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宜(7)
從前有一個這樣的童話。
獵人的養子吃了金鳥的心和肝, 于是獲得了神的恩賜,每天醒來都能獲得一塊金子。他靠自己的本領和小動物們打敗惡龍,割下龍的舌頭, 迎娶了公主。可是,明明已經擁有圓滿的人生,他卻追逐着一頭白色的鹿進了森林。他的兄弟去找他。
森林裏有個女巫。她總是坐在樹上, 高處搖搖欲墜,令人膽戰心驚, 仿佛這樣才能給她活着的實感。
白色的鹿是她變的。
土坑裏的石塊是被她害的人。
她在樹梢上搖曳, 用“我好冷”的謊言欺騙人, 拿能把人變成石頭的枝條抽打人。她不需要他們的錢, 也沒有奪走他們的命, 更不需要他們的肉-體,什麽都不索取。她只是喜歡看人變成石頭, 咕嚕咕嚕滾進坑裏,變得什麽都不是。這是唯一能讓她心動的東西。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 莫烏莉接到學校的電話。
風聲還沒傳出去,但這是不吉利的一年。同一個考點, 兩樁作弊, 一個鈴響後繼續答題,被外校的監考老師抓了個正着。
莫烏莉就在學校附近逛精品店, 接到老師的聯絡,距離她去電已經過去幾個鐘頭。确認屏蔽儀不合格、監控錄像都需要時間,效率還挺高。
她是匿名舉報, 找她八成是因為有人供出她。莫烏莉猜是吳曜凡, 男人嘛, 底線總是比較低, 給他套上項圈還沒套上安全套老實。
答應老師趕過去,挂斷電話後,莫烏莉起身,向店員搭話:“請幫我包起來。”
莫烏莉買了一副藍光眼鏡,以後看電腦、玩手機的時候可以戴。
學校裏來了許多人,可以理解,畢竟高考可不是一般考試。也不能學校內部處理。教育局會來人,其他學校的監考老師也要留下,熱鬧非凡。
走廊上有一個女生在哭,料想是傳說中那個響鈴後答題的倒黴蛋。女生哀嚎一聲,捂着臉哭泣,哽咽着說“我又不是作弊”“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吧,我爸爸媽媽會崩潰的”。
哭得好好笑。
莫烏莉從她身邊經過,目光傾斜,微微挑眉。然後,視線又歸位。
老師等她很久了,裏面還有許多人,其中,被大人團團包圍的是吳曜凡和蘭伊若。室內氣氛凝重,他們都看起來失魂落魄。莫烏莉走進去,班主任老師扶着她的背,還沒開口,莫烏莉突然驚呼出聲。
她突如其來地哀嚎一聲,擡手捂住臉,止不住地哭泣。莫烏莉哽咽着說:“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爸爸媽媽會崩潰的……我沒有作弊啊……”
辦公室裏一片嘩然。
之後的事情就七零八落了。依稀記得有大人安慰她說“我們知道你沒有”“監控也證明了”,班主任老師也在說“這孩子一直都很聰明,不會做這種事”,蘭伊若似乎在叫她的名字,吳曜凡倒是沒說太多話,或許已經失去了掙紮的能力。
對他們來說一定很難理解。莫烏莉這個人的一切,從頭到腳,從發絲到腳趾,不論外貌還是頭腦,都像超自然現象一樣難以理喻。她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學習,因為高中的內容很簡單。她每天只需要打理自己的頭發,她的分數就能自然漲高。
到最後,吳曜凡和蘭伊若在确認的文件上簽了名。他們走出去。這件事鬧得很大,連他們高二時的前班主任都趕來了。
女老師才休完産假,責任心強,氣喘籲籲趕來,對着昔日裏自己班上優秀的男學生嘆氣:“你怎麽——”
吳曜凡面如死灰,像是移動的喪屍,直接從老師身邊走過去。
蘭伊若不是她班上的學生,也就沒什麽話可說。女老師回過頭,看到另一張臉時,眼睛再度發亮:“哦,是你……你妹妹還好吧?”
老師向包括現任班主任在內的周圍人介紹:“莫烏莉。她是之前我們班上一個女生的姐姐。”
莫烏莉笑了,分明剛剛才哭過,可是,被埋藏到手心裏的眼眶一點也不紅,哀鳴過的嗓音也不嘶啞。她笑着,爽朗而純潔,回複老師說:“是妹妹啦。”
震耳欲聾的死寂幾乎将耳朵震碎。
沒有人說話。
春天與冬天的夾縫裏,這個季節宛如死屍累累的荒野。
被取消高考成績的學生沒能參加畢業典禮。“四眼”被選為學生代表,上臺演講。他很緊張,不住地吞咽唾沫。後臺沒有空調,害得他滿頭大汗。突然有人搭住他的手。“四眼”低頭,看到一只塗着透明指甲油的手。
他擡頭,馬上擠出笑臉。
莫烏莉說:“加油哦。”
焦慮也好,局促也好,全都化為雀躍。眼前這個人像是一團夢幻的光影,混沌不清,密密麻麻刺激着大腦皮層,男生重重地回答:“嗯。”
“四眼”走上講臺,拿着事先準備好的發言稿。校長在看,老師在看,學生們在看。他站在演講臺後,掃視全場,對着麥克風說:“……你們都是幫兇。”
高考分數出來前,吳曜凡打電話給莫烏莉。
莫烏莉去了他家,在樓下遇到他。他去藥店轉了一圈,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家。他們一起上樓,電梯裏,莫烏莉笑盈盈地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
“有沒有好好休息?好不容易考完了,肯定玩得很盡興吧。”莫烏莉笑着說,“你準備買畢業相冊嗎?聽說是自願買的。”
吳曜凡一言不發,連呼吸都疲憊。空氣進入鼻腔,流進氣管,呼出去卻很難。
他不想說話,但是,當她邊笑邊說“這次理科都好簡單”的時候,吳曜凡還是沒有忍住,一耳光扇了過去。
他抽了她一耳光,莫烏莉叫了一聲,可憐地望着他。她顯得很惹人憐愛,睜着濕潤的雙眼,好像對這個殘酷的世界充滿了不理解。不明白他為什麽憤怒,不懂他打她的理由。不是很有趣嗎?
頂樓并不鎖門。他連拉帶拽,把她推上了天臺。
吳曜凡說:“你到底為什麽轉學過來?”
莫烏莉露出茫然的表情,回答說:“因為我戶口在這邊,必須到這裏高考。”
他要問的不是這個,可他卻疲于重複問題:“你去死吧。”
“什麽?”莫烏莉驚訝了一下,随即笑起來,仿佛這只是朋友間的一個玩笑。她笑得太過爽朗了。
吳曜凡絞盡腦汁,痛苦地思考:“假如是別人,我肯定不相信。哪有人會專門花一年去搞砸幾個根本不認識的人……但是,是你我就信。是你的話,我就可以理解。”
她看着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吳曜凡說:“烏南國跟我說過你。”
沒有提過名字,也沒有看過照片,但是,關于她姐妹的事,他印象很深刻。因為很特別。
她不疾不徐地問:“說我什麽?”
莫烏莉現在心情很好,有着無限的耐心。
要考什麽學校好?未來要做什麽?将來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她現在不關心這些。它們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因為她無所不能,因為她窮極無聊。此時此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她需要的就是這個,她需要的就是這個——人被毀掉,變成石頭,咕嚕咕嚕滾進坑裏的模樣。
吳曜凡不想回答她,他試圖解讀眼前這個生命體,把她和他聽說到的那個人結合起來。可是,就像烏南國說過的那樣,她說“我姐姐是個很壞的人,很難理解她在想什麽”。
烏南國還說:“我姐姐……其實是我妹妹,她是個很華麗,但又很變态的人。只有臉能看,實際沒有任何內涵,而且性格不好,心地又很壞。
“她很冷血,沒有心,也不會愛人。她不會談戀愛的。她很容易鄙視別人,不過不會流露出來,對誰都很好。
“她真正喜歡別人的時候,對人好的方式很畸形。每天都要查我的手機,每條信息都要檢查。不準我吃她覺得不好的東西,不許很晚睡。交的朋友,她也全都要知道。她喜歡控制我,我留在老家就是為了擺脫她。
“沒有人受得了她,沒人能一直忍着她,所以她肯定會無聊到死吧。”
回到天臺上,風很凜冽,吳曜凡已經潰不成軍,太想倒在地上痛哭,以至于忍不住狂笑。
他說:“你真是有夠虛僞的。”
她裝出受傷的樣子:“也不用這麽說吧?”
吳曜凡的目的是傷害她,是狠狠地飛撲過去,舍身撞擊她。他想要讓她動搖,所以,也不管邏輯存在與否,一了百了地往外倒:“你這一年在這裏,說是為了幫你妹妹,其實只是在找樂子吧?你閉嘴!你別說話,我知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欺負我們,毀了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痛快,是不是?你的初衷早就沒了,你是為了自己開心才這樣幹的。你要是真的體貼你妹妹,你就應該回去陪着她。但你沒有,你就是——”
他只是在強詞奪理。
他只是胡說八道,牽強地攻擊她而已。
這一點,吳曜凡還是有自知之明。
可是,莫烏莉卻笑出聲來。她笑得前仰後合。天臺後方是虛無缥缈的城市,漫無邊際的人間離這裏那麽遠。風掀動長發,仰起頭時,女生小巧的鼻尖在空中劃過弧度,黑發輕飄飄地上湧。她很慢地點頭,用力得像是劊子手落下閘刀。清純又瘋狂,溫柔又野蠻。
“是的,”她笑着回答,“搞不好就是這樣哦。”
莫烏莉下了樓,走出公寓外。她突然想起新買的眼鏡,從包裏翻出來,一邊擦拭一邊往外走。
背後突然傳來巨響。
有人從天而降,砸在泊車樓下的車頂上。
手機持續不斷地在響,已經吵鬧得太久了。莫烏莉逆着人流往前走,回到家時,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她給南國發了一條消息,手滑點進了蘭伊若的聊天界面。她一連發了太多天,要不是被媽媽禁足,百分之百會來她家蹲守。一開始還是不敢相信的質疑,到最後,終于演變成莫烏莉想看到的情緒。
人在情緒失控的狀況下會做很多荒唐事。蘭伊若發了自己痛哭流涕的自拍來,在視頻裏說:“吳曜凡死了,出人命了,你滿意了嗎?!”
莫烏莉一邊刷牙一邊看,想了想,發了兩張吳曜凡的照片過去。真正的愛理應連最糟糕的一面一起愛。
蘭伊若大概會精神崩潰吧。有一點,他們都搞錯了——莫烏莉只是普通的人而已。她不是無法體會他們的感情,而是不去體會。就像每個人都會做的那樣,和自己無關,于是不能也不去共情。她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事,這怎麽能算是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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