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

眨眼間, 她問許太醫情況是否屬實。

穿堂風拂過她的鬓發,緩緩顫着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頤, 恨不能把他戳出個窟窿。

敬亭頤象征性地回視她一眼,那一眼裝着緩緩應付不來的鋒芒。

人人都有鋒芒, 敬亭頤的鋒芒,最讓緩緩後背發冷。

她觑見敬亭頤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頤在用過往逼退她試探的念頭。

又一陣風聲撲來,中道穿插着許太醫一聲回應。

“是。”

緩緩的心徹底冷了下來。她還是鬥不過敬亭頤。

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及許太醫。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雲卿提出疑惑之處時,将這段過往拉出來。

他隐瞞着浮雲卿許多事, 他為甚要隐瞞?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

緩緩捱下不解,出聲問敬亭頤:“驸馬還記得,許太醫那日都采摘了什麽藥草嗎?”

“榮小娘子是想核實我這話的真實性嗎?”敬亭頤先反問一番, 再娓娓道來, “白芥子,白頭翁,柏子仁,這三樣。”

不待緩緩回應,敬亭頤又補充說:“噢,許太醫是左撇子罷。我見到的他,用左手采藥。”

正是,正是。

緩緩最了解許太醫, 她清楚地知道許太醫的過往。那是許太醫最後一次上山摘藥草, 後來生了場病, 大限将至, 他選了座山,葬在山裏。那三樣,是他漫長的生命中,摘的最後三樣藥草。與大多數人不同,許太醫是左撇子。前朝俗話說,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許太醫還是憑借過硬的本領,入了禁中。

這兩件事,不是随口能猜到的。誠如敬亭頤所言,他見過八十九歲的許太醫。

緩緩沒了精氣神,臊眉耷眼地回:“看來我與公主,與驸馬,的确有緣。”

聰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頤的目的。他在拿許太醫要挾她,雖然她尚還不知敬亭頤拿什麽做要挾。

浮雲卿沒聽出倆人的話外意。她心想,她的枕邊人,竟與緩緩心愛的前朝太醫有過一面之緣,這當真是次新奇的經歷。

好嚜,原來她想多了。敬亭頤的确與前朝有聯系,卻不是她心裏以為的聯系。潛移默化這事,她懂。許太醫重複“先朝”,敬亭頤無意之間把這口癖學了過來,實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強算是告一段落。緩緩不甘受敬亭頤壓制,說着尖銳的話,試圖讓敬亭頤難堪。不過她給予的攻擊,都被敬亭頤四兩撥千斤地躲了過去。

浮雲卿夾在倆人中間,暗自發誓,下回再也不能讓緩緩與敬亭頤見面。他們仨,是這世

間最容易擦槍走火的組合。

這廂呂夫人不懂幾人中間的彎彎繞繞,打圓場說這件事真是巧。

好罷,她不得不承認,輕松融洽的場面,因敬亭頤這番提及許太醫的話,變得無比尴尬。

呂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榮常尹。

桕燭葳蕤暖黃的光亮,斜斜灑在榮常尹的上身。呂夫人眼眸微滞,她這才發現,榮常尹脖頸上,不知何時刮了道口子,現下剛結了層薄薄的痂。再斂眸細看,原來榮常尹腰間的蹀躞帶上,還掖着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這道痂是怎麽回事?”呂夫人扒着榮常尹的脖頸肉,使勁瞪大眼,看得無比仔細。

她掏出一方幹淨的手帕,給榮常尹搽淨傷口。

榮常尹滿不在乎地說:“噢,到校場跟驸馬對練了一會兒。我拿了把大刀,一時沒收住力,反倒誤傷了自己。小傷,不礙事。武人嚜,身上時不時出現道傷口,正常。”

“你與驸馬去校場了?”呂夫人滿心驚訝,飛快地瞥眼敬亭頤。

敬亭頤像只伶仃的仙鶴,身上不帶半點煙火氣,恍似随時都能羽化成仙。

這般清冷矜貴的人,哪裏能與榮常尹這般五大三粗的人對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榮常尹,不把敬亭頤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呂夫人滿心偏見,然而她不知道,正是顯山不露水的敬亭頤,出手狠辣,差點砍了榮常尹的腦袋。

浮雲卿也不相信。

她的驸馬武力如何,她會不清楚?說是對練,那是故意給敬亭頤留了幾分面子。

那不是對練,是榮常尹單方面欺負敬亭頤。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雲卿心疼地牽緊敬亭頤的手,關切問:“敬先生,你沒受傷罷?”

她覺得榮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對練的男郎,那些他不選,非得選她呵護嬌養的驸馬。打贏驸馬,心裏當真舒服嗎?

浮雲卿護短心切,不等敬亭頤回應,嘴裏就吐出炸人的炮彈,“榮殿帥,驸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後,常常咳嗽。身子還沒養好,你就帶他去校場,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頤焐着浮雲卿的手,搖頭說不礙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風的蒲柳,一劍就能折成兩段。榮殿帥誠心誠意邀請,臣自然要赴約。動動身,發發汗,反倒不會生病。”

榮常尹聽罷敬亭頤這番可憐的話,無語凝噎。

實情他不能全盤說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裏遞給敬亭頤一個白眼。

今晚的涼風,吹得榮常尹頭皮發緊。他竟矯情地覺着,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還絕望。

他可算漲了見識。敬亭頤不光武力極其高強,說的話也滿帶夾槍帶棒地諷刺。他諷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諷刺,是只能讓被諷刺的人聽懂的諷刺。

校場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長勢分外好。偏偏敬亭頤劍風一旋,“咔嚓”斷成兩半。

敬亭頤是在諷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風的蒲柳。

榮常尹又氣又委屈,眼前一黑,差點沒跑去地府見閻羅王。

按公主的話說,敬亭頤算弱不禁風的料。

哼,倘若敬亭頤這厮都算弱不禁風,那世間就沒雄健的男兒郎了。

榮常尹活了五十年,練了三十年武,結果被敬亭頤輕松碾壓,甚至今下能喘着氣怨恨,還得感謝敬亭頤高擡貴手。

憑什麽!

榮常尹氣沖沖地奪來呂夫人手裏的帕子,往脖頸處胡亂抹幾下,旋即“啪”地将帕子扔到飯桌上。

緩緩被他這動靜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這事做得不對。快向公主道個歉罷。”

緩緩早已察覺校場這事,事有蹊跷。叵奈待在她榮家的,不是尋常夫妻,是公主驸馬。人家兩位代表皇家而來。他們哪有資格朝皇家發脾氣?

呂夫人搭腔說是呀,給浮雲卿賠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将都是空有一身蠻力,脾氣又臭又爆,一點就着。您別跟他一介莽夫計較,他懂什麽?”

浮雲卿本是随口數落,哪曾想會鬧這般大的動靜。既然呂夫人給了她臺階下,那她自然得識趣。

榮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懷裏。

他自罰一盞烈酒,艱難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啞着嗓子賠笑,“激動了,激動了。嗳,這事怪我,腦子一熱,就帶驸馬去了校場。不過驸馬的功夫可真不錯,公主,回去您讓驸馬演示一番,絕對驚豔。”

浮雲卿是說麽,“敬先生,你當真會耍功夫?”

在她印象裏,耍槍弄劍這等風流事,都是卓旸在做。敬亭頤與“武”可沾不上邊。

敬亭頤笑得無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說過麽,臣會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榮常尹腹诽說何止。敬亭頤耍的,哪裏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與敬亭頤相處,他越是能感受到這厮的可怖之處。榮常尹掂着酒盞,借烈酒消他苦悶的愁。

有時間一定得逮住韓從朗問問,敬亭頤這厮,到底是何方神聖?文韬武略,竟都達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頤确實跟浮雲卿辯解過幾次,他并不是手無縛雞,弱不禁風的人。

只是浮雲卿從未在意。

她說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罷。什麽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劍的飒爽模樣。”

沒看見過的滿心向往,見過的卻直打哆嗦。

敬亭頤挽出的劍花,射出的劍影,只能讓榮常尹想起一句詩。

“一劍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見識了。榮常尹飲過一盞酒,祝良善單純的公主好運。

吃喝半晌,這頭出了留園,已是月明星稀。

登車前,緩緩叫住敬亭頤,朝浮雲卿解釋道:“我作為你的好姐妹,有許多話要跟驸馬交代。哎唷,你不要聽。我長話短說,馬上就好。”

敬亭頤倒也願聞其詳,他站在車窗旁,朝浮雲卿口語說:等我。繼而摁下車簾,讓車夫驅車,往前走幾步。

他與緩緩則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緩緩開門見山地問:“你手裏捏着許太醫什麽把柄嗎?”

敬亭頤笑得意味深長,“當然。”

他澹然地說:“許太醫是不是告訴你,他托人将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過罷,他的墳冢,不在那裏。”

緩緩問:“那在何處?”

他竟然連這件事都知道。緩緩想,敬亭頤當真可怕。

“那是因為,被托付的人,将許太醫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許太醫的墳冢今在何處。”

“你到底想說什麽?”緩緩話音顫抖地問。敬亭頤在逼她妥協,而她只能妥協。

敬亭頤淡然一笑,“不要入局,減少與公主的來往。等時機到了,我會把位置告訴你。”

“局?什麽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頤說道,“不過與其關心許太醫,不如先關心關心你的家事罷。榮殿帥在園內設校場,校場旁有間兵器庫。他想做什麽,榮小娘子當真不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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