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十三:修羅場(一)

◎像偷情被抓了個正着!◎

先前敬亭頤與卓旸并未與嗣王有過交集, 今日意外遇于橫橋,卻是首次見面。

嗣王不倫不類,這是卓敬二人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好女裝, 穿着女子的褙衫與澗裙,臉搽厚厚一層脂粉, 翹着蘭花指淪茶,精心養護的長指甲上裹着蔻丹,十根手指,戴着十個戒指。走的是小碎步, 輕而快, 掐着嗓子說女腔,慢慢地從低沉的男聲練成了不怎麽好聽的女聲。

引路的小厮說, 嗣王妃因病離世後,嗣王日思夜念,頭七的時候把自己鎖在屋裏, 三日沒出來。再出來, 就穿上了女裝。自那之後,女裝就不再離身。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刻板地學着嗣王妃。仿佛只有學她,才能減輕心裏的痛。

嗣王妃生前愛辦一些年青男女的宴會。整日與年青人待在一起,聽他們說說笑笑,仿佛自己也不會老去。王妃經常去的地方就是橫橋,四五十歲的婦人慣愛做媒當紅娘,牽成一對對, 心裏被莫大的欣喜阗滿。

嗣王花重金買下橫橋, 橫橋以東屬于年青人, 以西屬于他和逝去的夫人。

西邊爬藤花卉多, 旱金蓮、綠蘿、茑蘿一朵朵嵌在綠枝上面。

嗣王咽了口燙茶,指着綠瑩瑩的爬藤花,道:“看看,我養的是不是很好。夫人她若能看見,約莫會提裙站在花下,讓我給她畫張畫。”

他的舉止很怪,可他背後的故事卻叫人神傷。

敬亭頤贊他有心,然而心底終究是冷的。這些情.事與他何幹,他只想快些與浮雲卿見面。

敬亭頤摩挲着玉盞邊緣,問道:“不知您請我來,要作何賜教?”

嗣王卻說不急,“我有沒有給你二位講過我與夫人的故事?”

卓旸擺出個禮貌的微笑,他倒要看看嗣王在造什幺蛾子。

卻是一旁的小厮應道:“哎唷,您與二位是初次見面。這些事,哪裏會跟人家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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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王綻出了然的笑,“竟然是初見囖?我總想着,與二位似經年老友,特別是與這位敬小官人。”

他認真盯着敬亭頤的眉眼,“大抵是這眉眼處,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幾分相似。欸,不過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罷。”

言訖,嗣王開始說起他與夫人從相識到相愛的故事。

這些事,反反複複地說,每次接見人,都要說幾次。小厮都要把這番話給背會了。

絮絮叨叨,沒瞧出有要停的陣仗。

卓旸輕咳一聲,打斷道:“您先停停。這些事呢,日後再說。您與我二位素不相識,方才進園全當我們欠您個人情。若沒事,那我們可就回去了。”

見兩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攔。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攔,是旁人請我攔你們。”嗣王實話實說,“是韓相請我攔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極人臣,那時他還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他……”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卓旸将嗣王發散的思路攏了回來,“韓相攔我們作甚。”

嗣王尚沉浸在過往回憶裏,一時口無遮攔道:“不就是為了給他的兒子韓從朗,創造一個與公主相處的機會嚜。他說韓從朗心悅公主已久,要我幫幫忙,牽個線。韓相說,這事成敗在你二位,讓我留你們幾刻。”

男人間的事,卻要做局把女人圍在局裏,何況還是圍着浮雲卿。

敬亭頤眸色倏地冷了下來,潦草說了聲告辭,轉身踅遠。

卓旸跟在他身後,見他越走越偏,越過他的肩,攔路道:“走偏了,照你這個走法,一天也見不到公主。”

敬亭頤打掉卓旸做攔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說,留意到合适的那個人,就是韓從朗麽?”

卓旸說他脾氣發得莫名其妙,“是他。韓從朗簡直是你的翻版。公主與他見面後,肯定會不自覺地把他與你作比較。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搶來了嚜。”

他還嫌敬亭頤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頤冷哼一聲,“你只知道他是韓從朗,怕是不知,他還是佘十三。”

佘十三,正是他們用盡千方百計,想引出來的那位刺頭。

卓旸頓時大驚,“官家叫我們對付的那個刺頭,就是韓從朗?”

敬亭頤點點頭。

“你怎麽不早說?我……我……”卓旸悔得說不出話,他咬着牙艱難道:“我先前并不知那刺頭在明處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會把更多事交給你去辦。我只知他是陰險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勢力,随時會起兵變的勢頭。我不曾想到他是韓從朗,我還多次将他往公主身邊推。我只是想用韓從朗激激公主,好讓你們早日成婚。”

敬亭頤也悔。

他自以為把浮雲卿保護得很好,但原來卻是親手把她推到了深淵裏。

韓從朗是一種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難以逃脫出身。他只能竭力把這毒慢慢剝離,可這過程中,勢必會傷害到浮雲卿。

“還來得及。”敬亭頤呢喃道。

他只能做賭,賭公主對他的喜愛,遠遠多于韓從朗;賭這場暗局裏,韓從朗不會把無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頤不再猶豫,利落地翻過一個牆頭,抄最近的道直沖浮雲卿。

卓旸恍了恍神,旋即跟緊他。

翻牆頭熟練,可翻完牆頭之後的動作,卻不熟練。往常二人夜間行事,時間緊,哪還會選走路。飛檐走壁,踩着屍體鋪開的道,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青天白日翻牆頭,還是第一次。

漱石閣。

閣樓三層,每層都擺着木架,高低錯落,架上是各種精致的點心與熱乎的飯菜。

饞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閣,邊吃邊聊。

浮雲卿剛邁過門檻,就看見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并排站着,見她來了,整整齊齊地唱了個肥喏。

再往旁邊一瞥,內侍明吉竟然也在。

“這是何意。”浮雲卿滿頭霧水地指着十位小官人,“這都是誰?”

明吉呵着腰走近她,恭謹道:“這十位來自京城周圍十個州郡。都是當地知州親自挑選出的未婚未戀,飽讀詩書的世家年青人。”

明吉離浮雲卿更近了些,低語說:“您放心,這十位幹幹淨淨。官家說,這一批要是沒滿意的,往後他再給您送幾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讓您見見。”

浮雲卿擡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們約莫覺得自己像花樓裏供人挑選的小姐,臉上神情都不算好看。盡管竭力維持着對皇家的恭敬與對這樁荒謬事的隐忍,可他們眼底仍舊流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意味。

“我何必強人所難呢?”浮雲卿擺擺手,“叫他們都回去罷。”

明吉說恐怕不能,“他們還要在京城裏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後,才能歸家。”

浮雲卿瞠目結舌,她把眼珠轉到明吉身上,問:“爹爹怎的這麽大方?這事姐姐知道麽?她要是知道我挑驸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斷我一條腿。”

明吉說不會,“賢妃娘子也對您的事十分上心。這事也是她點頭後,才辦起來的。”

浮雲卿噢了聲,又飛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掃了一眼。

這個不如敬先生高,那個不如敬先生白,左邊的太瘦,右邊的太壯。總之都不如敬先生好。

又問明吉:“先前都是蒼巴跑前跑後,中貴人不是在大監身邊伺候麽,怎麽來橫橋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麽差錯,這件事上調了我與蒼巴的活兒。”明吉說道。

明吉與禁中多數年青內侍一樣,高高瘦瘦,白白淨淨。他們身上帶着好聞的青草味,韌韌的,勁勁的。明吉瞧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拘謹,稚氣,靈動。

一層被清了場,浮雲卿的目光在食物與十位小官人之間來回移動,最終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時她也曾被這般大的內侍抱在懷裏,哄着,寵着。

在浮雲卿心裏,內侍大多比宮婢還要溫柔幾分。他們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卻好得看不見底。

這一層人,浮雲卿都不熟。若非要選人搭個話,她寧肯選明吉。

她問,“這幾日,我姐姐沒和爹爹吵過罷。”

明吉說是。

“我姐姐的脾氣是妃嫔裏最暴躁的。她與我爹爹,常常說五句吵三句。那姐姐與聖人和淑妃有沒有起過争執?”

明吉搖搖頭,說沒有。

總之明吉只是點頭或搖頭,倒是叫浮雲卿說得無趣。

睐見明吉始終傾身彎着腰,浮雲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

明吉說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雲卿高出一個頭,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雲卿笑得開心,“這才對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謹。把腰杆挺直說話,不要總是怯生生的。”

做下人的,對主家有種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會做一輩子卑賤的下人。

浮雲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罷,我護着你們,爹爹不會責問你們的。”

明吉不解地問:“您當真沒有相中麽?”

“當真。他們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顯然不是這些。”浮雲卿又朝明吉擺擺手,“中貴人也回去罷。”

明吉似是還存着什麽話要說,可睃及浮雲卿興致不高,又噤了聲。

然而腳剛邁出門檻,便被來人給逼退回去。

“公主寧肯喜歡一個閹人,也不喜歡我這健全的人麽?”

這話聽着格外刺耳。

浮雲卿側身望去,居然是她讨厭的韓從朗!

她白他一眼,“韓小官人向來都是這麽尖酸刻薄嗎?”

韓從朗冷哼,仍舊揪着驸馬的話頭的不放,“我想,您與我成婚,會比與旁人成婚更有價值。”

“價值?未必罷。”

落文馳踅足進閣。落家與韓家幾十年來一直是死對頭,小輩更是鬥得死去活來。

他從未将韓從朗視作競争對手,此刻聽見韓從朗向浮雲卿自薦,怒從中來,猛地将韓從朗推倒在地。

那麽瘦弱的人哪裏受得住武将的襲擊。只受一掌,韓從朗便連連咳嗽,慘白的臉咳得通紅,似快要把髒器也咳了出來。

落文馳朝浮雲卿叉手行禮,“公主,您受驚了。”

浮雲卿眨巴眨巴眼,猶豫問道:“偌大的橫橋,我刻意打了掩飾,想着來漱石閣清淨清淨。你們是怎麽找來的?是誰透露了我的行蹤麽?”

落文馳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幾聲。

他們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總是不聽話地往浮雲卿那處瞟。就算她走得再遠,他們也會跟在後面。不能吓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

趁落文馳歇話,韓從朗手撐着地站了起來。他還想博取浮雲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頭。

他多少比落文馳更了解浮雲卿,遂開口引誘道:“坦白來講,我來尋公主,并不單單為了驸馬一事。”

他垂眸輕言道:“前段時間,我府裏有個小女使離奇失蹤。不過昨日找到了。您猜怎麽着?那女使死了,死狀凄慘。我想公主會知道些這事的隐情,特此前來問問。”

浮雲卿回:“那女使叫什麽名字?”

“霁椿。”

浮雲卿心裏陡然一驚。

然而正欲開口詢問,便聽及閣外傳來一陣陣高呼聲與驚嘆聲。

再一眨眼,門扉霎時被外人推開。

“公主。”敬亭頤笑着喊人。

浮雲卿卻驚得瞪大了雙眼。

這場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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