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四:獎勵

◎讨個獎勵。◎

夏夜的風撲簌簌地刮着車窗, 蕩起绫簾,刮來細微的灰塵,在浮雲卿心頭落了沙。

她挪挪身, 竭力将脊梁骨貼緊車背。堅硬的車背硌得皮肉生疼,像被一摞銀夾子緊緊夾着。

質疑人的時候, 就算身心不舒服,也得造出一陣氣勢,免得落下風。

浮雲卿将手裏的帕絞得淩亂,睨着垂落的裙擺, 不願分給敬亭頤一眼。

她低聲道:“不是說好, 不會欺騙我麽。騙人是醜陋小狗,你想做醜陋小狗嗎?”

聽及她嘟嘟囔囔, 敬亭頤便知此事并沒有他料想中那般嚴重。

以他對浮雲卿的了解,真正的氣是悄無聲息的,絕不會似眼下這般, 拿醜陋小狗試圖威脅他。

笑聲悶在心裏, 敬亭頤故作肅重狀,洩着聲回:“此事,非臣有意隐瞞。臣心知瞞您不好,但這件事實在是難以啓齒。”

浮雲卿沒好氣地“哼”一聲,“是難以啓齒,還是根本沒想好借口向我解釋?”

敬亭頤說怎麽會,“臣怎麽會騙您呢。”

騙人這事嚜,要是自己不承認, 白的能說成黑的, 明的能說成暗的。謊言, 诓着诓着, 自己就信了。自己信,還怕別人不信?

叵奈浮雲卿總在執着地問,敬亭頤無奈地嘆氣,出聲解釋道:“起初卓旸與親戚約好,辰時二刻于汴河大街前,保康門瓦子西頭的一家客店見面。卓旸及至客店,并未見到人。問了店家才知,前晚親戚已經動身離開。親戚傳來的信,是假信。卓旸找不見人,便來相國寺尋臣。”

浮雲卿蹙眉聚眼,“親戚前晚已經離開,而卓旸收到的是假信,真這麽湊巧?再說,這假信是親戚寫的,還是旁人寫的?親戚是被動離開,還是主動離開?”

計較過往的時候,頭腦比任何時刻都清醒。浮雲卿望着敬亭頤,迫不及待地想聽他的回話。

哪知他聽罷她這幾句發問,又似方才那般,悶聲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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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卿虛空踹他一腳。知道他最愛潔,容不得袍上有半點污穢,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便伸直腳踢了踢他的腳踝。

“說話。”她命令道。

敬亭頤眸色複雜,揣度地回話:“這件事很複雜,臣跟您說,倒會給您徒增一件煩心事。臣想,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罷。但臣的确并非有意欺瞞,卓旸與親戚約見是真,沒見到人是真,與臣一道出現在相國寺也是真。若您執意要問,那請給臣一些時間,讓臣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再與您一一講來。”

“說,你說我聽。你說出來,我會煩心。你若憋着不說,我更煩心。”

敬亭頤順從地說聲好,“親戚是被動離開,約見前晚被刺客擄走,後刺客将其折磨而死。刺客僞造假信,派信使将信遞給卓旸。前晚離開,次日約見不成,正是刺客的計謀。這便是臣掌握到的信息。至于刺客為甚要擄走親戚,臣尚未查出。”

浮雲卿聽罷,倒松了口氣。她還當是多大的事,原來只是刺客作祟。

她活了十幾年,每年春夏秋冬,都會碰上大膽的刺客,提着長劍,來取她性命。所幸她天生好命,每每遇刺,護衛軍都能及時趕到,将刺客抓捕。這些刺客也奇怪,明知刺殺不成,偏偏魔怔般地去做。蹲在诏獄裏,不待大理寺審,便服毒自盡。

今年沒來,又興許已經來過,只不過她不知道。

浮雲卿并未表現出一絲膽怯,反倒責怪地斥敬亭頤:“刺客的事還要瞞着我,真當我是不帶腦子長這麽大嗎?”

敬亭頤窺她神色緩和幾分,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挪身坐近。

浮雲卿輕俏地“哼”一聲,提着裙擺坐過去,“這事暫且稱作‘客店案’罷,你自己去查,不知何時才能查出真相。不如添我一個,咱們倆一起查。我可不是那嬌滴滴不堪折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案查得水落石出!”

敬亭頤猶豫道:“怕是不成。”

浮雲卿正沉浸在做查案女官的幻想裏,聽及自己的提議被敬亭頤否決,急切回:“有什麽不成?敬先生,你可千萬不要小瞧我。”

言訖豪邁地捋起衣袖,手握拳,曲臂給敬亭頤展示着手臂練出的肌肉。

“我一直跟着卓先生練武呢,不是羸弱的白斬雞,而是‘力能扛鼎’的怪力娘子。”

話落,又虛空打了幾拳,給敬亭頤證明她說的怪力。

這幾拳空有花架子,遇上刺客,不等她打出拳,長劍約莫就刺到了她的心肺。

花架子騙騙外行人就罷了,偏偏碰上敬亭頤這練過武的,大眼一睐,便知是吹噓。

“您自然有進步。”敬亭頤折中回道,旋即開口解釋:“四位親戚的屍身皆已找到,死狀凄慘,的确是受了許多折磨。要調查案件,需得找仵作驗屍。調查清楚死因,才能總結出線索,抓捕刺客。”

浮雲卿說真可恨,“刺客當真猖狂。四位百姓被折磨而死,我們要查,僅僅靠自個兒是不成事的。不如把這訴狀上奉給開封府與大理寺罷,讓這兩司協理,查得也快些。”

敬亭頤原想将此事糊弄過去,哪知浮雲卿還真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忙勸道:“死者是卓旸的遠房親戚,若真上奉,屆時公主府會被牽扯進去。事情鬧大,權力便不在咱們手上了。您信臣麽,您若信,臣這幾日就能把真相查出。”

浮雲卿附和說倒是這理,想及卓旸,又問:“卓先生他還好麽?雖是不親近的親戚,可人沒了,他心裏總歸不好受。你看你,要是你早點跟我說,我就能及時地安慰他一番。”

敬亭頤扯起她的手,“臣知錯。”

說罷,另一只手的食指彎曲,做了個跪倒的姿勢。

“為表歉意,臣給您叩叩首。”

食指往下折半截,恍若一個懊惱的小人,跪地叩首,起身再拜。

小人恭敬地跪了三下,用雌懦的聲音問着面前的公主,“小底知錯,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底罷。”

公主憋着笑,佯裝嚴肅回:“你這厮叩首真是沒誠意,人家兩條腿跪地,你偏偏是一條腿。”

話落,伸手掰出敬亭頤的中指,将他的食指和中指這兩指握了握,“剛才的不算,重來。”

敬亭頤笑着說好,食指并中指,彎曲叩了三下。

小人求饒的聲音更軟更膩,“小底求您繞過。”

浮雲卿仍舊不滿意,“光叩首可不行。”

小人彎了彎腰,“好罷,小底要怎樣取悅您?”

浮雲卿沉吟半晌,忽地甩開二人相牽的手,又擡手将敬亭頤并着的兩指掰開。

再擡眼細細一看,敬亭頤伸着食指和中指,不知所措地放到身前。

這兩根手指像極了兔耳。

浮雲卿将敬亭頤空閑的左手揿高,掰開他的兩指,與右手一樣放到身前。

敬亭頤任由浮雲卿胡亂掰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四根手指頭,不明覺厲。

“這是作甚?”

浮雲卿嬌嗔地瞪他一眼,“多嘴。現在再向我叩叩首罷,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話音甫落,便見敬亭頤彎了彎四指,配上他一臉無辜的神情,當真像一只求饒的白兔。

仍覺不夠。

浮雲卿向前傾身,握着他的手腕,将其舉到與前額同高。

“彎彎手。”她戲谑地命令道。

敬亭頤眨着眼,聽話照做。

浮雲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小白兔,看在你虔誠求饒的份上,這事就原諒你了。”

望見她一口白牙,敬亭頤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彎曲的手,在浮雲卿眼中,竟是一雙兔耳!

見浮雲卿轉身退後,敬亭頤倏地摟緊她的腰,往自己懷裏捎。

“不許抱我。”浮雲卿捶着他的胸口,埋怨道。

敬亭頤不依,用僝僽的眸看着浮雲卿,“小底跪了好多次,難道不能讨個獎勵麽。”

身遭充盈着他的氣息,是一壇烈酒,把她灌得五迷三道。

“也不是不行。”浮雲卿眨眨明亮的眼眸,眸底那簇耀眼的光亮,似要把昏暗的蒼穹給搽明。

她摁着敬亭頤的胸膛,羞赧地仰頭阖目,慢慢朝敬亭頤湊近。

然而——

“嘎吱——”

車夫勒緊缰繩,辘辘馬車猛然止住。

車夫扭扭僵硬的脖頸,急切地朝車內喊聲:“公主,回到府囖,您準備下車罷!”

往常他說完這聲,下刻便會掀開車簾,掇來踮腳杌子,攙扶浮雲卿下車。而今晚卻難得沒掀,不是忘了,而是人有三急,實在着急,連多說一句話的功夫都不敢廢。

憋一路,如今終于捱到家,當即拽着褲腰直奔茅廁。他自己也覺此事污穢,不願污了浮雲卿的耳,一路憋着氣沒敢說。

再說,這不還有驸馬在嚜。

公主驸馬同乘金車,下車時,杌子便派不上用場。

車夫想,驸馬定會架起公主的腰,穩穩地把她抱下來。

府門口等候的婆子女使也這麽想。她們耐心地等敬亭頤掀簾,一把将公主抱起,在她們揶揄的眼光中,揉揉公主的發頂,說聲辛苦。

往常如此,今晚也當如此。

然而等了半會兒,車簾仍舊平靜地垂在車廂前。

禪婆子急躁地皺起吊梢眉,朝退魚吩咐道:“你去挑開車簾,看看那倆人是不是睡着了。”

退魚福身說是,走到金車前,剛拽住車簾,還未用力掀,便察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與她做對抗。

她從外面拽簾,車廂裏的人也從裏面拽着簾。

她要掀簾,車廂裏的人卻不讓。

這股不容人置喙的力道,叫退魚洩了氣。她朝婆子那方搖了搖頭,攤了攤手,無可奈何。

車廂內。

篤篤的馬蹄乍然停止,浮雲卿沒剎住力,直愣愣地朝敬亭頤撲去。

原本她想親一下敬亭頤的側臉,當作獎勵。不曾想金車停得猝不及防,她撅起的嘴也措不及防,猛地撞向敬亭頤的唇。

嘴皮貼嘴皮,正是大好的時機。

浮雲卿飛快抽離,莫名其妙地丢了句,“敬先生,我想看看你的牙。”

敬亭頤耳廓燒得通紅,盡管他不理解在這般旖旎氛圍下,為甚浮雲卿提出要看他的牙,可他仍聽話地微張起嘴。

難道是要扮演看牙的大夫,讓他陪着演一出戲?

然而下一瞬,敬亭頤便驚在原地,驚得合不上嘴。

因為浮雲卿嫣紅的唇又湊了上來。

她環着他的脖頸,又伸出手揉揉他的耳垂。

并且,捎帶試探意味地,探出.舌。

作者有話說:

小浮雲:來比個耶。

敬先生:比耶,再送給你個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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