾腳,将人徹底弄醒。
瞧那精神恍惚的傻笑樣子,問也問不出什麽。易叢洲走出門外,進入殿中。
東華殿的擺設大同小異,群臣恢複剛才的隊形。
元皎炎一眼看到陌影微紅的眼眶,總挂在唇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
他似笑非笑地掃了池霖一眼,眼中閃過殺意。
“接着議事。”在極為激烈的情感面前,社恐都得讓路。
陌影冷漠地盯着池霖,“池大人,那你說說,你想怎麽處置長平将軍?”
身邊的人搖了池霖幾次,他才從夢幻的狀态中清醒,“皇上,按照律例,當将他收入廷尉诏獄,讓廷尉專審。”
“嗯,有理。”
因夏日集宴對皇上有所改觀的薛忠國本來存着一絲希望,聞言悲憫地暗嘆一聲。
易叢洲危矣。
池霖用志在必得的自信口吻喊道:“來人,将長平将軍拿下!”
陌影不緊不慢道:“且慢。在定長平将軍的罪前,池大人,你的罪是不是也得好好算一算?”
所有官員都是一凜。
“皇、皇上,您可折煞了微臣!”池霖不記得獻祭靈魂之事,又驚又慌,“微臣對皇上一片忠心,為百姓殚精竭慮,請皇上明察!”
“查,當然要查。”
陌影從懷裏摸出那張紙,當着全體官員的面晃了晃,“池霖,你猜這是什麽?有人給朕塞了這封罪狀,要不要朕念給你聽?”
“是何人?皇上切勿聽信小人讒言!”
“看來是想聽了。”陌影從未在陌生人面前說過這麽多話,可即便這些話說了,憤怒還炙熱着,燃燒着。
他将那張色澤偏黃的紙放低,不讓身後伺候的太監看到,緩緩道:“月餘前,在天香閣內,你與治栗內吏周添榮相會,周添榮說,按你的吩咐,将長平将軍所需的糧草全部換成腐爛發黴之物,并且在最後一刻才送去。”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易叢洲更是猝然擡頭。
周添榮正是最開始引起戰火,火力最猛的人。他哆哆嗦嗦地跪下,不過片刻,汗便在他磕頭的地方彙成一灘水。
池霖原以為皇上不過吓唬兩句,這句話一出,他有如遭受晴天霹靂,癱坐在地上。
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一會兒猜是不是周添榮出賣了他,一會兒想出了這事父親池厚德會不會求情,腦子亂成漿糊。
重壓下,他根本無法思考,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皇上,千萬別聽周添榮那個小人的!皇上,不是糧草的問題,周添榮送了腐爛糧草和我沒有關系,他就想拉我下水。”
周添榮也是世家子弟,雖依附池霖,心裏也有公子哥獨有的驕傲,忍不得別人潑髒水。更別說這種殺頭的大罪,皇上擺明了要查個水落石出,若自己當了冤大頭,很可能被株連九族。
他哀嚎道:“皇上,罪臣知錯,一切都是池霖唆使罪臣幹的,他大權在握,罪臣哪敢不從?”
他不打自招,等于坐實了二人的罪名。
衆官員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池霖之父池厚德重重咳嗽一聲,得過免跪聖谕的老臣,顫抖着跪了下來。
“丞相不必跪,更不必求情。王喜,扶丞相下去休息,他年事已高,需要靜養。”
王喜帶着侍衛上前,将池厚德擡走。
沒有池厚德的庇護,其他人便不敢保池霖。池霖沒了主心骨,就算沒有實質證據,讓他認罪也不是難事。
元皎炎一眨不眨地盯着陌影,不停摸着下巴,像是得到了極大的趣味。
薛忠國等忠心耿耿的臣子,激動得嘴唇輕顫。
陌影在紙上掃了一眼,“你将長平将軍的行蹤透露給敵軍細作一事,是朕來說,還是你自己說?”
池霖崩潰得涕淚縱橫,口中卻還在狡辯,“不是我,不是我,皇上……”
他哪裏錯了?易叢洲不過一個家破人亡的失敗者,那些士兵出生微寒,死了便死了,承國有的是這樣不值錢的平民。邊疆百姓的安寧,誰又管得了?要怪只怪他們命不好,生在不毛之地,活該忍受戰火的荼毒。
陌影看清了他眼裏的惡意。
殘害了那麽多士兵,間接害死了邊境百姓的,竟是這樣一個垃圾。在質問面前,不知悔改,無可救藥!
陌影的憤怒燒到了頂點,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池霖,你聽到戰場上戰士的哭喊了嗎,一聲聲,椎心泣血!你一個該千刀萬剮的劊子手,有何資格哭?那死去的上千士兵,他們哭了嗎?那些被敵軍擄去侮辱的婦孺,她們哭了嗎?那等待兒子歸家的老母親,她們的哭聲,你又能聽見嗎?”
一字一字,振聾發聩。
薛忠國雙目放光,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
殿裏沒有回聲,可陌影的話,不斷回響在每一個人心中。
“來人!”陌影看見池霖便感覺惡心,加之能量耗盡,頭重腳輕,有氣無力道:“将池霖、周添榮關押,明日便回宮,交給廷尉好好審理。朕躬決疑事,廷尉直接将審理結果上報給朕。”
玄衣衛上來拿人,池霖又哭又鬧,嗓子叫到破音。統領嫌他煩,低聲喝道:“給我閉嘴,要不然不等審判,你在獄中就吃不了兜着走!”
将人拖到門外,一陣拳腳伺候,将人打老實了才帶下去。
如此殘害同胞之人,人人唾棄,人人厭惡。
陌影已撐到極致,聲音也越來越低,“其他愛卿可還有事要奏?”
這驚天的反轉還沒來得及消化,其他官員就算有事,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觸皇上黴頭。
“那便散了。”
他站都站不住,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揉着太陽穴,将那張紙塞入懷裏。
元皎炎腳尖一動。
這次易叢洲比他更快。
一塊石子從後方往元皎炎的小腿疾射而去,他快速閃避,這錯眼的功夫,易叢洲超過了他,來到陌影旁邊。
陌影餘光瞥見他的身影,勉強笑了一下,“你來了。”
易叢洲的手在衣袖裏擦了又擦,握成拳頭又很快松開,慢慢從衣袖裏伸出。
另一頭,王喜也将手伸了過去,“皇上,可是勞累了,奴才扶你回殿。”
易叢洲的目光如電,望着王喜。
一瞬間,王喜宛如被野獸環伺,一動不敢動,氣也不敢出。
陌影沒動,易叢洲便把手伸長了些。
蔥白的手指搭在手臂上,他一用力,便把陌影扶了起來。
“我想和你說話。”陌影的聲音低如蚊子。
易叢洲讓他靠着自己肩膀,“那便去我那裏。”
陌影小幅度點了點頭,吩咐王喜,“朕去長平将軍那談事,你把好關,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那本王呢?小竹子所說的任何人,可包括本王?”元皎炎閑庭信步,站到陌影側方,封住了易叢洲的去路。
易叢洲與他對視,兩人都不說話,眼神裏不帶笑意。
陌影頭疼得要命,若平時肯定要怼元皎炎,可眼下實在沒那個力氣,鬥不動。大丈夫能屈能伸,又不是沒求過對方,趕緊讓他消失自己回去休息才好。
手指從袖裏鑽出,拉住元皎炎一點點衣袖。
他輕輕搖了搖,低聲道:“皇叔讓我休息可好?”
他的聲音平日就有種嫩生生的軟,今日更勝以往,軟乎得不成樣子。
元皎炎自認軟硬不吃,可這一刻,再堅硬的冰都要融化。
“休息自然好,若小竹子想休息,本王那也可去。說起來,小竹子還從來沒和我這皇叔秉燭夜談過呢。”
易叢洲嘴唇緊抿。
和一個變态談什麽談?陌影松開元皎炎的衣袖,他卻手腕一翻,轉而想抓住陌影的手。
“皇上!”一道渾厚的男音突兀地插進來,薛忠國從後方走到三人之間。
元皎炎猶豫片刻,将手收了回去。
“皇上,臣有一事想打聽,不知皇上能否解老臣疑惑?給皇上報信之人究竟是誰,是否還知道其他內幕?”
還用問,正是本少主自己。
陌影怎會自爆馬甲,擺手道:“薛大人不用再問,還有許多線索待查,到了合适的時候,朕會向、向你說明。”
“好好好!”薛忠國說話中氣十足,擔憂道:“皇上可要保重龍體,若有不适,宣太醫來給皇上看看吧。”
“不必。”
“那皇上快去休息吧!祭天大典上就淋了雨,若不小心有個頭疼腦熱的,那可如何是好?皇上的龍體關乎着江山社稷,關乎民之安泰。”他的關愛之情溢于言表。
易叢洲扶着陌影往前。
有薛忠國打岔,元皎炎沒再糾纏,在後方靜靜看着二人離開。
像是蟄伏着等待爆發的野獸。
易叢洲不過三品官員,又是武将,不能與天子共乘,站在銮車外護送。雨勢不停,岳黎勸易叢洲坐後面的車,被他掃了一眼,悻然閉嘴。
銮車抵達,王喜閃身欲掀轎簾,被易叢洲抓住後背,丢到一邊。
将人扶出,才發現陌影的呼吸比剛才更微弱,走路也愈發慢。步入無人的內院,易叢洲短暫地猶疑了一瞬,将人抱起,火速放在床上。
暴雨仍在下,蓋過了世間萬物的雜音,卻無法平息擂鼓的心跳。
在原地安靜了幾息,易叢洲躬身,輕手輕腳地脫掉陌影的外衣,将他的面具取下。
看到面容的那一刻,他指尖一頓。
陌影蒼白到極點,平日紅豔的雙唇毫無血色,額頭上都是細小的汗珠,頭發粘着。
他雙眼緊閉,不知是冷還是病了,一陣一陣地發抖,仿佛虛脫。
“皇上。”易叢洲喚他。
陌影的眼睛堪堪撐開一條縫隙,見面前人是他,呼出一口氣,“叢洲。”
他舔了舔幹澀的唇。
易叢洲連忙倒茶,扶着他小心地喂了。
陌影這才繼續開口:“昨日之事不可憂,有我在,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他話說得極慢,睫毛顫動着,“我來晚了,你受了好大的委屈。護不住士兵百姓,我知道你心裏苦……”
他喉頭一哽,悲難自抑,眼中流下兩行清淚。
易叢洲一怔。
哭泣無聲。
陌影倦到極點,眼睛阖上,淚便順着他光滑的臉龐流下。
“我睡一下。”
他幾乎瞬間失去意識,淚痕還未幹。
不到正午,天色還是陰沉得仿若黑夜,偶爾的閃電照亮他如玉的臉龐。
脆弱不堪,卻也美入心扉。
雷聲亂人心。
易叢洲伸出手指,沒有停頓,拂過陌影臉頰,擦去了他的淚。
原來他的皮膚這樣綿軟,這樣溫熱。
不知他叫什麽名字?
驚覺自己在想這樣的問題,易叢洲面色沉了沉,起身。才離開半掌距離,手被陌影抓住了。
他抱住易叢洲的手臂,蹭了蹭,翻了個身。
一張折成幾折的紙從他的懷裏掉了下來。
這就是先前在殿上他說的,接到的密報?
易叢洲打開那張紙,上頭密密麻麻寫着文字,排版很亂,橫豎交錯。
字跡有些潦草,但可以分辨出來,上面都是一串串名字、地名、主要事件。
除了周添榮,還有十幾人,都是池霖關系網裏的重要人物。
易叢洲一條條細看,這其中,竟還有許多連他都沒有掌握的。
小小一張紙,寫着足以引起朝廷動蕩的驚天信息。
上頭的字越來越亂,越到後面墨點越多,不知是書寫者在猶豫,還是情緒激動無法下筆。末端有一條長長的墨痕,好似執筆者握不住筆,不得不匆匆結尾。
易叢洲聞了聞,紙上還有新鮮的墨香。
又擡起陌影的右手,小指處沾着黑色墨印。
進入陌影所在的房間時,池霖精神恍惚。
皇帝不是正主,而是妖邪。想必他用了特殊辦法,撬開了池霖的嘴,得到了情報。
但這樣做,他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這樣虛弱困倦,與先前吵嚷着讓自己摸角的活潑靈動截然不同,還不知內裏有沒有受傷。
何至于此?
只為了那句「不會讓你有事」的承諾嗎?
暴雨天空氣那樣濕,卻仿佛有幹爽的微風吹進了心裏。
易叢洲收好紙,欲将手抽離,陌影卻抱着他的手臂不願撒手,他一動,對方那彎彎的眉毛就皺了起來。
站起的他又坐了下去。
陌影的不安卻沒有因此減弱。
為何這樣不寧,因為不是龍床,睡不好嗎?
易叢洲被針對慣了,行宮之中的住處稱得上簡陋。常年打仗,多艱苦的環境都經歷過,根本不在意這些。
他扯出被子的一角,替換自己的手讓陌影抱着,悄無聲息地走到外頭。
一聲哨響,副将岳黎從外飛來。
“将軍,有何吩咐?”
“你去秋陽殿将皇上的被子偷來,不要驚動玄衣衛。”
“那不是必須的嗎,咱都出完手了,玄衣衛還在夢裏。什麽東西,被子是吧,好的……”他眼睛陡然增大,“什、什麽?皇上的被子?将軍想做什麽?”
這這這,這種事是他能去做嗎?這種話是他能聽的嗎?好好好恐怖!
易叢洲冷臉,“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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