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奶兇小魅魔

易叢洲的眸子本就黑, 像一彎不見底的幽泉。

陌影注視他眼,如同被吸入深邃的黑洞中,完全動不了。

風不動了, 景消失了, 對方掌心的熱度愈發鮮明。

又發熱了嗎?怎會這樣燙。

陌影腦子有些短路,在易叢洲手背輕輕摩挲。

手先是被握得更緊, 繼而被極快地放開了。

他這才回過神,不自在地微微偏頭。

在族裏見過關系很好的同性魅魔,他們好像不會拉手。

不過, 剛才是自己主動, 情急之下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元皎炎走了,不需急着離開。陌影大跨步走到桌邊, 挑了幾顆葡萄, 剝開一粒,送到易叢洲嘴邊。

“嘗嘗,這葡萄可甜了。”

易叢洲盯着他看了會兒,搖搖頭。

怎麽回事, 之前看他吃過葡萄啊,今天怎麽不吃, 沒胃口嗎?

陌影也沒了興致, 将葡萄扔給子夕。

易叢洲表情向來很淡, 但這種淡和藺如塵不一樣。藺如塵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高絕, 易叢洲更多的是不在意,好似一潭死水, 什麽在他心中都掀不起波瀾。

但陌影有種直覺, 對方的心情不太好。

猜測今天小魅魔辦事不太順利, 他思索片刻, 拉着易叢洲的手來到禦花園後方的竹林中。

林中的涼亭擺着一架秋千,他推着易叢洲的腰走過去,讓對方坐下,扶着秋千繩索搖起來。

“叢洲,你還沒來過此處吧,這裏陰涼又有風,适合夏天過來摸魚偷懶,一般人我可不告訴他。”

易叢洲脊背筆直,神情嚴肅,和秋千格格不入。陌影看得好笑,在他腰側撓了下癢癢,“這裏不是軍營,也不是上朝,怎麽這麽正經呀,放松點。”

鋪墊了幾句,陌影見他神色有所緩和,說:“要是遇到了煩心事,可以和我講。”

“不曾煩心。”易叢洲擡眸,“你呢?今日可遇到什麽事?”

“有!”陌影将昨日送蟾蜍給藺雪,她今日過來道謝被元皎炎殺了條蛇的事倒豆子般說了,再次強調:“所以攝政王真的很危險,你千萬別靠近他。”

易叢洲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小模樣看起來特別機靈,嘴抿了抿,道:“聽少主的。”

這話太順耳,陌影眉開眼笑,在易叢洲面前蹲下來,拍了拍他的頭,“真乖,這才對。”

四目相對,距離極近。陌影發現對方的黑色瞳孔中竟有細細的絲線,冷不防一看,格外驚悚。

他并不後退,反而更近了些,憂心忡忡道:“叢洲,你眼睛怎麽回事?我叫太醫來給你看看。”

易叢洲拉住他的衣袖,“沒用。”

“太醫也沒辦法嗎?”陌影捧着他的臉仔細端詳,越看對方瞳孔中的絲絲縷縷便越密,他試探道:“這不止是病,你中了毒對不對?誰幹的?”

易叢洲搖頭。

身世那麽凄慘,家破人亡,不知多少人敵視易家,也不知誰動的手腳。

陌影心疼極了,“生靈皆有能量,只是人類無法掌控。我傳些能量給你,說不定能壓住你的病痛。你的事我會叫魅影徹查,一定會将你治好的。”

吩咐過子夕和侍衛在林外等待,可宮中眼線太多,玄衣衛無處不在。陌影不想露出馬腳,坐到易叢洲旁邊。

秋千同時坐兩個人有點兒擠,正方便陌影傳輸能量。

把手伸入易叢洲衣袖中,将他的中衣往上卷了卷,輕握住他的手腕。

源源不斷的能量從二人皮膚接觸處傳至易叢洲身上。

陌影怕他太弱接受不了,格外小心細致,全神貫注。秋千沒有靠背,坐着有些累,不經意間,他脊背微彎,靠在了易叢洲手臂上。

這一幕,被一雙藏在竹林之後的眼睛看到了。

那雙眼睛充滿嫉恨,好久好久,眼睛的主人才不甘地轉身,露出一點點綠色衣角。

最愛穿綠色的,只有璇妃一人。

易叢洲早知道她過來,也知道她在偷看,可渾不在意。

陌影在他身邊,偏涼的手觸碰着他,他連動一下都不願,怕破壞了夏日竹林中的平靜。

身體的蠱蟲偃旗息鼓,他更有種久違的力量感。

可這些比不上陌影身上散發的清香,比不過陌影靠過來時,心跳驟然升高的緊張。

身體沉澱了,安寧了,內心深處卻叫嚣着,蠢蠢欲動。

這時候,誰還顧得上一個完全不重要的女人?

然而,他有心放過璇妃,璇妃卻偏往刀口撞。

下午,廷尉求見,陌影前往勤政殿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璇妃就帶着五六個女子進了寝殿。

“皇後娘娘。”璇妃嬌俏道,“娘娘,妹妹們特意來給娘娘請安!”

“娘娘”二字着重說,充滿了故作天真的諷刺。

“天氣炎熱,咱們姐妹一起去湖邊亭乘涼,聊聊天可好?”

易叢洲翻過一頁兵書,視線沒分給她們一丁點,“我雖為後,卻是男子,理應避嫌,你們回吧。”

璇妃給旁邊穿靛青色紗衣的宜昭儀使了個眼色。

“娘娘這就是不給姐妹們面子啦。”宜昭儀語氣無禮得多,有些耍小性子般的傲慢,“皇上一定想看咱們姐妹和和睦睦的,若讓他知道皇後娘娘話也不願和妹妹們說,後宮也不願管,不知會不會龍顏大怒。”

易叢洲将書一放。

他不怒而威,其他女子一時不敢說話。

“咳咳……”他咳嗽兩聲,面色蒼白了些,“那便走吧。”

璇妃過來打算攙扶他,被他輕飄飄一看,手一個哆嗦,放了下去。

她面子上挂不住,卻很快将情緒掩蓋下去,“娘娘請,步辇已在外候着了。”說着,她摸了摸頭上的步搖。

易叢洲僅用餘光一瞥,通過成色和工藝判斷,這步搖價值不菲。

到了亭中,璇妃擡手,宮女們送上幾盤新鮮的葡萄。

“呀,璇妃姐姐竟能得到如此多的葡萄,皇上真是寵姐姐。”月份尚早,承國大部分地方的葡萄還未成熟,能早早吃上的全是貢品,都很珍貴。

幾個女子将葡萄分着吃了,易叢洲未動。

宮女又送上一壇香氣撲鼻的梅子酒。

璇妃親手給易叢洲取杯倒酒,“皇後娘娘,葡萄您吃得多,看不上也是應當的。不過妹妹母家特釀的梅子酒,您可以一定要嘗嘗,不僅好喝,還能消暑。”

她塗滿豆蔻的手指捧着酒杯,酒液因她微顫的手指而起伏。

易叢洲不動聲色掃過在場幾人,接過酒杯,迅速用袖子一擋,極快地喝完酒,将杯子放回。

“身體不适,只喝一杯。”

璇妃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坐回桌邊,“娘娘病重,一杯就夠啦,多謝娘娘賞臉。”

左一個娘娘,右一個娘娘,她以為這樣就能膈應人,可易叢洲表情從始至終不變,置若罔聞。

璇妃心中一狠,暗想,不就是靠一張臉迷惑了皇上,再等幾刻鐘,看他還如何嚣張!

幾個女子酒量淺,嘻嘻哈哈喝完一壇酒,臉上都爬上了紅暈,露出醉态。

她們借醉往易叢洲身邊擠,封住他的前後左右,讓他不能脫身。

不久後,璇妃又驚又怒的叫聲響徹亭子上方,“本宮的步搖呢!”

其他妃嫔你一眼我一語,“是不是落在哪裏了,姐姐找找?”

“那可是昆侖羊脂玉點金步搖,一年才能得到一小塊玉石的進貢,價值連城!”

“哪裏都找不到,該不會……被人拿了吧?”

璇妃抽抽噎噎,梨花帶雨,“若是旁的什麽,不見便不見了,可這是皇上去年生辰送本宮的賀禮,丢不得。哪位妹妹有成見,可直接與姐姐說,何必做這種偷雞摸狗之事?不管是誰拿了步搖,現在拿出來,本宮便不再追究,只當是迷途知返。”

易叢洲置身事外,不置一詞。

璇妃跪在他面前道:“求皇後娘娘為妹妹做主。”

“你想讓我如何做主?”

“搜身!”

“若我不應允呢?”

“那、那便叫皇上來為本宮主持公道!”

陌影正聽廷尉鬼扯「池大人都是被冤枉的,是周添榮故意設陷阱」,聽到一半,子夕上前,匆匆在他耳邊道:“皇上,璇妃娘娘的步搖不見了,遣人來尋皇上。”

“不去。”

“皇後也在。”

“什麽?”

陌影稍微一尋思便明白了,一拍桌子站起,“走,去看看。”

易叢洲身體不好,最好不要去外面受熱,特意在寝殿弄了冰想讓他舒服點兒,璇妃就來搞事。

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這肯定是璇妃設的圈套,經典的誣陷別人偷東西橋段,太老套了。

自家的小魅魔,捧在手心還來不及,她憑什麽?池霖還沒徹底送走,她這麽等不及要跟上?

陌影一路上弄了一肚子火,來到亭中,見易叢洲被莺莺燕燕團團包圍,更是眼皮一跳。

他知道易叢洲喜歡清淨,生病本身也需要靜養。

誰給璇妃的膽,敢這樣對他的皇後?

心中有氣,陌影的神情難得一見的肅穆,沖上前将易叢洲拉出來,擋在他身前,冷聲道:“怎麽回事?”

璇妃沖過來,撲進陌影懷裏,“皇上,臣妾的步搖被偷了!”

陌影一個不查,被她抱個滿懷。想把人拉開,璇妃章魚似的黏在他身上,怎麽也扯不開。

易叢洲眸中劃過狠戾。

“把她給朕弄下去!”

陌影勃然大怒,子夕趕緊上來拉人,将璇妃拉到一邊坐着。又阻擋在他們中間,防止璇妃再撲。

“你說步搖被偷,被誰偷了?”

“臣妾不知,在場的就只有這幾個姐妹,皇上下令一搜身便知。”

豈有此理,要不是他到場,璇妃難道想讓侍從按着易叢洲搜他的身嗎?易叢洲為人本分,雖在戰場上叱咤風雲,但肯定不屑與婦人一般見識,估計不會反抗。

陌影掃過他蒼白的臉頰,想到上午含辛茹苦傳輸能量才讓臉色好了點兒,這麽一會兒沒看見,又變得唇色如紙,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區區一支步搖,就給你搞得雞飛狗跳,你……”

“皇上。”易叢洲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麽了?”陌影面對璇妃像噴火的龍,對着易叢洲卻輕言細語。

“璇妃既然想搜,那便搜吧。那可是皇上送她的生辰賀禮,意義非同一般,咳咳……”

“叢洲,你快坐着!”陌影一邊給他順氣,一邊拿折扇給他扇風。

一系列操作将其他嫔妃看得目瞪口呆,皇上何等尊貴,什麽時候這麽伺候過她們?

易叢洲既說可以搜身,必定有應對辦法,陌影放心了點,道:“那便搜吧。”

宮女上前,一一為嫔妃搜身,都沒有。眼看只剩下宜昭儀與易叢洲二人,陌影神色一凜。

璇妃該不會在易叢洲沒注意的時候把步搖塞到他身上了吧?傻乎乎的小魅魔可能自己都沒發現,還想着幫忙找回璇妃的步搖。

“找到了!”一聲驚呼打斷了陌影的聯想,宮女從宜昭儀的青色腰帶處,找到了那支熠熠生輝的步搖。

宜昭儀臉色大變,驚恐跪倒,“皇,皇上,璇妃娘娘,這不是我幹的!”

璇妃同樣不可置信。

怎麽可能?

她趁酒醉混亂,将步搖放在了易叢洲衣衫中,怎會在宜昭儀處?

而且,怕有功夫的易叢洲察覺,她在杯中下了軟筋散,讓易叢洲混着梅子酒喝下。

他應該渾身乏力,絕無可能将步搖神不知鬼不覺轉移到別處,事情應該萬無一失才對,怎麽會!

她臉色煞白,勉強救場道:“宜昭儀,竟然是你,枉本宮與你多年姐妹情誼。”

宜昭儀想辯解,被她一瞪,不敢再說,含淚磕頭,“璇妃娘娘,求你饒妹妹一次,妹妹只是鬼迷心竅,現在知錯了。”

有了臺階,璇妃趕忙上去扶人,“那便算……”

好爛的一出戲。

後宮烏煙瘴氣,還将易叢洲卷進去,陌影怒發沖冠,社恐都克服了。

他接過璇妃的話,“那便将宜昭儀禁足一年。”

宜昭儀與璇妃驚惶道:“皇上!”

不給璇妃求情的機會,他冷然道:“藺如煙,今日之事,前因後果究竟為何,你比朕更清楚。叢洲是朕的皇後,誰對他不好,便是對朕不好。你之德行,已不配這支步搖,朕要将之收回。”

陌影本想砸了它,可想着它能賣不少錢,何必和銀子過不去。

璇妃哆哆嗦嗦,面無人色。

皇上竟直呼她名,而且聽皇上的意思,他已知道了一切。

或許她會得到比宜昭儀更重的懲罰!

“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願在宮中為皇後娘娘祈福,再也不打擾皇後娘娘。”她腸子悔青,妝也哭花了,尤其狼狽。

“最好如此。若還有下次,朕直接将後宮遣散,将你們貶為庶人,嫁入尋常百姓家,宮中只留皇後一人!”

其他嫔妃聞言,各個抖如篩糠,跪了一片。

若不是她們的家族在朝中都有根基,貿然遣散會給平定水患帶來麻煩,陌影根本不會等到下次。

廷尉還在等他,陌影不能耽擱,叫人護送易叢洲回房,自己則帶着子夕趕回勤政殿。

他一走,剛剛還花枝招展的女子們烏雲罩頂,頹然無神,灰溜溜地離開了。

宜昭儀哭得最大聲,被侍衛拖了下去。

只餘失魂落魄的璇妃與易叢洲二人。

易叢洲擡腳往外走,璇妃忽然沖上前,擋住他,狠狠道:“皇後,別以為你有幾分姿色便了不起,你想搶走皇上,搶走本該屬于我的寵愛,沒門!”

易叢洲眼皮都不擡。

“我是藺家人,皇上的江山離不開藺家的扶持,皇上更不可能舍棄我!你別得意得太早,周添榮一倒,西北軍費軍糧定會落入我哥哥手中,等你手中無糧,有你跪着求我的那天!”

易叢洲這才擡了擡嘴角,意味不明道:“就是你那魚肉百姓,強搶民女逼死了一家五口人的哥哥?”

“胡說八道,我大哥豈容你污蔑!我家雖是藺家旁支,可一向得祭師大人青眼,只要他想,一根手指頭都能讓你……”

“我等着。”

易叢洲懶得聽她多言,無視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場鬧劇下來,璇妃一無所得,損失了一支最愛的珍貴步搖,還遭致皇上的冷待。

朝中因水患的事兒弄得人心惶惶,她不敢這時大張旗鼓地回藺家,排解無法,一個人在院中喝悶酒,酩酊大醉。

夜深了,她回到房間,摸到床上躺下。

總感覺身邊有什麽,她不太清醒地轉身,和一雙血洞洞的眼對個正着。

那具屍體被剝了一半的皮,眼珠子也被挖了,剩下的半張臉沾滿血,卻還能辨認出容貌。

正是她說要接替周添榮之位的親哥哥。

“啊!”尖叫響徹皇宮,驚飛了栖息在樹上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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