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夜話
◎說什麽都好,臣都會聽的。◎
現下時候不早,沐浴後,敬亭頤身上僅垮着一件單薄的衣袍,甚至連宮縧都未系。衣袍內裏的系帶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樣。
往常他身上裏裏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卻只穿着一件。領子開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裏。
門一開,按說應先看人家的臉。可浮雲卿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來的大片肌膚,死死盯着。
不過她為自己辯解着。她只長到敬亭頤胸口那裏,看胸膛實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裏,甚至還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敬亭頤瞧她看得癡了,無奈搖頭。
“噢,噢。”浮雲卿連連點頭,只是眼珠依舊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連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細。
她能聞見院裏的松柏冷香,能聞見敬亭頤身上一貫的草藥香,甚至能聞見一絲沐浴後的、獨屬于敬亭頤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進屋說罷。”
比及敬亭頤轉身回屋,浮雲卿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燈,跟着邁過門檻。
“這屋裏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費了眼。”
浮雲卿将燈挂在梨木架上,屋裏倏地亮堂起來。
她也清楚深夜打擾冒昧,想着趕緊說完,再趕緊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約莫是從晌午到晚間,戌時回來。若遇上什麽事,先生就與禪婆子一同商量着來。她那裏我交代過了,往後不會再給你使臉色看的。”
敬亭頤颔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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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卿坐在屋南的圓桌邊,而他在放着賬簿的方桌邊站着。瞧出浮雲卿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賬簿,朝這邊走來,坐到她對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難言之憂。說什麽都好,臣都會聽的。”
浮雲卿說那好,“方才我到麥婆子屋裏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說,是寒氣侵體後,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萬別再叫她幹重活兒,最好能找個清閑地方好好休養。麥婆子以為我要趕她走,急得又開始發熱。病情反反複複,也不知道何時能好。”
浮雲卿擡眸,這才發覺原來敬亭頤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來不習慣被人注視着,可敬亭頤眼裏滿是真誠,他是為數不多的,真的在聽她絮絮叨叨說話的人。
“其實我想說的也不是這些……”浮雲卿複而低下頭,絞着手裏的帕子,仿佛這樣心裏能舒坦些。
“側犯告訴我,昨晚麥婆子冒雨遞信,更深夜重,回來一身濕。連換衣服都不顧得,匆忙去我那裏,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實。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貴人往禁中捎信,這樣昨晚麥婆子就不會出去,也不會生病。”
“今日我去屋裏瞧她,不過一晚,她鬓邊便生出幾根白發。我突然意識到,麥婆子在悄摸變老,一個不注意,便老了幾歲。”
“我很自責。因我不懂事,不體諒人,才叫她憂患纏身。”
愈說頭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樣,縮進自己的殼裏。
麥婆子把浮雲卿當成自個兒奶大的娃,浮雲卿何嘗不是把她當成長輩來對待呢。
親情向來如此複雜,為對方好,偏偏各自覺着愧怍,找不出一個好法子去解決,臨了好心辦了壞事,又得傷心一陣。
親情對敬亭頤而言甚是遙遠,他不清楚麥婆子與浮雲卿的過往,但依舊能共感這份複雜的情緒。
“如此足矣。”敬亭頤輕聲安慰,“我想,麥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樣子,定是萬分欣慰。能瞧見公主成長,瞧見公主的行動,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覺着不對等。麥婆子為我付出許多,無論我怎樣做,都報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這些小恩小惠便能滿足她,難免氣餒。”
敬亭頤些許愕然。
打小錦衣玉食地養在禁中,明明該看慣等級秩序的森嚴,該清楚奴仆生來便與主子是不對等的事。可浮雲卿依舊保持着憐憫的心,想在能力範圍內,讓奴仆過得好一點。
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裏,那顆心躍動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敬亭頤不忍打破這份真誠,但又必須告訴她,到底要怎麽做。
“或許有些時候,平等要為一廂情願讓步。”
話說出口,如釋重負。
平等要為一廂情願讓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對等的關系裏,一廂情願掙脫不出桎梏,但的确會帶來真切的幸福。
麥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這般諱莫如深的話,浮雲卿是萬萬聽不懂的。
“我以為的平等,是投桃報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騙、違心,那便是不平等。”浮雲卿撇撇嘴,“我實在不喜歡虧欠旁人的感覺,實在不喜歡麻煩旁人的感覺。”
不喜歡虧欠旁人,不喜歡麻煩旁人,也有另一種釋義,即不喜歡被人虧欠,被人麻煩。
凡事提溜出來,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這便是浮雲卿以為的平等。顯然過于單薄。
敬亭頤暗嘆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單純,瞧她這般懵懂樣子,估摸還不懂為甚是投桃要報李。她約莫會想,投桃報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裏會懂,投桃不是為着有李來報,只是一廂情願地想去做罷了。她哪裏會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緊,要緊的是裏頭蘊含的情意。
然敬亭頤也慶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來教。
敬亭頤沒有回話。他靜靜望着浮雲卿的臉。不施粉黛、兩頰粉紅,她是沐浴後随意拾捯一番,後立即來找他的。
“時候不早了,公主還請回罷。”
他起身行禮,卻見浮雲卿“噌”一下蹦起身來,恍若凳上有千萬根針紮一般。
浮雲卿頗為羞赧,頭左擺右擺,眼珠四處提溜,就是不與敬亭頤對視。
“噢——”
浮雲卿搭腔說真巧,“我正想走呢,誰想話頭被先生搶了。”
她不自在地輕咳幾聲,耳廓紅得要滲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擾呀。”她心虛道。
忽地瞥見琉璃玉兔燈,道:“這燈便留在這兒罷。夫子院裏居然都沒分到多餘的桕燭,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幾根。你是府裏的貴客,可不敢怠慢。”
敬亭頤本想說不必,然未來得及開口,公主便飛快地竄了出去,眨眼間便沒了身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難怪沒瞧見櫃上放着的一箱桕燭和古燈。
嗳,真是小沒良心的。
視線落到那盞精美明亮的燈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來是小娘子家喜愛的,冷清單調的屋裏,驀地闖入一個不屬于這裏的物件,竟意外和諧。
敬亭頤攥緊燈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燈芯剪滅。屋裏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習慣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地。
卧寝裏。
側犯尾犯瞧見浮雲卿裹緊被衾,盤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樣,滿心不解。
側犯試探道:“公主,該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燈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說是呀,是呀,“公主明日還要出去呢,今晚要早點睡才是。”
叵奈浮雲卿根本聽不進去。
“你們說,敬先生為甚那般好呀。”言訖,不知想到什麽,伸出手在半空亂打幾下。
“他為甚那般好!”浮雲卿忽地很是激動,兩頰鼓着氣,如憤世不公的小胖貓。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側犯尾犯一聽,困意大減,對視一眼,捧着肚子笑。兩人念及夜深,笑聲強忍着收斂幾分。
盡管如此,清脆的笑聲還是在屋裏蕩來蕩去,最終都跑進了浮雲卿耳裏。
她瞧着側犯尾犯捧腹大笑,這個“哎唷”一聲,那個“哎唷”一聲,全然不解。
比及浮雲卿冷臉,兩人才止住了笑聲。
其實在她們這些仆從眼裏,敬亭頤不過是長得俊些、脾氣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罷了。
他一來,公主府那些纏纏繞繞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過才來一個晚上。更多時候,敬亭頤都是安靜地待在賬房或者是他那院裏,安靜地對賬,安靜地讀書練字。她們與敬亭頤接觸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樣的人。
浮雲卿認真道:“每每遇上敬先生,他都帶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側犯尾犯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為數不多與敬亭頤相遇的時候,她們都是見他冷得跟冰山一樣,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處,兩人意味深長地來個對視。
她們懂了,小公主這是春心萌動呀,跟話本子裏描述的一樣。
兩人默契地朝浮雲卿點點頭,接着聽下去。
“瞧見敬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時養的那只小渦兒,白白淨淨,溫溫柔柔,招人喜歡。”
嘶,不大對勁。話本子好像沒說小娘子會因為一只狗,愛上一個人。
兩位女使再一對視,又朝浮雲卿點點頭,接着聽下去。
“要是敬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兒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愛不釋手地抱在懷裏,不能趁其假寐時狠狠親幾大口。不能同睡一張床,不能緊緊貼在一起。”浮雲卿長嗳一聲,“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貓小狗。你們說,他會不會就是話本子的精怪呀,來報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問得那麽認真,結果擡眸見側犯尾犯皆是瞠目結舌的模樣,又是一陣不解。
兩人沒再回話,哄着勸着浮雲卿入睡。給她仔細掖好被角後,默聲退了出去。
屋外冷風撲面,寒氣侵體。
兩位女使走到稍微遠的地方,小聲讨論着方才浮雲卿驚駭世俗的話。
“原以為公主開了竅,誰知竟是把對阿貓阿狗的喜愛轉到人身上,還是個男人。”
“公主還是小孩子呢,哪裏懂得這些。”
“可真別說。今日收拾屋子時,我觑見有個箱子,裝的可都是避火圖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裏,情、愛、欲,不過同吃飯睡覺一樣而已。”
“嗳,照這樣的話,以後的驸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聲假咳聲打斷兩人未說完的話。
正是禪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倆閑聊的。”禪婆子不知有沒有聽到二人說的內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側犯尾犯說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後不再多言。
禪婆子看着公主那間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嘆聲氣,随即也走遠了去。
次日上晌,礬樓雅間,珍珠門簾靜靜垂落。花鳥屏風後擺着一張髹紅梨花木圓桌,兩道身影憧憧,皆百無聊賴地絞着帕子。
“今日街上倒不算太過擁堵。貴胄待在家宅裏休沐,老百姓趕着驢車置辦物件。這會兒正值晌午頭,約莫都趕回家院裏燒火做飯,街上應當空曠不少呀。”說話慢悠悠、杏眼含憂的,正是榮緩緩。
施素妝搖搖頭,翠鳥羽釵微微搖晃。
“你還不知道她麽?”施素妝無奈笑道,“遲遲未來,多半是太好貪睡,任是一屋女使來叫喚,仍舊雷打不動地抱着軟枕酣睡呢。”
兩人短暫攀談後,雅間裏陷入一陣岑寂。
先前三人同行,浮雲卿往往是那個活躍氣氛的人。
施素妝生得一張寡淡臉,是無欲無求的菩薩下凡,怎麽瞧都帶着不好親近的樣子。
榮緩緩溫吞內斂,若是萍水相逢,她半句話都不肯說。一個冰塊,一個呆子,靠浮雲卿肆無忌憚的性子才外放起來。
方才過賣經過,人家殷勤地叫客人點菜,瞪眼一看兩位小娘子尚在等人,又轉身到臨近雅間服務。
這廂施素妝搖搖鈴,過賣那雙腿剪得比風火輪還快,生怕伺候不周到。
“先上兩壺瓊漿酒,要果蜜釀的。”
施素妝掏出一片銀瓜子,在半空抛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哐當一聲,落到過賣腰間別着的硬布袋裏。
過賣笑得比娶來新婦還甜,蝦腰作揖,不疊說好。
榮緩緩後知後覺地眨眨眼,瞥向桌上的匣盒兒,慢聲道:“素妝阿姊想的真全。怕小六來了口渴,拿了茶餅不算,還特意叫過賣備好酒。”
施素妝赧然推辭說哪有,“方才四處踅摸一圈,覺着人快到了。”
未幾,浮雲卿走到彩樓歡門前。
禦街車馬骈阗,吵得她耳裏轟隆隆的。
定睛一看,礬樓酒旗交纏飛揚,高聳觸天。最顯眼的是一條青白長布,寫有“天下第一酒樓”的大字。
提着衣裙下車,剛把帷帽摯正,眼尖的俊俏小厮便迎上前來,一臉谄媚。
“貴客,是座頭還是上閣兒。請随小底往裏面走。”
小厮這幾年迎客生意可不是白幹的。雖見浮雲卿一人前來,可從這通身華貴氣場來看,客人非富即貴,受不得半分怠慢。
然晌午樓裏人多,小厮心裏知道貴客來臨的事,身子卻不能随意走動,只能遙遙望着浮雲卿上樓。見她動作熟稔,猜是老客,便把剩下的心思放到了新客身上。
越往上走,越是安靜。暨至三樓,樓底趕趁的吹拉彈唱聲幾欲消散。
茶香、酒氣、墨水與白紙相融。樓高,細柳折腰,幾縷枝桠探進雕花窗子裏,詩情畫意。
恰是來得巧。浮雲卿剛好與過賣打了照面。這方稍作寒暄,雅間裏的兩位小娘子耳尖,一下聽出了浮雲卿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素妝(尴尬版):這天可真藍啊。
緩緩(尴尬版):這藍天太是藍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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