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七十八:秋獵(二) (1)
◎浮雲卿是賭注。◎
與口哨聲同時響起的, 是唱樂團擊鼓奏樂的聲音。
內侍大監通嘉将一顆綴着琉璃寶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彩球還沒落地,攻方便飛快竄出, 用鞠杖簇着,揚鞭策馬, 一路直奔彩球門。
守門的兩位大将是胡佟與成璟。隴西郡的百姓常被稱為“馬背上的英勇兒郎”。隴西多山多曠野草原,北臨匈奴,環境位置重要。因此無論是小官人還是小娘子,都養成了騎上馬就能上陣殺敵的風姿。
胡佟跟着成璟在隴西郡小住半年, 騎術大有精進。此刻瞧着浮雲卿鞠杖下的彩球, 不疊往彩球門這邊跑,當即做出決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雲卿手裏勒着缰繩,即将挪彩球進門。她擡起半邊身, 幾乎快要站在了馬背上, 馬背颠簸,她呼哧呼哧喘着氣。
“胡小娘子,你讓一讓,彩球進門,咱們都能下場歇息。”
浮雲卿手裏的鞠杖簡直快要跟胡佟手裏的打起架來。
那顆無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撥動,球上的流蘇墜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個彩球,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剛從泥潭裏撈出來。
胡佟肆意地笑, “那可不行。把球讓給您, 下場是下場了, 但我們守方隊也輸了呀。我可不能給自己隊拖後腿。”
倆人心勁足, 動作快,只是不得要領,越是搶球,球越是跑得遠。
“嗖——”
倏爾一道飒爽的身影從倆人眼前飄過,原來是蕭紹矩趁機将球奪了回去。
守方奪球,需得守在彩球門前,不得讓攻方将球踢進門內。
浮雲卿與胡佟對視一眼,默契地做了個決定:既然彩球在蕭紹矩手裏,那奪球守球的任務,就交給兩對的男兒郎罷!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雲卿身邊。她對中原人熱衷的打馬球提不起半點勁。這樣的賽事,在遼國很常見。傳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沒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缛節。
總之,在中原打馬球,打不開。
她與浮雲卿,胡佟一同遠睐對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門前,幾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開交。
敬亭頤領着歸少川與卓旸搶球,而蕭紹矩與韓從朗守球。
四杆鞠杖交雜,挑杖的動作快得閃出一道殘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雲卿瞪大眼眸,眼都不舍得眨,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處。
忽聽鼓樂變得緊張,浮雲卿暗睃一圈,原來是敬亭頤持着鞠杖猛地将彩球往空中一抛。
這一抛,将彩球投擲到了馬球場中間。
“好!”
一時掌聲湧動,助威叫好聲差點穿透浮雲卿的耳膜。
困于彩球門前,再精彩的鬥争,只算困獸掙紮。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勝算更大。
浮雲卿揚起脖頸,與緩緩素妝遙遙相望。下一刻,數匹骙骙駿馬一齊奔向球場中間。
小娘子家水波狀的缭绫,被清爽的風吹得肆意飛揚。小官人腰間的蹀躞帶,叮咚作響。
眼下除卻守彩球門的胡佟與成璟,餘下的兩隊人馬,全都聚集在一處。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頤與蕭紹矩。
倆人沒說半句話,全神貫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頤将彩球拐到杖邊,攜球飛快策馬,篤篤的馬蹄一聲比一聲快。
場面膠着時,敬亭頤乍然朝東南面跑去。
蕭紹矩見狀,連忙揚鞭緊跟敬亭頤。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緊護彩球門,攻方緊攻守方。
“嗖——”
那顆在地面摸爬滾打許久的彩球,被敬亭頤手裏的鞠杖猛地一敲,從偏僻的方向飛出,成功避開彩球門前的重重阻攔,穩當地落到彩球門內。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聲像是驟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雲卿心裏兀突突的。
她坐在馬背上,馬兒通人性,知道這場賽事終結了,停在原地,垂着頭,靜等她的命令。
浮雲卿久久不曾緩過神。
這輪打得十分暢快。兩隊人員利落下馬,搽汗,飲茶,收拾衣裳。
她看見蕭紹矩湊近敬亭頤身旁,倆人說着什麽話。她聽見通嘉擡高話音,宣告獲勝方;太子唱着誦詞,贊一番定朝兒郎風姿綽約。
明明這場賽事十分精彩,可浮雲卿卻覺得,冥冥之中,好似輸贏早就謀劃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頤與蕭紹矩倆人是老相識,有誰輸誰贏的默契再正常不過。她知道,這場賽事,蕭紹矩不可能會贏。遼人在定朝大獲全勝,那定朝人的臉面又該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場比賽不要緊,不能傷了兩國的和氣。
她什麽都懂……
可回想這輪賽事,仍舊覺得哪裏有說不出口的怪異之處。
她猜想,蓄謀已久的不是這場賽事,而是這場賽事帶來的影響。
再回過神,竟發覺敬亭頤踱到她身側,牽着她的馬,走到馬棚下。
“方才大監讓獲勝方去領獎,見您滿臉懵然,臣就讓女使代您去領了。”敬亭頤解釋道。
他擡頭仰望浮雲卿,“您要自己下馬,還是要臣抱着下馬?”
既然敬亭頤提出了另一個選擇,浮雲卿也由着他去。
她騎的這匹馬,不是先前在郊外馬場騎過的骟馬,而是軍隊上戰場要騎的高大公馬,威猛得很,上馬難上,下馬也難下。
打馬球時興致勃勃,今下賽事過半,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大腿與臀部摩擦過度的痛。
浮雲卿斂眸,“要你抱。”
言訖調整好姿勢,被敬亭頤穩穩當當地抱下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頤安撫地揉揉她的發頂,“您一直在發呆,是不是累得緊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會兒。”
浮雲卿心亂如麻,敷衍回也許罷。
她心裏罵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氣爽的天氣,熱鬧的人群,酣暢淋漓的賽事,一切堪稱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來。她仰頭看滾滾浮雲,總覺風雨欲來,這裏要變天了。
甚至,變的不僅僅是天氣,任何一場局面,任何一個人都會變。
敬亭頤窺及她略微僵硬的動作,猜測道:“是不是騎得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但凡騎過馬,心裏都清楚。大庭廣衆之下,不便把話說得那麽明白。然而即便他說得隐晦,浮雲卿還是羞紅了臉。
她扯着敬亭頤往營帳裏去。
貴人們都有一座專屬的營帳,供換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輪又一輪的賽事仍在舉行。
男女混打馬球賽事是今日諸多賽目裏,最精彩的一項。看點多,難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與小官人都會避開這項賽目,繼而參加接下來一些簡單的賽目,譬如投壺蹴鞠。難度不高,贏的幾率大,丢人的幾率小,大家都喜歡這樣的賽目。
球場喧嘩的聲音,隔着數道帷幔,仍能清晰地傳到營帳裏。
這廂敬亭頤拿來一盒藥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見浮雲卿四仰八叉地窩倒在長榻裏。
她翻滾來,翻滾去,時不時地“哎唷”一聲,時不時地嘆口長氣。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上晌繞着馬球場跑了數圈。
想及跑圈,浮雲卿撐起身,問卓旸去了哪裏。
“先前在馬球場,光顧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這一座營帳,也就是說,在今日的賽事結束前,咱們仨歇息,都只能在這座營帳裏。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馬球場,他走丢怎麽辦?”
敬亭頤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認路不識字的小孩。那麽大的人了,難道長眼純是出氣用的嗎?放心罷,他會回來的。他這個人,喜歡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會折回營帳。您無需擔憂。”
浮雲卿說那好,“我先睡會兒。等卓先生來,記得叫我一聲。”
果然累得緊,話剛脫口,人就已經睡熟了。
敬亭頤拉好營帳,坐在長榻邊,揿着一盒藥膏不知所措。
他本來給浮雲卿搽藥,再一想,那兩個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讓浮雲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藥,不甚方便。
敬亭頤又想,既然倆人誰上藥都不方便,那幹脆傳喚個心細的女使來罷。然而這聲提議還沒來得及說,浮雲卿就岔開了話頭,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蕭紹矩的營帳裏,商量着燕雲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再說,敬亭頤也不想叫他回來。
好不容易盼來個與浮雲卿單獨相處的好時候,敬亭頤不願把這大好時機拱手讓給旁人。
歇了半晌,忽聽內侍明吉在帳外唱喏。
敬亭頤掀開帳簾,“什麽事?”
明吉蝦腰回話:“驸馬,已至午中。官家召貴人們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邊駐足半刻,觀看水戲。”
敬亭頤颔首說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麽話要說,又冷聲道:“有什麽事,就在這裏說罷。”
僅僅冷了話聲,便能令明吉抖成了個篩子。
“驸馬,小底心裏一直想着這件事,叵奈沒找到合适的機會與您說。”明吉再呵腰,從窄袖裏掏出一封信,“這處人多眼雜,小底想說的,都在信上寫着。”
敬亭頤接過信,不以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雜的風險來此處,反倒說明,這件事還沒要緊到一定程度。”
明吉說是,轉身欲走,又被敬亭頤叫住。
“明吉。”敬亭頤低聲念着他的名字,“你七歲淨身入禁中,改名為‘明吉’。七歲之前,你應該不叫這個名字罷。”
明吉身子一僵,盡管他心裏清楚接下來敬亭頤會說什麽話,可面上卻仍作聽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還記得你最初的名字麽,芾塬。”敬亭頤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這個名字有什麽意義。你記不清原來的名字,那我就幫你記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壽春芾氏,是大都最顯赫的貴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後人,明吉也是。
若真論起來,卓旸與明吉,是遠方表親。
明吉入禁中前做過什麽,敬亭頤不在乎。入禁中後做什麽,敬亭頤也不在乎。貴胄世家又如何,如今還不是随着前朝國度一起覆滅了。富貴只在一瞬,是虛無的身外物,多談無用。
這番話,意在點出明吉的雙重身份——他是前朝貴胄,更是真正意義上的前朝人。
這個前朝人,與當朝謀逆勢力勾結在一起,甚是失禮。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喬推诿,将敬亭頤引至一個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頤身姿颀長,明吉仍要擡頭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樣?過去那些富貴日子,再也不會降臨到小底頭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輩子,不是小底所願。小底棄暗投明,追随韓小官人,這不是人之常情嗎?換作是您,想必也會與小底做出同樣的選擇。”
“你追随誰,投奔誰,替誰做事,這些我不在乎。”敬亭頤欹着牆,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裏,攜着一陣陰森的風,驟然撲到明吉身側。
明吉起一陣惡寒,“您在乎什麽?”
敬亭頤避而不談,沉吟半晌,開口說道:“我要你幫我查件事。”
“什麽事?”明吉本能地發問。內侍整日幹着伺候人的活兒,久而久之,養成了顧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進身,天長日久的,會不斷鑿着身骨,腐蝕着心。
明吉心裏泛起悲涼之意,他不後悔淨身入禁中。那時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靜了。再沒人會在他耳邊不斷複述複國的好,沒人逼他聯絡各方勢力,游離勾結。
有些人,一旦出現,便會引起旁人的無限遐想。敬亭頤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頤一眼,明吉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枯敗覆滅的國度。大歷覆滅時,他們這輩年青人還未曾降世。僅存的印象,都是經長輩一遍又一遍的複述而留存下來的。
故而這輩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沒有旁的心思。感慨着,當年的貴胄世家,七零八落。貴女充妓,漢子刺面充軍,慘的變賣為奴隸,好一點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當年的貴人,約莫只有敬亭頤爬得最高。
明吉補充道:“若您是想勸我歸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說了。小底投奔韓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話,小底想借着謀逆的風,東山再起。只能謀逆,才能圖存。小底不投奔他,難道還要投奔驸馬您嗎?再說,就算您有謀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嗎?”
敬亭頤把玩着手裏的信箋,說當然不是。
“我想讓你查一樁案。你要查清,當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誰。”
“憑什麽幫您?”
“憑直覺。”敬亭頤卸下蹀躞帶上墜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箋燒成灰燼。
眨眼間,工整的信箋化成數抹黑齑,被風卷起,悠揚地飛出苑牆外。
敬亭頤篤定地說:“你會幫我。哪怕什麽報酬都沒有,哪怕代價慘重,哪怕功虧一篑,你都會幫我。”
明吉被他身上這份鎮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問:“為什麽?”
“我會給你想要的。”敬亭頤說,“我不介意你為韓從朗做事。韓從朗能給你想要的,但這遠遠不夠。你心裏還存着其他事,就寫在那封信裏。你請我幫忙,因為你猜,我也會有求于你。你猜對了。”
所以這是一樁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幫敬亭頤查投毒案,敬亭頤幫明吉完成心中所願。
活了二十餘年,今日明吉才見識到,什麽叫運籌帷幄。
明吉點頭說好。他看着敬亭頤,心裏竟荒謬地想着敬亭頤黃袍加身的模樣。
聰明人之間,往往遞去一個眼神,便知對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頤的意圖。敬亭頤在做一場瞞天過海的戲,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騙進去。
移腳前,明吉難捱心中疑惑,出聲問他:“值得嗎?”
這出戲,幾欲要耗盡敬亭頤的全部。下注豪賭,當真值得嗎?
敬亭頤斂眸,将火折子別回蹀躞帶上。扽扽衣袍,自陰暗處踅出。
“值得。”
戲與豪賭,都是為了浮雲卿而做。興許真相大白時,她會恨他怨他。但自他選擇這條艱險的路後,他做的一切,都無怨無悔。
總有一日,浮雲卿會明白他的苦衷。
會明白他先前說過無數次的那句,“我是為你好。”
比及踱将營帳,浮雲卿已經趿着鞋起身,簡單洗漱。
公主府裏的婆子女使都沒跟來,浮雲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覺拘束。
問婢子:“驸馬去哪兒了?”
婢子搖頭說不知。
問婢子:“待會兒瓊林苑有什麽安排?”
婢子仍舊搖頭說不知。
十分無趣。
浮雲卿心裏罵着不厚道的敬亭頤,竟然把她丢在營帳裏不管不顧!
她想,等着瞧,再見面,她定要狠狠教訓敬亭頤一番。
不想甫一轉身,便見敬亭頤掀起帳簾走近。
浮雲卿擡眼乜他,不得不承認,容貌與身姿相當重要。
再偉大華麗的辭藻,也沒辦法形容出敬亭頤這張臉。幹脆用最簡單直白的詞概括,俊俏,帥氣,鋒芒內斂。
敬亭頤踱着方步,衣袍下擺被步子踢得翹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步子穩健,兩條腿打得直,隐隐可見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會把脊梁骨挺直,看起來像棵勁勁的青松。
一張俊臉配上優雅的姿态,這樣谪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麽壞事,也會被世人憐愛。
而今,這位谪仙是她的。
心火上竄到喉管,又被浮雲卿給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裏了?”浮雲卿提着衣裙,踱到敬亭頤身側,好奇地問他。
敬亭頤撚起浮雲卿一撮淩亂的發絲,撩至她耳後。
“您在營帳裏歇息,臣怕打擾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頤牽起她的手,“您歇息時,官家傳話,先去看水戲,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戲?金明池的開池水戲,不是每年開春舉行麽?怎麽,為了撐場面,今秋又辦了一次?”
敬亭頤說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頤親自操刀,給浮雲卿挽好時興的芭蕉髻。再從妝奁盒裏取出簪珥,插在規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瓊林苑,浮雲卿穿着一身豔麗衣裳。後來打馬球,換了一身輕便的窄袖衣。這晌觀水戲用膳,還得換一套幹淨衣裳。
打扮好後,倆人走出營帳彩棚,一道踱将金明池。
奧屋與駱駝虹橋站滿了人,阗擁擠塞,仰着頭張望金明池水戲。
金明池水戲,常規的幾項,便是百戲,競渡,水傀儡與水秋千。
池中龍船上,有耍掉刀蠻牌的,有嘴裏噴火,表演神鬼雜劇的。業火從技藝人嘴裏噴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熱浪,自火光裏閃現的,是從秋千上翻跟頭下水的數位水戲高手。
架在龍船上的秋千,麻繩粗.長,水戲高手翻到秋千上,先不急着往池水裏游,使勁蕩着秋千。有幾個膽大的,甚至快把身子蕩到了池對岸。蕩過幾回,再猛地往水裏一紮。
霎時,岸邊橋頭的游人都瞪大了雙眸,屏氣凝神,待望見水戲高手從池底躍出,一時驚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還數水傀儡。技藝人把生動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操控傀儡人來劃船釣魚。
許多新奇的場景,京城土生土長的貴人早已看膩。于是并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過人群,到臨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遼人滇人與金人,沒見過這稀罕事,齊聚駱駝虹,流連忘返。
敬亭頤牽緊浮雲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內,環視一圈,能清楚地望見各處風景,往常不設宴時,水心五殿裏擺滿了各處流動的攤子,游人可以到殿內置買物件。
秋獵時,殿周到處有禁軍把守,只供貴胄在此用膳觀景。
水心五殿不算寬敞,因此留在殿內的,僅有三十餘人。剩下的,部分歇在臨水殿,那裏寬敞,容得下百餘人;另一部分穿過駱駝虹,去寶津樓用膳。
浮雲卿原想與敬亭頤坐在一處,不料進了殿,又被安排與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頤,與皇子驸馬一桌。
耶律行香觀摩出浮雲卿的不悅,輕輕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與驸馬一桌?”
浮雲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貓,忙搖頭說沒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說那好罷,“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說:“中原的食物雖好,可我用不慣。”
聽罷耶律行香的話,浮雲卿飛快地掃眼飯桌。
炙羊肉、羊肉豆乳湯、乳酪飲子、凍乳酪撞奶、蝦玉鳝辣羹、油炸春魚……
二十八盤珍馐菜肴,包含各種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遼國,菜肴做得相當用心。就算相當用心,也拉攏不了遼人的胃口嗎?
浮雲卿疑惑地問:“你想吃什麽?”
“毗貍①。遼國皇室都愛吃毗貍。我們吃的毗貍,用羊奶喂養,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滿眼僝僽,“定朝愛吃羊肉與乳酪,對罷。這兩樣食物,在我們遼國,大家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勉強能吃。美味還屬毗貍。”
浮雲卿驚得瞠目結舌。
老天爺,活了十六年,她從來不知道毗貍這腌臜東西,竟然能被當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會比中原的更肥大。浮雲卿後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難道沒個明事理的告訴遼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嗎?
其實浮雲卿很願意尊重別國風俗,但愛吃毗貍這一點,她不能忍。
浮雲卿朝耶律行香耳語說:“回去後不要再吃毗貍了,會把命給吃進去的!”
耶律行香滿頭霧水,“可耶律氏世代都愛吃毗貍,也沒見過有人因吃毗貍而喪命。”
遼國信佛,信奉死生輪回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麽,做什麽,都是一場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着還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雲卿莫名其妙的阻攔,她覺得自己身為遼國人,被失禮的中原人給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雲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浮雲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強求她懂。
浮雲卿艱難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會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幾千幾萬人的命!你回去還是勸勸族人罷,萬一弄出個疫病,大家都一命嗚呼了。”
這下換耶律行香呸呸兩聲,“不吉利,不要再說了。”
耶律行香擡手貼在額前,虔誠念道:“無敵薩滿神在上,請您保佑契丹子民長命。”
又想了想,補充道:“還有中原漢人信奉的老天爺,也請您保佑契丹子民長命。您雖然是中原神,但子民無差,請保佑我們。”
看來人走投無路時,都會信奉神靈那一套。浮雲卿沒轍,勸也勸過了,叵奈人家不聽,她能怎麽着?
再說下去就要撕破臉了,浮雲卿及時止損,轉變話頭。
“欸,下晌要投壺,賞秋菊。你要去看看嗎?”
耶律行香搖頭說不去了,“下晌,舅舅得與官家談事,我等舅舅談完事出來。今日的賽事,對我們遼人來說,太過無趣。我們不喜歡吹拉彈唱,吟詩作畫,我們喜歡策馬涉獵。可惜涉獵明日才開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雲卿頗感可惜。她對這位遠道而來的遼國公主,很感興趣。遼地與京城離得千百裏遠,秋獵後,倆人怕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她最讨厭離別,可她無法阻攔離別的發生。只能在揮手送別前,抓緊一切時光,好好相處。
盡管菜肴不合口,耶律行香依舊給足面子,細口慢咽地嚼着青菜,喝着粥。
耶律行香垂眸看菜碟,浮雲卿則悄悄側眸看她。
黃面黑吻妝配上耶律行香呆板的眼神,格外可愛。那雙眸又黑又亮,倒映着菜碟的影兒。
寬大的衣袍裹着瘦小的身,浮雲卿想,耶律行香幾乎要陷在了布料裏。
浮雲卿反思着自己,她似乎很容易喜歡上小娘子。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而是好友之間的喜歡。喜歡的感覺來得快,走得卻無比緩慢。想及此處,愈發不願與耶律行香分開。
因問:“你以後還會來中原嗎?”
耶律行香猶豫着回:“也許會,也許不會。你也知道,舅舅剛掌權,位子坐得不牢靠。舅舅說,最起碼還要再熬上兩年,才能把權力握牢。也就是說,我再跟着舅舅來中原,約莫就到兩年後了。”
兩年嚜,不長。浮雲卿心裏有了盼頭,一時無比暢快。
“好,那就兩年。”
浮雲卿想,兩年後,或許她已經與敬亭頤搬到臨安郡住了。
京城雖繁華,但她已經過夠了一成不變的日子。她要南下臨安,看看那裏的美景,嘗嘗那裏的美食。
不覺間,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營帳,稍作歇息,準備下晌的賽事。
耶律行香将那頂白角冠抱進營帳,見蕭紹矩揿着藥方看得認真。
“舅舅,藥方上寫了什麽稀罕的物件嗎?”
蕭紹矩說沒有,伸手将耶律行香攬進懷裏,汲取着她的氣息。
“藥方上寫着,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藥草。不曾想,這麽多不起眼的藥草,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對甥女來說,是件風險極大的事。近親成婚的隐疾,會顯現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顯得。
當然,近親成婚,只會使舅甥倆都患上病。潛伏着尚未病發,不代表沒病。
耶律行香難過地嘆口氣。她多麽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雲卿與敬亭頤那樣,自由自在地相愛,不用在意異樣的眼光,不用到處拘束。
蕭紹矩明白她的煩心事,手臂一抻,喚來鷹隼。
耶律行香喜歡在草原上空盤旋的鷹隼,她想像鷹隼一樣,自在飛翔。
她的确如浮雲卿想的那樣,疲憊,虛弱。
蕭紹矩心疼地搽着耶律行香的臉,“這次到訪定朝,來的不是好時候。再等幾年,開春後,入夏前,我帶你再來一趟。到那時,黃面黑吻妝就能卸下來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樣,美美的,白白淨淨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點頭說好。
過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話語謹慎,不敢透露出半點異樣。
正常人,哪裏會整天把年歲挂在口頭上。耶律行香與蕭紹矩之間,最常說的話是“再等幾年”。
正因為料斷活不久了,故而才會反複告訴自己,告訴旁人,“再等幾年”。
仿佛只有這樣說,才能阗着氣,提着勁,過好每日每夜。
蕭紹矩将耶律行香擁得更緊。
中原沒有遼地冷得徹骨的天氣,可他依舊渾身發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邊低喃:“為什麽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又刮起一陣清爽的風,卻吹得敬亭頤臉龐生疼。
他問卓旸:“為什麽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是啊,為什麽有情人,總是會被各種事拆散開來呢?
卓旸說:“心誠則靈。也許是心不夠忠誠,不夠坦誠。”
他們的計劃,他們預想中的事情,不知怎麽發展成了今下這個尴尬的局面。
領頭人敬亭頤與卓旸,都愛上了敵人,甚至是仇人。
當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時,受百姓擁戴,暢通無阻地颠覆了缥缈的國度。
太.祖對百姓實打實的好,但對皇家世家,手段極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奸.霪女子。無論是公主還是貴女,只要有興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沒事。要是看上肚裏有貨的女人怎麽辦?照樣亵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将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裏活活燒死。
什麽尊貴的皇後嫔妃,什麽驕矜的公主貴女,都是一件件低賤的玩物。新朝建立,她們從人上人變為人下人,誰在乎她們的死活?
砍下元靈帝的頭顱當球踢,把皇子皇孫當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邊,都抓來淩遲。
高大的北落門被血液滲透,那場煉獄持續了五天五夜。
而後太.祖泰山封禪,留千位內侍灑掃禁中。再回來時,偌大的禁中幹淨整潔。
血味消散,屍身燒盡,從此歌舞升平,沒有人記得那場噩夢。
敬亭頤的母親惠嫔幸運地躲過那場浩劫。她記着這場噩夢,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餘年。
有一日,向別的男人借了種,生下了敬亭頤。惠嫔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氣前,拽着那個男人,說了句遺言。
“我兒要複國。”
那個男人,正是遠在虢州的劉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殺得精光,哪還有遺留下來的皇子殿下。
但劉伯告訴敬亭頤:“我說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恥辱,拼上全莊人的性命,我們也要複國。”
敬亭頤稱他劉伯,心裏卻無比清楚,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而浮雲卿是□□的皇重孫。她與敬亭頤,稱得上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敵。
敬亭頤愛上了仇敵。
卓旸打斷他回憶過往的思緒,“這樣另類的身份,是我們生來就要承受的。敬亭頤,你真的只想做驸馬嗎?”
從前敬亭頤都會堅定地說不。可現在,他莫名沉默着。
他當然知道自己背負的使命。
他的母親惠嫔,是一個堅貞的女人。她深愛着元靈帝,卻與旁人生下了種。他的父親,劉岑,他稱作劉伯,是前朝威風凜凜的大将軍。然而如今英雄遲暮,存着那口氣,就是要親眼見證複國。
敬亭頤已經失去了太多,而浮雲卿,是他二十四年來,唯一得到的珍寶。
有時想,上輩老人的恩怨,與他們年青一輩的有何幹系?傷害他父母的,是太.祖,而不是當朝官家。
縱使變法有失偏頗,可多數百姓依舊過得幸福安逸。他為甚要起兵造反,他能确信,另一個新朝的建立,能讓百姓比今下過得更好嗎?
着手複仇,可□□已死,複仇又有什麽意義?不過是将無辜的人拉進來陪葬罷了。
最無辜的,是浮雲卿。
有時想,就算投降不反,官家仍舊不會善待他們這批人。官家會像太.祖那樣,殺光所有人。
既然不反要死,那為甚不反呢?反了,以虢州莊的力量,奪下定朝大半疆域不是問題。
剩下的疆域,他可以聯絡遼金一起攻之,再掃清礙眼的遼金。
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到。
可他當真要這麽做嗎?他了解浮雲卿的脾性。他若做皇帝,浮雲卿寧願抹脖子,也不願做他唯一的皇後。
要眼睜睜看着浮雲卿像他母親一樣,含恨而死嗎?
漸漸的,敬亭頤心裏得出了答案。
他擡眸與卓旸對視,“按原計劃行事。”
敬亭頤沒明确說反或不反,也對做不做驸馬這件事,避而不談。
按原計劃行事,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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